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莊平良,夏并秀之摯友
莊平良,夏并秀之摯友
站在墓碑前的老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他顫抖着蹲下身,将準備好的黑傘撐開,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面前刻着“夏并秀”字樣的灰白色墓碑上端。
他自顧自的做着,認為這樣能為在另一個世界的她擋點雨,卻絲毫不在意耄耋之年的自己早就被淋得不成樣子,他繼續說道。
“阿秀姐,我有點累了。我似乎還是沒有能力在這個世界裏,繼續承載着你的遺志。盡管我們穿越了一世又一世,可每一世都擁有着不同的遺憾。”
“你的遺憾是宏偉遠大的,而我和你相比起來,倒顯得小家子氣了些。”他想起自己在最開始的年輕時,愣頭青般的對夏并秀吐露心意,結果被夏并秀從村莊外教育到自家茅房裏的樣子,眼角的笑意也漸濃了些。
他慢慢的用指腹撫摸着墓碑上的照片,或許只有這個時候,他才可以說出自己心裏原本想告訴她的話。
“每一次穿越過的時空,都有着不同于上一個時空的改變,這樣的規律讓你備受鼓舞,可這些改變,真的夠嗎?”
“你想讓那山裏所有的孩子都有離開大山的能力,可另一座大山呢?”
“你想讓街邊流落的孩童都有家可歸,可這福利院能蓋得......像那城裏的高樓大廈一般嗎?”
“時空可以反複跨越、重置,可人性不會。”
“我看透了這個世界的卑劣,可只有你,義無反顧的親手給自己戴上的枷鎖,拷上了成為這世間救世主的鎖鏈。”
“你總說着,在每一個時空,你能多救一個兩個,也是對這個時空,對他們的善......”
“可我們呢?你又把我們這些真正在意你的人,放在了哪個位置?阿秀姐,說到底我就是一個從鄉下來的土娃,沒你那麽大的志向。每次看着你的照片,我都會在想,現在你的身邊,還會有我的身影嗎?”
“會的吧,錯亂的時空,颠倒的黑白,誰又擔保我腳下的這片土地是真實存在的呢?”
他自嘲般的笑了笑,繼續說道:“十幾年前,我被院裏的年輕人帶去檢查了一番,被診斷成了什麽......什麽精神病,雖然名義上還是那家福利院的院長,實際上也是革去了實權。我也不願意去做解釋,在這世界裏,只有你懂我。”
“只是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為了理想選擇服藥自殺,穿越到下一個未知且重複的時空。”
自殺,是穿越到自己世界線中,随機時空的最簡單的途徑。
夏初長深谙其道,她躲在暗處,卻也被老人說出的龐大信息量而震驚。
所以當年外婆不是因病而死,而是選擇了......未知的時空?
外婆也是穿越者?
“阿秀姐,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嗎?”
“哦......對不起,我說錯了,應該是在我的世界裏,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你穿着鎮裏都不常見到的高檔布料做的白裙,卻不顧泥濘,光着腳一下跳進農田裏奪過我手裏的鋤頭,揚言高考不會辜負每一個學子。”
“可你又是如何知道,那一年我吃着啞巴虧,村長以一頭牛的價格買斷了我心心念念十幾年的寶貴的大學錄取名額,還要求我要告訴所有村子裏替我鳴不平的同學們,是我自己樂意,是我自己情願,是我自己眼界淺薄,是我親自拱手相讓給那鎮裏最位高權重家裏的無恥霸王呢?”
“這些時空下來,我也理解了。或許在你的世界裏,我們早就在別的時空中相識、相知,只是在那個時候的‘我’看來,你就是從天而降的菩薩......也是泥菩薩。”
“我沒那麽大的本事,也不相信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可你的命,我總想試着改得再長遠些。”
“之後的一次時空裏,我們意外參加了一次以青年學生為主體的反抗鬥争,也不出意外的被官兵抓去。而我作為核心成員,必然要遭受他們的嚴刑拷打,我早就做好了這樣的覺悟。可你為了保全我,被那些極端分子亂棍打死,我無法接受選擇上吊自殺,以為還是會重新開始下一個新的輪回。”
“但我驚奇的發現,睜開眼後的景象,竟然是你救我的那一次時空。”
“而那一個時空,你并沒有與我相認。但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都一模一樣。”
“我聽着你說出和上一個時空一模一樣的話,做着一模一樣的舉動,暗自慶幸着,原來自已也可以做一次只屬于你的‘救世主’。”
“你讓我如何忍住不去救你?你的血就這樣活生生的染紅了......你送給我的那雙皮鞋啊......”
