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齊雲縣是南州下面一個重要縣城, 主要是種油菜,産菜籽油,位于南州城外三十公裏, 騎馬不到一個時辰。
四五月份正是種油菜的好時節, 但是齊雲縣環環繞繞的田地如今都被洪水沖垮,剛長起來的油菜幼苗早被大水淹沒,田地裏盛滿污水, 污水上飄着樹葉和農作物。
這日謝惓和四皇子的護衛七白前往齊雲縣查看情況。
他們一行五人,踏過滿路泥沼, 進入齊雲縣縣令管轄範圍。
據周老爺說, 齊雲縣縣令及其家人被流民控制,曾經讓人到知州府求救,知州章昀不知道是無瑕顧忌,還是其他原因, 并沒有派人去救援。
“籲——”
齊雲縣地勢較高,坐落在幾座山之間。謝惓他們一路上來, 并沒有遇見其他人, 遠遠看見齊雲縣城牆上有守衛兵在放哨。
“看來确實是被占了, 但是不是流民就不确定了,”
城門只進不去, 而且進去的那些人都用馬車運送東西, 搜查嚴格。
“他們這是送物資進縣?”
運送車隊都用灰色的布掩蓋着, 看不見運送的是什麽東西, 但是從他們打探的信息來看, 齊雲縣被反賊占領後, 就沒再領過救濟糧,而他們的糧食是從哪裏來的?
七白臉色有些難看, 南州城被淹,大水漫灌,附近幾十裏州縣都殃及了,根本沒有多餘糧食,而如今齊雲縣竟然有人專門運糧進去,這怎麽可能?
“齊雲縣富庶人家不少,這些糧應該是用那些人家的錢財從別處買來的。”
城門口核查森嚴,想混進去不容易,只能等晚上再看。
夜黑風高,清冷的月光照亮山間一隅,不遠處城牆上支起火把,換了批人守夜。
樹木簌簌,傾倒坍塌的樹木刷過泥潭,刷刷刷的聲音掩蓋深夜細微的腳步聲。
夜色越發深沉,月移影動,城牆上守夜的守備兵已經打了好幾個哈欠,精神松疲。
黑影晃動,沒一會,幾道身影爬上城牆,謝惓拽住麻繩,幾個瞬息,就跳上城牆,敲暈守衛兵,七白三人換上守衛兵衣裳站崗,一人跟着謝惓下城牆。
夜晚寂靜,謝惓握着短刀,借着月光打量四周,
縣令府在縣城東邊,要穿越大半個縣城,
子時,縣令府後院卻還亮着燭光。
謝惓擰眉,他原想打探一下齊雲縣縣令情況如何,現在看來,縣令府也被反賊占領了。
謝惓跳下圍牆,貼着牆根穿過寬敞的後院,後院花草樹木蔥郁繁茂,并沒有被洪水肆虐半分,而且,謝惓輕輕敲了敲縣令府圍牆的牆壁,很厚,謝惓仰頭看上面,還加高過。
細碎的話音模模糊糊傳來,謝惓來不及思考圍牆圍,快速穿到亮着燭光的房間窗外。
“大人,上京城來的赈災官員已經到南州三日了,估計要不了幾日,就要來我們這裏。”蒼老沙啞的聲音帶着微微嘆息,似乎想說什麽,但是對着書案後那張臉,他勸解的話語全堵在喉嚨。
窗內談話聲音壓得很低,謝惓蹲在窗下,慘白淡藍的月光灑在臺階上有一種幽寂的凄涼。
“我知道,”
書房裏沉默半響,傳出中年男人的聲音,謝惓垂眸思索兩人的對話,還有兩人對話語氣中摻雜的複雜情緒、
大人?
書房裏難道不是反賊,謝惓握着短刀,稍稍起身,銀白的刀在月光下閃着浸骨的寒意,窗紙還沒劃破,輕微的騷動在空闊寂靜的院子裏格外明顯。
謝惓心神一凜,來不及多想,連忙往一側牆角撤去。
黑影慢吞吞從圍牆角貓着身子移過來,謝惓屏息凝神,盯着牆角,半晌,黑影走入微光裏,黑黝黝的面容和幹瘦的身體,嬌小輕巧的身姿,來人很警惕,眼眸四處掃視,謝惓盯着他,黑暗中,兩人的目光隔空對上,黑影沒發現謝惓的身影。
電光石火間,一種熟悉感霎時卷進謝惓腦海,他倒吸一口氣,那雙眼睛,好熟悉,似乎昨夜才見過。
程慈怎麽跑這兒來了?!
黑影小心翼翼走到剛才謝惓蹲着的地方,之後就沒了聲息,書房裏談話還在繼續。
謝惓看了一會,離開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狗吠雞鳴打破齊雲縣的寂靜,山間彌漫青色雲霧,水汽氤氲,四處都濕漉漉的。
程慈将馬鞭纏到腰上,腳一蹬,越上圍牆,刷地跳下去。
“唔——”
突然伸出來的一雙手捂住程慈口鼻,強制将他拉進一側深巷裏,程慈眼神一冷,握住馬鞭,
“是我,”
深巷幽靜,長滿深綠青苔,磚與磚之間長滿野草,昨夜進來太晚,今日一看,謝惓才發現,齊雲縣竟然沒有遭遇洪水,城外被洪水沖毀了,而城內竟然毫發無損,只是有些髒亂。
“謝惓!你怎麽在這裏?”
程慈轉身,見真的是謝惓,放下馬鞭,震驚詢問。
“這話是我問你吧,你喜歡半夜不睡覺,蹲人家牆角啊?”
