第33章 早安,向萬物問好
第33章 早安,向萬物問好
江措聽到孟醒說的話,兀自沉默了幾秒,這段沉默的時間對孟醒來說意義不明但十分重要,畢竟“在一起”這個詞稍帶有一些歧義,他不知道江措要他這樣學舌重複是出于哪種,但是沒關系了,他想不了那麽多。
再幾秒後江措驟然松手,孟醒白皙的雙頰被他握出鮮豔的指痕。
“好的。”江措到底沒有直接說明他話裏的在一起是僅指肉體還是另一種親密關系,只是又彎着眼睛輕快地笑起來,好像剛才掐着臉威脅人的不是他。
“我同意了,你和我一起去吧。”
在高海拔地區,孟醒穿來的長款薄風衣根本擋不住寒,江措什麽都沒說,把他幾年前的藏袍拿出來,再沉默地給孟醒多扔了好幾件裏衣。
花紋繁複的藏袍孟醒不會穿,江措走近了幫他,按照他平時的習慣,藏袍只套一個袖子。
套完以後他退後兩步,打量孟醒的眼神像在欣賞一件剛親手燒制的琉璃藝術品。
“你真的好漂亮。”江措垂着眼睛看他,眼神和贊美一樣直白。
孟醒身體一頓,沒說出什麽來臉就先紅了,江措就又開口,在他的耳垂和額頭上比劃了一下,“缺一副耳墜,抹額也可以。”
然後他轉身,從不知道什麽地方又搜羅出一條紅珊瑚項鏈,不由分說地套在了孟醒脖子上。
“嗯,”江措笑了下,“這樣更好看。”
但出門之前摸了下孟醒那條懸在藏袍外的手臂,還是又幫他把胳膊塞進衣服裏去了。
暗光的天上下起了小雨。
“下雨了。”孟醒提醒江措。
江措“嗯”了一聲,風雨無阻地繼續往前走:“我沒有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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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醒也只好不撐,所幸雨絲雖然綿但稀疏,他問江措,“那要是下大雨,儀式會推遲嗎?”
“不會,”江措告訴他,“天葬開始之前都會找專門的人推算出死者下葬時間,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後。”
他們要上那座昨晚看到的山,去半山腰的寺廟,天葬臺需要繞到山的另一面,好在也不遠。江措說,将天葬臺建在寺廟附近可以最大程度地方便儀式的進行。
許多人早起,為了送強巴最後一程,他們上山的一路碰到不少的人。
而孟醒發現,江措讨人喜歡或許只是限定詞,因為幾乎上了年紀的人都對他視而不見,倒是青少年一輩對他很親切。
“嘿!”有個男孩子遠遠就看到江措,叫他,“小達瓦!”
江措笑着,剛從草地上順來的白色小花就這樣扔過去了:“你再這樣叫我試試看。”
孟醒只能聽懂男孩叫江措的大概是個稱謂,但和聽過好幾次藏語發音的“阿措”完全不同。
“他叫你什麽?”孟醒問。
江措理所當然地說:“我的名字啊。”然後不再多說。
他并不喜歡被這樣稱呼,不過這樣的冒犯比較私人,無知者無罪,他也不會計較。
次仁和拉姆作為逝者家屬,在家中請高僧進行頗瓦儀式超度逝者後,比江措更早就從家裏出發,現在已經帶着遺體來到了寺廟。
離那座朱紅的寺廟越近,越能感受到周圍的氛圍愈加寧靜。
絕不是普通的嚴肅,而是每個人都帶着信仰的力量,被響徹整個山巅的通透鐘聲敲走了心中雜念,孟醒從前從未深入了解過佛教文化,也能在這個時刻心中震動無比,他擡頭看到那座金頂廟,自己都想不懂為什麽他一個外來物種也能接收到感召。