“可我發現不管怎麽做,最終的結局都不會改變,我還是被那些人抓在地牢下,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
“直到你再次出現在我的視野裏,直到我看到你身後的人拿出了木棍。”
“一切的一切又重啓了。”
“我掙脫開了鎖鏈,發了瘋似的用蠟燭臺上的尖刺往他們的身上揮舞。”
“從你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震驚和那微乎其微的恐懼。”
“也是了,那時候的我還是白白淨淨的文弱書生。我也被自己吓到了,可來不及想這麽多,就被那些五大三粗的人按在地上打的面目全非。”
“那一世,我最後似乎被打死了。”
“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只要你還活着......只要你還活着!”
“萬幸的是,我穿越的下個時空,還有你,并且相認了。”
“‘已經相認的兩個穿越者,他們的靈魂之一一旦宣判死亡,是無法在以後的任意時空相見的’,這是你告訴我的。”
“所以這一世的我還能見到你,重新認識你,也就意味着真正的你一定也還活着。”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穿越了多少回,才得出這些結論,并将這本幾乎在每一個時空中,都被人人喊打的‘邪書’,在死後留給了我。”
“但我一定信你,或許只有我能信你。”
“只是這些秘密,沒人會聽,也沒人會信。”
“阿秀姐,我活了這麽大把歲數,也好累了,你旁邊的空地借我也躺一躺。”
莊平良吃力的彎下腰,将手中的鮮花顫顫巍巍的放在夏并秀的墓碑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便走到那小小的土堆旁,一臉平和的躺了下去,任由雨水侵淋着自己幹枯的臉龐。
他會死的。
夏初長沒有阻止這一切,身為同樣的穿越者,她又怎麽不知道他的疲憊。
和外婆這遠大的抱負比起來,自己的這點情愛又算得上什麽?
一個月後,夏初長在莊平良的葬禮上,莊重的鞠了個躬。
“今天,我們懷着沉痛的心情,向大家宣布。”
“莊平良院長,在家中壽終就寝,享年九十三歲。”
浩浩蕩蕩的人群擠在一條小道上,卻井然有序的告別着這心懷崇高理想、為了這項事業終生未娶的老院長。
這裏離外婆的墓碑并不遠。夏初長心想着,她排到了隊伍的前列,眼睛掃過了墓碑上刻着的“莊平良——夏并秀之摯友”。
她感嘆着老一輩情誼之深厚,卻忽然間,看到了躲在人群角落裏,一言不發的遲言。
夏初長垂眸嘆了口氣,告別了近乎從小将她帶大的莊院長,離開了人群。
消失了這麽多年,只有這樣才會出現嗎?
婚喪嫁娶......好像還有一招沒有試過。
死前,她的态度清晰明了,而每次死後,也見不到她面對自己死亡後的态度。
那麽結婚呢?
試試吧。
不行的話,再下一次,也就當最後一次了。
她也累了。
路上,夏初長注意到了被莊平良家人随機丢在路邊的書,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是什麽,便在他們走後,如獲至寶般迅速的撿了起來,帶回家中。
她翻閱了起來,果真是外婆的字跡。
“第一,穿越者無法與另一個穿越者相愛,因為這将導致雙方無法進入以後任意一個輪回。”
“第二,因不可控的外界因素死亡,在強烈的主觀願景下,穿越者可因此回到死亡前的時空。”
“第三,瀕死者可通過夢境實現短暫穿越,記憶會根據時長碎片化壓縮,以防止穿越者因大量信息湧入而導致存儲記憶功能失效,具體時長尚未查明。”
“以上條例特殊因素:代替死亡,死後意識便會迅速回到該意識的原時空。”
“有待查證:自然老死是破解無限穿越的唯一方法。”
夏初長草草的掃了一眼,她對這些規則沒什麽興趣,她也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成功改變過去的案例,只可惜,似乎真的像莊院長說的那樣,盡管真的改變了過去,但人不變,也就等同于無法改變了。
于是她往後翻了翻,盡是外婆娟秀的字跡,記錄着她在這一世抗争的點滴。
外婆為了崇高的理想,自己卻為了這點愛恨情仇斤斤計較。
真的好不大氣。
可她沒注意到的是,後半本中夾雜着的一張被折疊起來的小紙條,卻是莊平良對夏并秀出于靈魂間,最純粹且珍貴的,訴不清的愛戀。
“只是好奇你們到底是怎麽認識的。”
夏初長面對溫竹沛直白的提問,看着面前平靜的湖面,淡淡的說道:“如果說,我是穿越回來的,你信嗎?”
