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if線(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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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寧心口的劍傷尚未完全痊愈, 加之有孫氏拖累,一時着了多名黑衣蒙面人的道。
被他們從新宅擄走後,不幸中迷藥昏迷,再醒來時, 人已置身在一處荒涼破敗的山神廟。
許是一路颠簸的緣故, 這會心口還在隐隐作痛。
她捂着心口, 環顧四周,心口驀地一顫!
這是上次雪崩後,她與晉王暫時歇腳的那一座山神廟, 在大銘境內。而非那群黑衣蒙面人所說的“西郊山”。
他們這是何意?
身旁, 孫氏還在昏睡着。确認她鼻息均勻正常,清寧慢慢起身往窗邊無聲探去……
“吱呀——”
這時,門突然從外面大開,又有兩名女子被黑衣蒙面人扔進來。她們沒有昏迷, 但被捆住了手腳, 嘴也堵得嚴嚴實實。
一瞧見山神廟內還有活人,下意識“嗚嗚”求救。但很快, 四目相對的剎那,嗚咽聲戛然而止。
清寧伸出去要幫她們松綁的手,也是陡然一頓——
這對母女的長相, 為何與她及孫氏, 仿若一模一樣?!
易容僞裝麽……不, 對方衣着華美, 何必扮演她們這樣的窮苦人?
年長的那位貴夫人, 不論氣質還是肌膚保養, 都遠在孫氏之上。那是浸潤在書香貴氣之中,日久經年熏陶而成的。
“別怕, 我給你們先松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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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她們同樣錯愕甚至驚恐的目光,清寧溫和地彎了彎眼睛,依次幫她們拿掉嘴裏的布,和綁在身後手腕什的麻繩。
麻繩系得很緊,清寧費力解時牽動心口的傷,不受控地“咳”了幾聲。
“姑娘是何人?”魏夫人雙手重獲自由後,一邊去解腳上的麻繩,一邊忍不住問。
“我也是被他們劫持過來的。”
清寧狀似平靜地看向魏夫人那雙相似的清冷柳眸,強行讓心緒平靜下來:“至于您想問的其他身份,或許等我母親醒了,能更好解答吧。”
說着,她回頭看向昏倒在地的孫氏。
魏夫人順着她目光,也注意到孫氏。雖然孫氏的容貌這些年已滄桑得大變樣,但許是血脈相通的緣故,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曾讓自己痛不欲生的姊妹。
有些塵封在心底多年、刻意不敢去回憶的心酸往事,像是決堤的洪水般呼嘯而來——
那年她與夫君魏擎剛成親不久,新婚燕爾難舍難分,她就随他來北疆一起生活。有次上街,偶遇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自稱是她妹妹。
她自小是孤兒,随好心婆婆相依為命。得知世上還有親人,歡喜不矣。誰知妹妹是有預謀而來,往茶裏下迷藥,将她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窖裏,想取代魏夫人的身份。
好在那段時日魏擎沒有忙于軍務,及時發現了枕邊人的不對勁,順藤摸瓜營救出她。而孫氏則趁亂逃走,從此杳無蹤跡。
一別多年,沒想到姐妹再見已然物是人非。
更沒想到,孫氏居然育有一女與清漪如此相像。這只能說明,此女的父親也是魏擎……
“你們是什麽人,為何要假扮我們母女?到底安的什麽心!”
