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通往天堂的白色樓梯
第34章 通往天堂的白色樓梯
那只最大的禿鹫叫桑吉,是江措的師父起的名字,它每次都飛得最快,因為地位高年齡大,其他禿鹫也都讓着它,江措伸出手臂,讓它穩穩停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嘶——別抓這麽緊,”江措右手拿錘子,左邊接住它的手臂上還有傷,“很痛啊知不知道……”
桑吉好像聽懂了,敏捷地一跳,躍上了江措的肩膀。
“這邊肩膀也不行——”江措彎下腰,動了動肩膀說,“你換一邊。”
桑吉就又跳到了另一邊。
次仁是一個人來的,寺廟是女性親屬最後一個跟逝者告別的地方,拉姆不能跟到天葬臺。
強巴經歷過兩次頌《度亡經》的蓋着白布的身體被小馬晃晃悠悠地拉近了,江措覺得那很像一朵解開身上固定繩索就能毫無顧慮飛走的、無憂無慮的白雲。
他看着那片白雲越來越近,臉上慣有的笑容也漸漸沒有了。
因為職業要求,江措是見證過很多人的死亡的最後一步。
這些人他沒有都認識,但也有些和他最親近的人消失在眼前,最終變成禿鹫的吃食。死亡痛苦嗎?
這個問題江措問過兩次,一次是問師父,另一次就是問強巴叔。
強巴叔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也不是很意外,雖然藏傳佛教堅信人有輪回、靈魂轉世,他的妻子走的時候他就堅信她奔赴了極樂,和其他藏族人一樣,相信死亡不是終點,而是更好的去處。
但江措問這個問題,他能理解,畢竟江措那個時候剛失去了阿媽,還由此和達瓦村長爆發了最激烈的沖突。
“不,不痛苦,”強巴說,“活着是贖罪,死亡是自由。”
次仁把蜷曲成腹中胎兒般形狀的遺體交給江措,江措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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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歲的小孩估計都沒他多愁善感,他身為天葬師卻害怕死亡。江措自嘲地笑了笑,也就剛知道的那段時間難受,現在次仁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什麽了。
“去旁邊等吧。”江措說。
次仁應了一聲,就走到天葬臺不遠處,不遠不近地看着。
鈴杵、手鼓、骨號的響聲響徹的時候,江措用刀劃開了強巴的後背,随即在饑餓難耐的禿鹫的尖聲催促中,舉起斧頭面無表情地将人體進行肢解。
将肉和內髒與骨頭分離,江措眼疾手快地在禿鹫紛湧而上之前在肉塊上蓋了塊布,因為先給肉和內髒可能會使禿鹫對骨頭失去興趣,所以讓它們先啃食骨架,有些太硬太大塊的骨頭難以嚼碎下咽,江措就就将骨頭放在碓桕裏,再用錐子砸爛後混着糌粑粉喂給它們。
幾十上百只禿鹫的戰鬥力驚人,整個過程不到半個小時,天上的飄下來的雨都帶着腐爛的血腥味砸在空無一物的鮮紅的天葬臺上,意猶未盡的禿鹫們還不想立刻離開,喙上挂着粘稠的血液和組織液。
江措和其他幾位喇嘛都表情平靜,次仁只稍微有點不适應。
儀式結束了,江措向次仁走過去,遞給他一小塊強巴的頭骨。
“回去吧,馬要放生。”江措說。
“好,”次仁點點頭,“謝謝阿措哥哥。”
“嗯。”江措走回去,沉默地、顫抖着收拾好所有工具。
丹珠是個鬼精鬼精的小姑娘,她帶着孟醒跑走的時候講的是漢語,因為知道達瓦村長聽不懂。
那孟醒就理所當然聽懂了,不過他有些困惑。
只聽說達瓦村長有些過分排外,倒也沒到見面就要跑的地步吧,而且他就對村長的第一印象來談,他好像也并沒有對自己如何,只是念聽不懂的經,帶着一只稱得上可愛的羊。
怎麽看都像是一位仁慈的老者。
身後看不見達瓦村長和他的羊了,丹珠和其他幾個孩子才拉着孟醒停下來。
“我們跑什麽呢?”孟醒問,“你們很害怕他嗎?”
