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初相識
第17章 初相識
吳勉的目光也落在那只瘦到骨骼分明的手腕上,接着又看向施明明。
施明明動作慌亂地拉下袖子,因為緊張衣服被扯得發出“撕拉”的聲響。
“打這只、打這只…”施明明送上另一只胳膊,眼神躲閃,抿着唇,看上去有些尴尬。
打完針吳勉又叮囑了幾句,便和護士走出來病房。
“給他找個護工,費用我來出。”
“吳醫生,他醫藥費都不一定還的上,你也太心善了。”
“是個可憐人。”吳勉道:“就當日行一善了。”
病房裏,施明明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看着管子裏的藥液流入自己手上的血管,伴随而來一點刺痛。
病房熄了燈,他也有些困了,意識忽遠忽近,他仿佛看見了很小很小時候的自己和肖鳴許。
和肖鳴許第一次見面是在小學五年級的語文課上。
那時候他正百無聊賴地在課本上花小兵大戰,就聽見班主任講課聲音戛然而止,擡頭就看見一個穿着短袖襯衫和米色褲子的小男孩,皮膚特別白,眼睛超級大,看一眼就讓人挪不開眼。
當然不止他挪不開眼,班上的小女生更挪不開眼。
老師給他們介紹:“這是我們班轉來的新同學,大家要好好幫助他融入我們的大家庭。”
當時班上唯一的空位就是最後一排他左邊的這個,這麽着有了和肖鳴許做同桌的緣分。
肖鳴許坐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特緊張,可能是因為班上沒有人願意和他玩吧,就特別想和肖鳴許當朋友。
他拿出自己珍藏的費列羅巧克力,悄咪咪放到肖鳴許文具盒邊上,結果肖鳴許看都不看一眼,認認真真地把書本鋪好就開始聽課,全然沒有對進入一個陌生環境的不安。
他問肖鳴許:“你為什麽轉來我們學校啊?”
肖鳴許沒理他。
他又問:“你不喜歡吃巧克力嗎?”
肖鳴許自顧自地拿出一只水筆記筆記。
施明明勸道:“語文老師說字寫得好的人才能用水筆,不然就只能用鉛筆。”看着肖鳴許寫了幾筆,又自言自語道:“你字寫的真好看,老師肯定會讓你用水筆。”
肖鳴許于是開口和他說了第一句話:“閉嘴,不要打擾我上課。”
好兇。
有點失落,但幾分鐘後,他又忍不住道:“以前的筆記你要記嗎?我可以借你抄。”
結果下了課,班上的小女生一股腦圍了過來,漂漂亮亮、字跡工整的筆記個個比他好十萬八千裏,他只能縮回攥着桌洞裏筆記本的手。
中午他原本是不留在教室午休的。
他媽是他讀那小學圖書館的管理員,往常一下課他就直奔他媽辦公室吃午飯睡覺。
但那天,他把自己的小飯盒拿到教室裏,推給肖鳴許道:“你吃我的吧。”
在教室午休的人都是提前訂飯的,中午放學的時候見肖鳴許坐在位置上沒動,他就知道人應該是中午不回家的。
他怕肖鳴許吃不上飯,就把自己的飯帶來給他吃。
但肖鳴許只對桌上的飯盒一掃而過,爾後便自顧自地看書,全然沒打算接受他的好意。
“裏邊有最新鮮的炒帶魚,你就嘗嘗吧。”他把小勺子遞到肖鳴許面前,怕肖鳴許嫌棄,特地洗了十分鐘的。
這下肖鳴許二話不說,合上書就往外走。
他只能默默的收回筷子,循着肖鳴許的背影,希望他別餓肚子。
那時候他覺得肖鳴許這麽冷淡,只是因為來到一個新地方,誰都不認識,如果沒有人和他說話,肯定會很難受吧。
那種孤零零一個人的感覺他體會過,他不想肖鳴許也那樣。
好吧,也不是全然無私心的,他也不想一個人了,他希望肖鳴許能成為他的新朋友。
勇敢明明,不怕困難!
媽媽說過的,要用真心換真心,只要他一直對肖鳴許好,肖鳴許會和他做朋友的!