魏清漪被松綁後,眼瞧着近在咫尺的清寧母女,再瞧瞧魏夫人若有所思的模樣,唯恐這些日子拼命想隐瞞的秘密就要瞞不住了。于是她先發制人,給她們安上一個蓄謀惡意的罪名。
但她不知,魏夫人心中是清楚前因後果的,“清漪,姑娘家說話不可失禮。”
雖是一句斥責,但說話語氣溫雅知性,更像是母親提點女兒正确的做人做事方法,而非像孫氏平日裏的純粹宣洩情緒。
清寧看在眼裏,說不羨慕是假的。
但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她暗中告誡自己不該去期盼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繼而朝講理的魏夫人微微一笑:“我想這其中應該有什麽誤會,不若還是等我母親醒了,你們兩位長輩談談吧。”
“也好。”當年的事都是上一輩人恩怨,魏夫人不想牽連無辜的小輩,點頭應下來。
魏清漪在一旁瞧着兩人有來有往,急得團團轉,只希望孫氏最好再也不要醒過來,死無對證。
其實因為她的厲聲怒斥,孫氏剛剛就已經被驚醒,然而在聽清她們的談話內容後,頓時心驚如擂鼓,根本不敢睜開眼面對魏夫人。
她一直“不醒”,清寧等人也不可能幹等着,于是談論起這次綁架的始末。
得知魏夫人母女也是因着金韓王的事被牽連起來,清寧心中生出一抹歉意,也生出一抹疑慮。
總覺得兩對相似母女被關到一起,事情并非看起來這般簡單。
魏夫人亦有同感,但孫氏遲遲不醒也不好多談,作為在場年長之人,她得先主持大局:“當務之急,咱們重點是要脫困。”
“不錯。”清寧表示贊同,提及此處山神廟并非“西郊山”的線索。
“那就不能只寄希望于他們,咱們自己也得想法子。”魏夫人随後走到右側的窗邊,無聲探查外面的動向。
清寧也随即走到左側的窗邊,發現外面一架馬車旁,十來個黑衣蒙面人正背對着她們烤火烤野味。人數頗多,以她當前身體狀況而言,不好硬闖。
魏清漪站在原地,眼瞧着兩人有來有往、默契十足地商讨脫困事宜,心中壓力更甚,氣得雙拳緊攥,偏偏不敢多說一句。
“吃飯了。”山神廟的大門再一次被打開,有人端來了晚膳。
魏夫人和清寧先後迅速離開窗前,裝作一直靠在牆邊還沒恢複過來的模樣。
那人随意瞥了她們一眼,複而鎖緊大門。
晚膳只有兩張幹巴巴的餅子,如外面噴香的烤肉味相比,簡直慘絕人寰。奈何她們已餓了大半日,若是不吃,可能還要餓上一整夜。
但眼下更難辦的是,“這餅裏也不知有無下藥,若是實在餓得慌,就稍微吃點裹腹。”
魏夫人輕聲提點魏清漪,聞言,養尊處優的魏大小姐已顧不得嫌棄這餅的滋味如何。
另一邊,清寧分走一張餅拿到孫氏跟前,席地而坐。望着對面母女,再度若有所思。
而躺在地上的孫氏,聞到餅子的香味,肚子開始“咕嚕咕嚕”直叫,想裝睡也裝不下了。
她索性坐起來,抓起整張餅子就往嘴裏塞,一遍塞一邊嘟嘟嬢嬢:“別殺我,別殺我,我最聽話了,嘿嘿……”
演得一手惟妙惟肖的裝瘋賣傻,成功組織了魏夫人的盤問。
同時還将整張餅子吃得幹淨,沒給清寧留一口。
這種事情,這些年清寧早已見怪不怪。只是看着孫氏癡傻模樣,無名悲恸像深不見底的海,将她從頭到腳湮滅。本就捉襟見肘的家庭,宛若雪上加霜。
對面,魏清漪則悄悄松了口氣。一來,孫氏傻了就能将真相徹底掩蓋。二來,也能試探出那個餅子有沒有被下毒。
而閱歷更豐富的魏夫人,卻是輕松不起來。
她看清楚,孫氏吃餅子不忘将烤糊的邊角掰掉,分明是在裝瘋。或許這可以解釋為,孫氏不想與她面對面對質當年的事。
但孫氏對那小姑娘的态度呢,當娘的對面僅有吃食,卻根本不關心親生女兒的死活,這說不過去。
當然這也可以解釋為,孫氏恨魏擎,将對其父的恨意轉移到其女身上。但孫氏是無利不起早的性子,有這棵搖錢樹,這些年應當向魏擎索要大筆銀兩才更符合她的做派。
魏夫人定定凝望着孫氏身旁的小姑娘,有着和自己寵了多年女兒幾乎一樣的秀氣眉眼,有着和她本人一般的清冷性情……恍然間,魏夫人仿佛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比女兒魏清漪更像自己的少女。