孟醒自己也有所發覺,自從自己暴露在周圍這些原住民的目光之下以後,即使自己身着藏服又有人陪伴,不算形單影只但還是惹來不少探究的目光,其中好奇居多,但絕對不乏排斥,不過好在信佛和心善多多少少挂鈎,就算排斥也還是被沉默地隐藏了。而越往佛的領土中心走,這些人就慢慢地不再看他了,好像真的到達了衆生平等的理想國度。
所有來送的人都聚集在寺院前的一處空地上,這是寺廟裏的僧人們每天念經、辯經的地方。江措帶着他,遠遠地看了一眼蓋住強巴身體的白布。
生死送別的一幕比想象中的要令人感觸。孟醒向來看淡這些,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覺得自己的生命沒有重量也沒有價值,若是到需要放棄的地步他絕對不會掙紮,誰要拿走就好,但還是在這樣赤裸呈現在眼前的死亡表現出一絲動搖,轉頭沒再看了,卻驚奇地發現江措的眼神裏出現了少見的、濃烈的東西。
那雙常常充滿散漫自由的眼睛此時震顫明顯,眼神如同鐘敲一樣,沉重地落在那塊凸起的白布上。
“你怎麽了?沒事吧?”孟醒下意識地問他。
“沒事。”江措很快也不再看,穿過寺廟的一排轉經筒,帶孟醒往裏走。
主廟殿門大開,供奉着一尊巨大的四臂觀音寂靜像,觀音像前的正中站着一位同樣身着袈裟的老者,臉上皺紋密布,儀态姿勢卻看得出身體康健硬朗,其他僧人都圍在他周圍。
“那是我師父,”江措說,然後狡黠地笑了笑,“不過我現在不是很敢見他,他總是要唠叨我,所以我們繞一繞?”
他們繞過寺廟,走到一半,有三四個看起來和次仁同齡,約摸十歲出頭的孩子聚在一塊,見到他的臉就三三兩兩笑開:“阿措哥哥!”
“幹什麽,”江措走過去,一人彈一下腦瓜,沒使勁,“堵我啊。”
其中一個紮着麻花辮的小女孩笑着說:“是啦,知道你回來了嘛。”
“這次待多久呢,”另一個男孩問他,“每次回來就待個一兩天,這次有空和我們一起比賽烏爾朵嗎?”
江措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模糊,“不知道,再看吧。”
孟醒站在一邊,離他們不遠也不近,雖然語言不通,看上去完全被隔絕在外,但這種場面他第一次和江措騎馬時見到次仁時就經歷過。
孩子們看向他,每一點瞳仁都憧憬又明亮。
這麽大一個面生的成年男性站在一邊很難忽略,很快就有孩子注意到他。
在那些孩子眼裏,他完全是個外人,皮膚不像他們一般黑,連眼珠都是格格不入的綠色,一時間都遲疑起來。
沒有人歡迎他,可他是從阿措哥哥屋子裏出來的人,況且他看向阿措哥哥的眼神——每個人都面面相觑,分別從對方眼裏找到了和那人相似的東西。
“阿措哥哥,”小女孩小聲問他,“那個是外國人嗎?”
“不是,是我的漢族朋友。”江措準備要走了,剩下的路孟醒不被允許走下去,對女孩說,“丹珠,幫我招待客人,不用怎麽操心,你們去哪玩兒就帶他一起去哪好了。”
說完轉頭對着孟醒笑:“我走了,你先跟着他們,想自己玩兒也可以,我會來接你。”
江措走後,幾個孩子很聽他的話,很迅速地都圍在了孟醒身邊。
被叫做丹珠的女孩仗着孟醒聽不懂藏語,對夥伴說:“阿措哥哥又帶外人進來了,不是說達瓦村長不喜歡嗎?”
男孩回答她:“你見阿措哥哥什麽時候管達瓦村長喜不喜歡了?不過既然是阿措哥哥的朋友,我們還是不要讓他見到達瓦村長了吧。”
幾個孩子點點頭,不過他們也不知道達瓦村長在哪兒,畢竟這麽大一個廣場。
“沒關系,”丹珠說,“帶着羊的就是達瓦村長,如果看見羊,我們就跑!”