吃飯的時候,班上有幾個小男孩回來了,看見他飯盒裏的魚塊,故意捏着鼻子道:“ 臭死了,施明明你身上一股魚腥味。”
這種話他當時聽得多了,本來應該習慣的,但小孩子臉皮薄啊,總覺得被人讨厭是自己的錯,爸爸開貨車送魚是自己的錯,沒人人喜歡自己也是自己的錯。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明白過來,如果連自己都不愛自己,那永遠沒法指望別來愛。
但當時,他只以為,順從、讨好能換來認可,午飯可以不吃,肚子可以餓一會兒,但他不想同學們一直讨厭他。
于是他默默地合上飯盒。
只要不說話,忍一忍,等這幾個人覺得沒意思了,他們就會自己走開,到時候他再吃飯就好了。
施明明想息事寧人,因為他知道,衆人群起而攻之,無論他反抗、哀求、讨好都都無濟于事,惡意的存在無需理由,僅僅只是一種本能罷了。
但是那一次,因為肖鳴許的出現,事情變得不一樣了起來。
肖鳴許敲了敲桌面,對着占了他座位的小男孩道:“起來,這是我的位置。”
領頭欺負施明明的小男孩也算年級一霸,但面對看上去不太好惹的肖鳴許,還是存了幾分顧忌,于是站起身,把位置還給了肖鳴許。
肖鳴許指着施明明手邊的飯盒道:“我要吃魚。”
“現、現在嗎?”施明明有些畏縮。
“就現在。”
沒等施明明有所動作,肖鳴許就自顧自地拿過他手上的筷子,用另一端夾起飯盒裏的一小塊帶魚,挑釁地看着那幾個男孩,咬了一口。
領頭那小男孩氣不過,指着施明明道:“你聞不到他身上的臭味嗎?你知不知道他爸爸是個開貨車的司機,就是菜市場那種專門拉魚的。”信誓旦旦的語氣,仿佛都是親眼所見。
“不是、不是,我爸爸只是偶爾送魚…”施明明還想解釋,往常他都不開口了反駁了,總歸是沒人聽的。
但他不想肖鳴許也信了那些人的話,然後和他們一樣來嘲諷他。
“關你們什麽事?”肖鳴許打斷施明明,盯着那幾個人道。
“我們、我們…他臭到我們了。”
“那你們可以滾。”肖鳴許語氣淡淡的,仿佛只是在客氣地請他們離開。
“你說什麽!”小男孩揚起拳頭,大有打一架的意思。
好在老師提前來了教室,剛才還趾高氣昂的小男孩們只得悻悻離開。
那時候他覺得肖鳴許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英雄,從來沒有人那樣堅定地維護過他,哪怕只是為他簡簡單單地夾起一塊帶魚。
“你要是喜歡吃,以後我天天給你帶。”他記得自己是這麽說的。
但肖鳴許只是象征性地嘗了一口,餘下的被他包在紙巾裏扔進了垃圾桶。
很多東西都已經在冥冥之中注定,或許那個時候肖鳴許就已經用行動告訴過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從來不是為了他施明明,只是因為自己當下的一念罷了。
從來,都是他自作多情。
但彼時的施明明肯定想不到這一點,他甚至對肖鳴許萌生出一點依賴感。
下午放學的時候要同桌手拉手放路隊,施明明想牽肖鳴許的手,但他不敢。
肖鳴許就和櫥窗裏的洋娃娃一樣,是他只能隔着玻璃遙遙觀望的存在啊。
當時的班長也是個執拗小孩,不登不登跑過來對肖鳴許道:“肖同學,老師說了,放路隊一定要牽手走出校門,請你配合。”
見肖鳴許沒動作,班長使出了他的殺手锏:“肖同學,不遵守紀律是要扣小紅花的。”
那一刻,他分明看見肖鳴許翻了個白眼。
為了讓場面不至于太尴尬,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去碰肖鳴許的手,見人沒方才那麽排斥,才将手背伸到人手心道:“要不你牽我的手吧。”
這次肖鳴許沒有拒絕,勉為其難地老捏着他的手,快速地出了校門。
一出校門,肖鳴許沒半點猶豫地甩開手,他趕緊追上去:“你是回家嗎?”
肖鳴許自然不搭理他。
“你家住哪啊?我們可能同路,以後可以一起回家啊。”
習慣了肖鳴許的沉默,他一點都不氣餒。在他眼裏,肖鳴許就是絕頂好人,不然中午怎麽會給他解圍啊,人就是外冷內熱罷了,他堅信自己能感化肖鳴許。
肖鳴許任由施明明跟着他,自顧自的拐彎、直走,在一家咖啡店門口停了下來,推門而入。
店面是歐式裝潢,打着暖黃色的燈光,沙發旁是一排排擺了各種雜書的書架,店裏人不多,都是打扮得體的青年,因而忽然出現一個小學生,是挺紮眼的。
身為小學生的施明明覺得,他和咖啡店裏的叔叔阿姨身處兩個世界,成年人的地盤他沒有勇氣大大方方地踏入。
但肖鳴許進去了啊,他看着漸漸合上的玻璃門,還是還是追了進去。
跟在肖鳴許身後,看見櫃臺後邊的阿姨走出來道:“小朋友,這是咖啡店哦,需要點什麽呢?”