難不成……
***
拓跋沉昭找來山神廟,只花了不到半日的光景。
兩對母女不見,他和魏擎兩人起初皆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但畢竟都久經官場戰場,很快就先後冷靜下來。
黑衣蒙面人劫走人質後,沒來由立刻暴露藏身地點。所以他們斷定,清寧等人并不在西郊山上。
為着以防萬一,拓跋沉昭還是命人悄悄前往核實。西郊山在蒙古地境,蒙古侍衛開道,魏擎也派了心腹跟随前往。
與此同時,拓跋沉昭派出大量人手,在蒙古各處要道打聽刻意人馬行蹤,不消一個時辰,就得知黑衣蒙面人已潛入大銘。
到了大銘地境,魏擎就全權接手,掘地三尺般地摸找四人行蹤,最終鎖定山神廟。
得到确切消息,兩人顧不得喘口氣,連夜摸黑上山救人。
晉王命王小花駕車跟在後面,不同于前面兩人的焦灼,他全程節奏都慢悠悠的。在保證四人安全的情況下,他今夜要揭露開十六年的秘辛真相。
拓跋沉昭之前懷疑的不錯,這就是晉王設的一場局。
清寧受傷住在客棧那幾日,暗衛十九授命前往蒙古貧民窟調查清寧的身世。
拓跋沉昭緊急将孫氏轉移到新宅裏藏起來,使得暗衛十九一時無法調查孫氏的真實身份。但也間接證明孫氏的确有問題。
于是晉王轉換思路,讓暗衛十九先從魏夫人這端查起,後面幾日順藤摸瓜,得知魏夫人還有一個失散多年的孿生姐妹,得知魏夫人當年曾被親姐妹綁架的事。
之後将魏夫人的畫像拿去給貧民窟的街坊鄰居辨認,确定是孫氏年輕時的樣子無疑,也間接确定清寧就是魏擎之女。
事情到這,似乎也說得通,孫氏當年犯下大錯無法求得魏擎原諒,故而帶着女兒遠走蒙古艱難度日。
然而,晉王夢境中曾多次見到那女子手持玉笛軟劍,救他于危難之際。而如今現實情況是,玉笛軟劍在魏夫人手上,會武功的是清寧而非魏清漪。
加之清寧與魏夫人更加相似的氣質性情,加之從一兩個鄰居口中意外得知孫氏根本不待見清寧這個女兒……有個反常理的大膽假設,呼之欲出。
晉王想,如果當真推測岔了,他願意為此承擔自己應有的代價。但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希望這個懂事堅強的姑娘,承受她本不該承受的不公和蒙騙。
“王爺,時辰差不多了。”馬車窗外,暗衛十九悄悄飛身來報,“拓跋沉昭和魏将軍的馬,距離山神廟只剩下最後三裏地。”
“嗯,點火吧。”晉王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暗夜,俊臉上并未無一絲歡喜,更多是凝重。
不似單純棋局對弈,人與人之間的博弈,有時輸贏都會受傷。
“是。”暗衛十九接到命令沒多久,山神廟随即火光沖天,煙霧四起。
人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會徹底暴露藏在心底的真實想法。
***
山神廟突然起火,關押在裏面的四人都始料未及。頭頂濃煙滾滾,她們心頭也是陰霾陣陣。
“來人吶,走水了!”
“快來滅火!”
“你們聽到了嗎……”
魏清漪“砰砰”地拍着門板,竭力朝外面求助。
魏夫人離着右側的窗戶近,也盡力拍打窗棱,向外揚聲呼喊:“若我們今晚折算在這,你們一兩黃金也甭想拿到。”
清寧見喊話無用,索性就近一腳踹向左側的窗戶。奈何黑衣人有備而來,窗戶都已被加固過。她連着幾腳踹下去,窗棱紋絲不動。
倒是用的力道過猛牽動傷口,加之濃煙開始往下面壓來,引得她止不住地咳嗽。
“咳咳咳……”
後面的孫氏也顧不得裝瘋賣傻,用帕子捂住口鼻,一邊咳嗽着一邊貓腰四處尋找出口。
四人使勁地弄大動靜,但原本圍在外面的黑衣人這會月黑風高的不知去了哪,半晌都沒人來開門救火。
眼看火勢越來越大,濃煙也越來越密,嗆得幾人都咳嗽地淚流滿面。
“咳咳……這可如何是好?”