丹珠看了他一眼,心說我們當然不害怕,該害怕的是你才對。
“你知道、他剛才在、念、什麽嗎?”丹珠說。
孟醒搖頭,丹珠就告訴他:“他在念、念那個、”丹珠對他重複了些聽不懂的經文,然後告訴他,“這是《金剛經》,他剛剛念的那些,是驅鬼辟邪的。”
“……”被人當成了不詳的邪祟,孟醒不能理解又無話可說。
達瓦村長排外的心理已經到了病态的程度,藏族人民普遍熱情又淳樸,就算是在街上無意間對視上一眼都會對他笑,這算是孟醒進藏以來接受到的最大的惡意了。
“以前也有一個,從外面來的,漢族人,”丹珠想要安慰他,卻沒什麽好辦法,就只好比爛,“他到來、好像讓達瓦村長非常、非常生氣,據說達瓦村長打斷了、他的一條腿,然後關在屋子裏,不讓他出來。”
孟醒只具體聽過江措的阿爸對他的管束和自我的封閉,沒想到他如此偏激,傷害人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他皺起眉,“為什麽?”
雖然丹珠現在的年紀也不算大,她還是說:“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小呢,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從秘密基地回到寺廟的途中,他們路經一處挂滿經幡的幡林,拉姆和回來不久的次仁剛給強巴挂完祈福的經幡,一出來就見到了跟在一群孩子身邊的孟醒。
“小孟?”拉姆叫了他一聲,“你們去哪裏了?怎麽從上面下來?”
丹珠扯了扯孟醒的衣服示意他不要把秘密基地說出去,拉姆看到了,笑着說:“這群小鬼頭帶你去哪裏搗亂啦?鬼鬼祟祟的。”
孩子們一哄而散,丹珠邊跑邊喊:“不要告訴、阿措哥哥和拉姆姐姐!”
拉姆只是目送他們跑開,看表情也沒有一定要興師問罪的意思。
就剩下他們三個人,孟醒眨了眨眼睛,回頭看看,确認了沒有人,才問:“拉姆姐姐,我會被江措的爸爸打嗎?”
他是真的有點害怕,也不知道阿姆知不知道這回事。
果不其然,拉姆的神色一下就變了,“你見過江措的阿爸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拉姆的視線轉向環繞在身邊還未散去的烏雲,在這片土地上,天高得連烏雲都是又遠又深的。
“沒關系,他現在不會那樣了。”拉姆說,有些閃爍其詞,“……阿措,總是勸他父親不要那麽偏激,雖然每次都要吵架,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阿爸應該也不至于……”
拉姆不大願意提這回事,不過好在得了一點口頭上的保障。
江措還沒見人影,孟醒看了一眼手機上也一條消息都沒有,不想先回去,就只好先跟着拉姆和次仁。
天葬儀式過後,家屬還要在寺廟附近停留四十九天時間,将逝者的頭骨碎片供奉起來,然後每周進行一次天祭祈禱。
在此之前,次仁帶着孟醒在一處寺廟旁的牆邊停下來,黃土鑄成的牆上畫着幾座梯子的圖案。
次仁拿着白色的粉筆蹲下,在那些歪歪扭扭不算工整美觀的梯子旁邊也畫了一座一樣的,他笑着對孟醒說,這是幫助阿爸通到天堂的天梯。
遇見固然幸運,但孟醒不知道,他對次仁來說早已經意義非凡。
那兩罐水果味的什錦軟糖很甜,一個個飽滿剔透又可愛,滋味好到不忍心多吃,他只分給在學校和他很好的朋友。
孟醒和那些糖一樣,來自印着英文字的玻璃瓶裏,從在整個中國都能排得上號的很好的學校走出來,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心地善良又心軟,漂亮又聰明,讓他尚在定義形狀的心髒第一次對山和草以外的世界産生了憧憬。
外面的世界一定也很漂亮,不然怎麽能孕育出這樣的人。
所以他并不排斥孟醒進入自己相對私密的領域,他相信阿爸要是有機會認識孟醒,一定也會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
孟醒看着他皮膚幹裂發紅的臉,想到那天在民宿一樓見到的他的紅色眼眶,但現在已經在對着他笑了。
他問次仁:“你不難過了嗎?”
次仁畫好梯子站起來,拍了拍手,說:“我早就不難過啦。”
然後對孟醒說:“阿措哥哥才是,每次這種時候,他才是最難過的。”
“小哥哥,阿措哥哥說他不可能讨厭你,那就是很喜歡你!和我一樣。我這幾天要祈禱,都沒有空了,你要幫我好好安慰他哦。”
【作者有話說】
明天休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