很委婉地誘勸,但肖鳴許指着那排書架道:“書。”
“這些書是不賣的哦。”
“怎麽看?”
“點了咖啡的客人可以在店裏自由閱讀這些書哦。”
“我要點咖啡。”
阿姨顯然沒想到小男孩這麽不好打發,只得拿出菜單道:“那你看看想喝什麽。”
施明明從肖鳴許身後伸出個腦袋,一眼被菜單上的價目表驚到。
這裏随便一杯喝的要他三個月的零花錢!天啊,這麽可能喝的起。
肖鳴許也癟了嘴,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成年人款式的錢夾,差一點。
“小朋友喝多了咖啡不好,想看書可以去市中心的新華書店啊。”
肖鳴許搖搖頭,沒再說什麽。
“你想看書嗎?”
街上,施明明攔住肖鳴許,有些興奮地問道。
肖鳴許繞開施明明,不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免費看書!”施明明本來還想賣個關子,見肖鳴許壓根不在意,只得亮明底牌。
這次,肖鳴許終于停住了腳步。
“媽媽,這是我交的新朋友,肖鳴許!”京市小學的圖書館裏,施明明驕傲地向他媽介紹肖鳴許:“他今天剛轉學到我們班上,和我做同桌呢。”
“阿姨好。”肖鳴許乖乖地和施明明的媽媽打招呼。
“小肖同學你好啊,謝謝你和明明做朋友。”
施明明的媽媽王惠然是個特別溫柔的女人,溫柔到整棟宿舍樓裏的人都搞不懂為什麽她最後嫁給了個脾氣暴躁的貨車司機。
王惠然摸了摸肖鳴許的腦袋,肖鳴許出人意料地沒躲。
“媽媽,肖鳴許說他想看書。”
“想看什麽書,阿姨給你找。”
“看《虹貓藍兔七俠傳》!”施明明獻寶似的對肖鳴許道:“這個真的特別好看,班上好多人想借這個系列的書都借不到呢。”
肖鳴許沒理施明明,他很認真地對王惠然說:“阿姨,我想看尼采的《權利意志》。”
從一個五年級的孩子嘴巴裏聽到尼采是很讓王惠然驚訝的,畢竟眼前的孩子雖然看着比她的明明成熟懂事一些,但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不過孩子有孩子自己想法和興趣愛好,尼采或許不适宜這個年紀的孩子,但她不能剝奪孩子自己選擇書籍的權利。
家長可以引導,但不能替孩子做決定啊。
所以,她只是從一個非常角落的書架裏翻出一本落滿灰塵的舊書,封皮上勉強看得清尼采和一半的書名。
“尼采的思想很有深度,小肖同學很厲害啊。”
“謝謝阿姨。”肖鳴許得到誇獎不似其他小孩一般得意洋洋,稱贊于他而言似乎與其他任何話無異,只是一句話而已,絲毫調動不了他的情緒。
等施明明和肖鳴許兩人并排坐在閱覽室的長桌上時,就看見桌上兩本書,一本封面花花綠綠,一本黑得單調乏味。
格格不入的兩本書,就像座位上格格不入的兩個人。
太陽西斜,施明明津津有味地看完了一整本《虹貓藍兔七俠傳》,簡直不要太沉浸在夢幻的武俠世界裏。
轉頭看肖鳴許,筆記已經寫了好幾頁,施明明湊過去瞄了一眼。
“感覺會根據其程度轉變為精神上的東西…”施明明覺得這句子讀得怪拗口的,也不知道什麽意思,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肖鳴許,你的字真好看。”
“是楷書。”肖鳴許道。
施明明眼睛睜得老大:“你說什麽?”
“楷書。”肖鳴許又重複了一遍。
“不是…你終于願意搭理我了!”施明明興奮地不行,比得了一百朵小紅花還開心,“你是願意和我做朋友了嗎!”
沒等肖鳴許回答,王惠然忽然推門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個施明明不認識的大人。
“那是誰啊?”施明明喃喃道。
“我爸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