魏夫人盡量将窗戶紙都捅破,讓外面的新鮮空氣進來一點,但這樣愈發加重山神廟內的火勢,可謂是飲鸩止渴。
魏清漪跟在她身後,早已慌了神。
孫氏則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清寧身上,“你會武功,肯定能逃脫的對不對?”
“讓我想想。”清寧這會也沒工夫與她計較裝瘋賣傻的事,絞盡腦汁思索着自救的法子。
這山神廟屋頂太高,四個女人想從上面爬出去不切實際。那就剩一扇門和兩扇窗,顯而易見,窗戶更容易被砸破。
單靠腿不行,翠玉蕭劍又被蒙面黑衣人們提前拿走了,于是清寧開始四處尋找趁手的工具。“咳咳……”她掩面在山神廟尋找一圈,最後将目光定在供桌上。
“砰砰砰!”
清寧忍着傷痛,費力将供桌使勁地掄向左側的那扇窗戶。供桌猛砸兩三下,就散了架。
窗棱稍有松動,但單靠腿仍是踹不開。
“姑娘可是習武之人?”
魏夫人一直在關注這邊的動靜,瞧着清寧的身姿動作像是個練家子。她掩面彎腰靠過來,從袖袋裏掏出一柄白玉短笛,“這是把軟劍,不知可能用得上?”
“非它莫屬。”清寧驚喜不已。
說罷她也不再推脫,接過白玉短笛按動關竅,三截利刃瞬間彈出。精巧的設計,削鐵如泥的堅硬劍身都叫人眼前一亮。
“您退後。”清寧提醒魏夫人一句,繼而不再耽擱,“刷刷刷”利落幾劍狠狠劈過去。
原本牢牢困住幾人的窗棱,終于轟然坍塌而下。
然而眼見勝利在望時,被大火燒斷的房梁也随之坍塌,“哐當”一聲如驚雷般朝着四人頭頂重重劈下——
“小心!”
千鈞一發之際,原本還瘋瘋癫癫的孫氏,快而準地将魏清漪向後拽離。然後急匆匆地,不管不顧地拉着她率先鑽出窗戶,逃出生天。
房梁砸下來剎那,清寧和魏夫人則本能地都後退一步,避開兇險。
但許是用力過猛的緣故,魏夫人的腳踝忽然一陣刺痛,痛得她當即栽跪在地,一時難以逃離。然而還不待恢複過來,孫氏的一番異常操作,把她看得一愣一愣的。
為何孫氏将清漪先救走了?
隔着一條烈火熊熊的房梁,靠近窗邊的清寧也宛如被當頭棒喝。
但眼下情況緊急,不是追究細枝末節的時候。她回身去瞧半跪在地上的魏夫人,“您還好嗎?”
“你先走,咳咳……我随後就來。”魏夫人被濃煙嗆得咳嗽不止,但她不想拖累旁人。
奈何右腳根本吃不住力道,使勁掙紮地想站起身,又瞬間就跌坐回去,痛得蛾眉緊擰。
清寧看在眼裏,再看着燒得岌岌可危的山神廟,實在做不到假裝沒看見,“我來背您。”
“真的不用……”
“來得及!您趕緊到我背上來。”
清寧眸光堅決,跨過橫在中間的一條火龍,冒着被埋在山神廟的風險,不遺餘力地背起魏夫人。
清瘦的少女背脊現薄,魏夫人趴在她彎曲脊梁上,卻仿佛趴在一座巍峨高山上。
這是有生以來,除魏擎外,第二個給了她萬分踏實的人。
僅有一面之緣的少女,在支離破碎的暗夜中,費力背着她一步步闖過窗棂,逃出火海。
而在她們看不見的屋頂某處,暗衛十九提到一顆嗓子眼的心,也終于踏實下來。
無一人傷亡,這是王爺給他下的死令,他算是勉強完成任務了。
***
“母親!”
來到山神廟外,魏清漪下意識要回身去救魏夫人。
孫氏卻是緊緊地拽着她,“你不能過去,裏面太危險了!”
“我危不危險關你什麽事啊?!”魏清漪氣急敗壞地要抽出自己的胳膊,“你這個瘋婆娘離我遠一點,松手!”