她說完,向孟醒伸出手。
孟醒不明所以地對她眨了眨眼睛。
“牽、我、呀,”丹珠是這些孩子裏漢語最好的,但是和次仁一樣有些卡殼,“我們,帶你去玩!”
孟醒被她牽住的一瞬間,掌心的溫熱一路傳導至心髒,好像真的有什麽在被更加直觀地努力地填滿。
這些孩子決心不讓孟醒見到他早有耳聞的達瓦村長,江措前一晚也下意識地帶着他避開父親的屋子,然而孟醒還是和達瓦村長避無可避地見了一面。
就算外界的科技發展已經超脫預想速度,原始牧區的孩子們的娛樂方式還是不考慮電子産品,帶着孟醒往山上的蜿蜒曲折的偏僻處走。
越走人越少,動物越多,丹珠牽着孟醒的手,一個一個給他指,這是岩羊、那是土撥鼠、還有那個是誰家的馬跑上來了,怎麽不待在馬廄裏,真是的。
孟醒聽丹珠的講解,也覺得有趣,這些動物在藏區很常見,但這麽近距離接觸是前所未有的新奇。
他們走到一處低凹處,然後丹珠停下來,對孟醒指了指山下。
“你看,這裏能看見阿措哥哥。”丹珠笑着說,“這是我們花現的,秘密基地,你不要告、訴他哦。”
“但是儀式開始以後,我們就,不能看了,只能在,開始前,看一眼。”
這裏視野開闊,灌木稀疏,低頭往下不遠處就是天葬臺的全貌,看得很清楚。江措站在中間,強巴還沒有被送到這裏來,他一手拿着錘子立着,風卷起沙石,帶起他的衣擺和發絲。
黃沙鋪滿整個視線,此時就只有江措紅得燙眼又鮮活。
孟醒看得有些出神,這時,運載着屍體的小馬就一步一步,由次仁親自拉過來了。
“走吧。”丹珠很有經驗,扯了扯孟醒的衣角,“我們不能再看了。”
“好。”孟醒點點頭,往後退了兩步,突然感覺小腿頂到了什麽東西。
他回頭,是一只白乎乎毛茸茸的、幹淨的羊,看大小已經成年,兩只耳朵上穿着彩色的布條,脖子上挂着一個很大的鈴铛,額頭上也戴着漂亮的飾品。
它那對橫杠一樣的眼珠與孟醒對視時,還“咩”了一聲。
“……”
“啊!”丹珠尖叫,“是村長的羊!快跑!”
孟醒被她牽着的那只手瞬間被更加握緊,小姑娘力氣不小,他一時間來不及反應,被拉着就往回跑,越過那只羊,孟醒看到了一個轉着轉經筒,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老者。
對視的瞬間,老人嘴裏開始念念有詞,孟醒想他應該是在念經。
“嗚——”
遠處沉悶的聲響來自喇嘛的骨笛,江措點燃松柏制成的香,煙霧直沖雲端,幾乎是一瞬間,那些早已經在附近山坡處等待停留的禿鹫一擁而下地流動起來,其中一只最大,翅膀展開有一米長。
聽到這逃跑都無法阻止好奇心的動靜,孟醒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只禿鹫俯沖向下——它的目标盡頭,江措仰着頭,在和孟醒看同一只禿鹫。
利爪堪堪掠過那張他曾懷之以春夢的臉,江措突然笑了,嘴唇動了動。
耳邊除了風和老人持續不斷的低念聲沒有其他,但孟醒的大腦裏浮現出剛見到的廟裏的金色的、四臂觀音寂靜含笑的臉,放大再放大。
孟醒大腦空白一片,好像有一瞬間被點化,就是能聽懂江措說了什麽。
“嘿,夥計們。”
“早安,紮西德勒。”
達瓦村長和他們一樣往下看,似乎也看懂了江措在說什麽,收回目光的時候又看了孟醒一眼,念經聲更勝,下一秒渾濁的眼裏竟然流出眼淚來。
【作者有話說】
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