謝惓好笑望着神情陡然僵住的程慈,拍了拍他短衫上沾上的雜草。
“別亂說話,把我當什麽人了。”
程慈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走了,找個地方躲起來再說,待會被人發現就完蛋了,雙手難敵幾百人。”
謝惓跟着程慈七拐八拐,走進一家不起眼的宅子,
“你什麽時候來的?”
護衛給程慈和謝惓端來的水,兩人邊洗臉邊交流。
“你前面。”
“嗯?你在我前面?你昨晚看到我了?”程慈放下臉帕,臉上黑黝黝的東西抹掉一半,臉上一塊白,一塊黑的,瞪大眼睛,像只小野貓似的。
“嗯,怕我們兩撞見,打起來驚動書房裏那兩人,就去外面為你放哨。”
謝惓似笑非笑地望着程慈,程慈又被一種心虛感籠罩。
“我們倆還真是有緣,”程慈幹笑,“不是有句話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嗎?我們倆這是很多點通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你嘴裏聽到一句真話,”謝惓放下臉帕,神情無奈,
護衛端來朝食,兩人到膳廳。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就喜歡四處折騰,不管什麽事都喜歡探究到底。”程慈看謝惓,眉頭輕皺,神情糾結,
謝惓望着他,等他說話。
程慈吐出一口氣,道,“我昨日圍着南河轉了幾圈,發現南河決堤也許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噠——”
“什麽意思?!”
謝惓錯愕望向程慈,手裏湯勺驟然落下,碗裏的湯濺出,灑得四處都是,跳落他手背上,燙得他往後縮了一下,程慈連忙拿起手帕給他擦了擦。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猜想錯誤,還是真的有問題。當然昨夜蹲了半宿牆角,有些想法得到了證實,有些卻還是罩在迷霧裏。”
南州水患不管是對朝廷還是來赈災的謝惓他們而言,都覺得是意外,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畢竟每年清明前後,許多州縣都會因為河水泛濫決堤,這次他們也都認為南河決堤是天災。
而現在,有人說這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這……”謝惓震驚到無話可說,寒意從脊梁骨蔓延,很快遍布全身。
這是什麽仇什麽怨,南州及附近州縣幾十萬人何其無辜。
“我這幾日混進當地商賈圈子。不少人聊起南州水患,有人說南河決堤前,南州降雨和往年差不多,并沒有下暴雨,南河也沒有變動,知州提前讓人開堤壩,引河水入海,這水患發生得太詭異了,”
“也因着和往年并無什麽不同,百姓才會毫無準備。”
臨海、臨河生活的百姓都總結出一套生活準則,若是遇到大雨年份,河水上漲,臨江臨海的百姓都會舉家遷移到地勢較高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等水勢平穩了再回家。
南州百姓也不例外,但是這些年南河治理和海水倒流一直是每任知州重中之重的任務,南州并沒有發生過較大的水患。
“你知道南河決堤是從哪裏開始的嗎?”程慈臉上浮現一種譏諷的神情,說話語氣不同以往,冷得尖銳。
“兩山夾道,河道較窄之地?”謝惓一字一頓,呼吸從肺腑擠出,胸腔痛得他發顫。
“昨日我無事,和一位懂些藥理的老大爺進山看他種的藥材,途徑南河,沿河走了一圈,發現南河決堤的地方在南山南和南山北之間狹道,”程慈下巴一揚,謝惓順着他視線的地方看去,青灰色天穹之下,兩座高山直插雲巅,威嚴矗立。
謝惓這才發現,齊雲縣的這兩座高山和南河上游的南山南、南山北那兩座山極其相似。
“雖然那裏已經被毀得看不出河流的樣子,只是一攤爛泥淖,但有些事只要做過,總會留下痕跡。”
“南河上下游河道邊都是石沙,河底淤泥是黑褐色的,正常來說,若是水流大一些,那些浮在水面上的枯枝落葉都随着河水席卷往下流,堆在堤壩上,等開壩時被洶湧的河水卷入大海。而南河決堤地方,黑褐色泥淖裏混雜着大量枯枝落葉,還有黃泥,”
雖然河水決堤時将四周都沖刷了一遍,但黃泥很黏,石塊樹枝上還是有殘留。
“我們都以為這只是一場意外,卻不想是惡意謀害。”謝惓垂下眼睑,垂在膝蓋上的指尖輕輕顫抖。
程慈也沉默了。
他們都只是未及冠少年,少年心性,第一次直面如此殘忍的事,心緒波蕩可想而知。
“那你為何……”靜默許久,謝惓重新望向程慈。
“來齊雲縣嗎?”程慈問。
“嗯?”
“昨日得出這個猜測後,我本想去尋你,但謝翊說你不在知州府,你也知道這個猜測一旦說出來,要震動多少人,一旦被幕後之人發現,我們幾人或許連南州都出不去。”
程慈只是想活得自由純粹,不代表他真的傻。
“所以你還是沒說你為什麽來齊雲縣,”謝惓平靜問。
“額……你知道我這個人廣結善緣,這幾日和南州商賈交流甚多,他們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程慈低頭摳手指,磕磕絆絆說,“一位茶商告訴我說,章昀和齊雲縣的縣令有些恩怨,我又喜歡聯想,時常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連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懷疑那南河決堤的事是齊雲縣縣令搞的?”
“之前只是懷疑,昨夜我蹲了一個時辰牆角,基本肯定就是他了。”
想到昨晚聽到的話,程慈神情多了些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