“清漪,你怎麽可以這麽說我?”魏清漪的咒罵像是一記利劍,狠狠洞穿孫氏的心口,痛得她宛若刀絞,“我是你娘啊,我才是你的親娘啊……”
“你是失心瘋了吧,快給我閉嘴!”魏清漪一腳踹開她,“我娘是堂堂鎮北将軍夫人,就憑你也配……”
清寧背着魏夫人出來時,恰好就撞見這一幕,也隐約聽見孫氏那句“我才是你的親娘啊”,整個人驟然僵在原地。
她後背上,魏夫人的四肢無聲緊繃了會,才想起從她身上掙紮下來,顯然也是聽見了。
正在撕扯的魏清漪與孫氏察覺到動靜,後知後覺看過來,臉上神情亦是變化莫測。
一時間,四人面面相觑,陷在巨大的震驚之中,誰都不知該如何牽頭開口。
山裏的夜,靜得可怕。狹長的月光映照出詭異的山脊,好似在山峰間游走的陰嗖嗖白煙。但很快烏雲遮月,唯一的光亮也被黑暗吞沒。夜的潮氣淋濕空氣,彌漫起無邊的悲傷。
“清寧,你沒事吧?”
最後率先打破沉寂的,是縱馬飛馳而來一襲玄色高大身影。他顧不得勒令馬停下,直接縱身飛到清寧面前,從頭到腳将她仔仔細細打量一遍。
清寧這會已沒心情說話,只搖頭回應自己沒事。
拓跋沉昭淺淺松一口氣,但心仍是七上八下的。今夜一場大火,掩蓋真相的那團薄紙眼看就要包不住了。
“馭——”
與此同時,魏擎也快馬加鞭趕至。他一向是個女兒奴,但身體卻誠實地先一步奔到魏夫人面前,“怎麽樣,可有傷着?”
“多虧了這位小姑娘,我才得以逃脫。”
魏夫人五味雜陳地看向不遠處的清寧,和她寵了十六年的女兒有着近乎一樣的臉龐,卻有着超越這個年紀的處變不驚。
這并非誇獎,更多的是心疼。
哪有人與生俱來就能事事周全的?所有的沉穩懂事背後,都有着一段段不為人知的心酸,甚至錐心刺骨才得以習慣成自然。
如果孫氏剛剛的話為真,那麽她失散多年的女兒,小小年紀,倒底經歷過怎樣的非人生活?
魏擎順着魏夫人的目光,也看向清寧。只是他剛剛沒有聽到孫氏的慌不擇言,只當清寧是孫氏瞞着他産下的私生女,并無太多好感。甚至受孫氏的影響,隐隐還有一絲憎惡。
“沒事,舉手之勞。”清寧視線掠過魏夫人那副熟悉的眉眼,最後落在魏擎筆挺粗犷的面龐上,長睫孱顫。
不管孫氏的話是真是假,但透過魏清漪的長相,清寧這會已完全确定魏擎就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這個她曾在青原驿館地道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威風凜凜的大銘朝鎮北将軍,定北侯世子,竟是她那個所謂的早亡生父。
她原是大銘的百姓,卻一心效忠蒙古多年……
“你身上劍傷未愈,本汗先帶你休養。”
眼見清寧的目光深深黏在魏擎臉上,拓跋沉昭提着的一顆心越發忐忑,忙不疊想趁亂将人帶走。
清寧這會尚未回神,對他也親近無防備,就木讷地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回走。
“拓跋可汗留步。”晉王的馬車晚一步趕到,正正好攔住兩人去路。
由王小花伺候着,晉王款步走下馬車,逆着拓跋沉昭的陰冷視線,一雙桃眸亦是笑裏藏刀,“您就不想聽聽,我大銘将軍的千金是如何變成地地道道的蒙古人嗎?”
“還是說,您早就知道。”晉王上前一步,用的肯定語氣。
“竟有這等事?”拓跋沉昭面露訝異,他回身深深看向孫氏,“單憑長相不足以說明一切,清寧生母在此,不若聽她說說。”
“我……”
孫氏觸碰到他那一雙攝人心魂的鷹眼,冷不丁地後脊發寒,理智瞬間回籠。
她一口咬定:“我不知道這位貴公子在說些什麽。清寧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她生父就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戶籍上寫得明明白白。”
“是麽?”晉王輕笑一聲,朝身後揮手示意。
暗衛十九接到指令,随即将早早藏在附近的,一個跛腳的老婆子給帶上來。
原本倚靠着魏擎的魏夫人,顧不得腳踝上的傷痛,禁不住站直身子,指着她朝晉王詫異問道:“這、這是當年那個給我接生的産婆嗎?”