這中二的臺詞,她在之前的時空裏,崩潰的時候沒少跟祝行舟和其他朋友們說過,聽到的人也都當做玩笑話過去了。
可這一次,夏初長是平靜的,或許更多的是麻木。
她也無所謂其他人的看法,反正這個時空是最後一次了,愛怎麽着怎麽着吧。
“我信,因為我也是穿越來的。”
溫竹沛看着夏初長眼眸中倒映着湖面上的月光,同樣平靜的說道。
“是嗎。”這下反倒是夏初長不相信這荒誕的回答,但看着她這意味不明的眼神,還是來了興趣,說道:“那麽請問你是哪個時空來的?”
“哪個時空?”溫竹沛不解的看着她。
“看樣子你應該只穿越過一次。”夏初長努了下嘴,想想該用什麽樣的語言來顯得自己不像是個瘋子,于是問道:“換句話說,你是怎麽死的?”
溫竹沛回想起自己坐的大巴車滾落山崖的場景,不覺渾身顫栗了一下。
所以自己在那個時空,是因為死亡才穿越過來的嗎?
于是她一老一實回答道:“我坐學校的大巴車,墜崖死的。”
夏初長有些詫異的說道:“我們學校?”
“是大學的,做鄉村實踐。”
“哦,我就說嘛,之前也沒聽說你高中沒了。”夏初長又努力的想着:“大學......不對啊,我之前的幾十個時空裏,你都活得好好的,不過墜崖麽......”
“墜崖怎麽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祝行舟倒是有一次在山頂那兒墜崖死了,你......你那會兒哭得,我差點以為你也要背過去了,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我才記得你長什麽樣。”
瘋子和瘋子之間,似乎一點就通。
“祝行舟墜崖?什麽時候?現在嗎?”溫竹沛瞬間起身,有些急切的說道:“她去餐廳拿東西了,周邊都是山,是今天嗎?”
“別急別急,你怎麽也跟祝行舟一樣猴急了。”夏初長急忙按住溫竹沛,示意她坐下,寬慰道:“早着呢,好像二十六七歲的吧,這會兒死不了,別慌。”
“......有什麽補救的方法嗎?”
“不是,你真信我說的話?”夏初長自嘲着說道:“正常人聽到我說這些話,早都吓跑了吧。”
溫竹沛說道:“如果我不是穿越過來的人,确實會覺得你是瘋子。”
“行吧,你敢聽我就敢說。方法麽,有倒是有,不過我沒嘗試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別作死啊。”
“而且......”
其實不應該過多的幹涉這個世界中其他人的命運。
蝴蝶效應引發的一系列巨大災難,外婆在書裏寫過。
抛卻這麽多次的時空穿越經歷,她只是個普通人,也只是想為了自己的私心,改變那一個人的命運罷了。
夏初長深深的嘆了口氣,回想起莊平良當時在墓碑前說的話,和外婆寫的文字,她照葫蘆畫瓢的說道:“如果想改變她的既定死亡事實,那你就得一命換一命,這個世界可是明碼标價,很公平的。”
“所以我需要自己墜崖,才能挽回她的命?”
“嘶,你這麽一說,這規則似乎有些殘忍。”
“行。”溫竹沛了當的回應着。
“你就不怕我是瞎說的?你是傻子嗎?”
夏初長見她回帳篷收拾着東西,便猜出了她準備做什麽。
她撐着腿坐在原地,默默對着身後的溫竹沛說道:“這麽急着殉情幹什麽,得在一天當中同樣的時間,以同樣的方式死亡,才能替換死亡的主角。你還真以為這麽簡單就能改她命運嗎,有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讓你死?”
“......”溫竹沛沉默了一會兒,乖乖的走出了帳篷。
此刻抱着一堆食物,手裏攥着幾顆大白兔奶糖的祝行舟,正停留在帳篷後,聽着二人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