孫氏也認出此人,瞬間倒吸一口涼氣。完了完了,這下再也瞞不住了。她眼珠子溜溜唧唧,想趁亂抹黑悄悄逃離。
怎料,王小花眼疾手快,一柄重刀利刃倏地橫過去,吓得她兩眼一黑昏倒在地。
事已至此,有些事不言自明。
但暗衛十九還是在晉王授意下,松開産婆嘴裏的破布,“老實交代。若幹有一句虛言,小心你的舌頭!”
“是是是。”産婆渾身顫抖,點頭如搗蒜。
從她口中得知,當年自己在被選為魏夫人産婆不久後,就有神秘人重金收買,要她在魏夫人臨盆當日将另一個不足月的女嬰與新生兒暗中調換。
怎料事發後,那神秘人想殺人滅口。萬幸她摔下山崖挂到樹枝上,摔斷腳卻撿回一條命,拿着黑心錢隐姓埋名多年,直到被暗衛十九挖了出來……
“十兩一錠的銀子,足足二十錠。”晉王意有所指地看向拓跋沉昭,黑眸微眯:“單單孫氏一人可沒有這等大手筆啊。”
“晉王殿下這般無中生有,本汗不介意一紙奏折送到京城,告你一個污蔑盟友的罪名!”
拓跋沉昭擲地有聲地反駁道。
可轉頭對上清寧一雙受傷責問的柳眸,他所有嚣張氣焰都化為灰燼,比紙老虎還不禁燒,“清寧,你聽我說……”
“真的是您嗎?”
清寧踉踉跄跄倒退一步,難以置信地凝着他。
畢竟重金收買産婆再殺人滅口、從牢不可摧的呼和城軍營偷人、到給她改換戶籍……這些單憑孫氏一介婦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相比之下,這位不計身份、對她好得異常過分的蒙古可汗,只需吩咐一聲手下即可輕而易舉辦到。
“您為何要如此待我?”似在傷害,又似在救贖,矛盾至極。
清寧捂着發疼心口的手在顫抖,嗓音亦是在顫抖。
如果說喊了十多年的母親是假的這事,仿若天塌了。那麽這個曾對她恩重如山的男人、即将成婚的夫君,種種惡行仿若天崩地裂!
大片黑暗如潮水般裹挾着冰冷而來,刺穿她支離破碎的心房,一口氣沒喘過來,清寧搖搖晃晃朝身後栽去——
“清寧!”
魏擎聽完始末終于反應過來,搶先拓跋沉昭一步,沖上前将他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穩穩抱在懷裏,“姑娘,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為父、為父這些年都還沒好好照顧過你。”
魏夫人也是關切至極,拖着不利落的右腳一步步靠過去,“快帶她下山去看大夫,她今晚一口東西都沒顧得上吃,她身上還有傷,她剛剛還吃力背了我,她……”
說到最後,性情清冷沉穩如魏夫人,也開始語無倫次,眼圈泛紅。
“好,咱這就下山,這就回家。”
魏擎抱穩清寧,又讓魏夫人扶着他胳膊,一家三口相護攙扶着往馬車方向而去。
不遠處,魏清漪望着他們溫馨而親密的身影,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最後無力地跌坐在地。
她十指瘋狂地抓緊頭發裏,憤恨地昏迷不醒的孫氏,為什麽自己會有這麽一個沒用的生母?
為什麽啊?!
相較之下,立在原處的兩個男人似乎風平浪靜。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內心又在怎樣的波瀾壯闊。
拓跋沉昭垂眸瞧着空蕩蕩的雙手,自帶魏擎先一步接過清寧後,他就一直在保持着這個姿勢。
潛意識裏有一道聲音告訴他,這回沒有及時留住,往後餘生就再也沒機會留住了。
晉王的目光,則随着一家三口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會心一笑。
他的好姑娘,終于能拿回原本屬于她的一切,那柄蒙塵多年的玉笛軟劍,那對失散多年的會愛護她的父母。
她,終于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