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if線(6)
if線(6)
拓跋沉昭發現清寧不見時, 已至晌午。
原本她清晨沒按時到皇宮當值,只當晚宴宣布訂婚一事,需要多給她些時日适應。
加之早已命和卓兄弟暗中相随,提前交代孫氏在家中多多看顧她, 幾人都未向他報告異常, 拓跋沉昭就如往常一般在書房處置政務。
因緣際會, 十六年前的戰役中,蒙古輸給了大銘,自此俯首稱臣, 年年歲貢。
但這都只是暫時的, 在他拓跋沉昭退位之前,必定要揮師南下,再現先祖之輝煌基業。
晌午,和卓兄弟帶着孫氏驚慌來報:“大汗恕罪, 我等無能, 沒看顧主清寧。她只留下一封書信,人不見了蹤影。”
主位上, 拓跋沉昭驟然臉色一沉,“何時不見的?”
“屬下向城門守衛聞訊,清寧是于夜半時分出城。說是……”年長的和卓烈, 小心翼翼試探道:“說是授您口谕, 侍衛知曉您與清寧訂婚一事, 自是無有不應。”
“你又是做什麽吃的?!”
不等拓跋沉昭發話, 當值的侍衛已然訓斥:“還想将過錯全推到清寧身上?你當真是活膩歪了!”
“小的不敢, 小的不敢……”
和卓兄弟倆連連磕頭請罪。
“聒噪。”
拓跋沉昭皺眉不耐, 随意一揮手,自有侍衛上前将兩兄弟拖下去懲處。
哀嚎不斷, 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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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孫氏吓得腿軟腳軟。她昨夜太過高興喝了幾口酒,沒想到昏睡一宿醒來,竟是誤了大汗的事。
她偷偷瞧一眼上首,看在她是清寧生身母親的份上,大汗應當會從寬處理吧?
“信呈上來。”拓跋沉昭陰鸷眸光,落在她身上,“下次再膽敢喝酒誤事,你就一輩子呆在酒壇內,懂?”
“懂懂懂……”剎那間,孫氏冷汗浸透了衣衫。
沒想到大汗竟知她是醉酒誤事。而一輩子呆在酒壇子,那豈非是要将她做成人彘?
孫氏直到走出宮門,後背的汗意,仍被寒風吹得冷飕飕地滲人。
書房內
衆人散去,死寂一片,沉水香屢屢飄散。
拓跋沉昭凝望着着長案上的白色信封,良久,擡手打開它。
白紙黑字的瘦金字體,很是熟悉,聊聊幾句,錐心刺骨。
——屬下出身低微,實在與您不相配,望大汗恕罪。
出身卑微……
冷涼的指腹,摩挲着這四個字,一遍又一遍。
“清寧,是我又做錯了麽?”
偌大的書房內,響起一道重重嘆息聲。
像是一把背負太多的重刀,給滿屋的死寂,劃開一條鈍痛而血肉模糊的口子。
***
玉蓮山,山神廟
清寧四人從雪崩中撿回一條命,原想抓緊下山,走到一半,撞見山道被積雪堵得嚴嚴實實。
前途被堵,來時的馬車馬匹、茅草屋都無一幸免,無奈之下,四人最終決計到山神廟暫避一晚。
“小花,你回去瞧瞧可還能翻出馬車上的衣食之物?”
在山神廟暫時得以歇腳後,晉王思量道:“不必太多,想來魏将軍明早就會派人來尋。”
“是,屬下這就去。”王小花無有不應,擡腳就要出門。
“茅草屋的東西還能再翻翻,我也過去搭把手。”清寧主動提議,說着也不顧冷風,往外走去。
白日事發突然,原想下山後就能一別兩寬。偏偏要同在屋檐下,即便戴着黑色帏帽,她仍手足無措。
尤其是握住那團火熱的左手,這會光是回想起來,它自己都能燙得發熱。
“你留下看守這人,本王同去。”
相比于清寧,晉王面上的神色已恢複如初,溫聲攔下她。
剛剛一路上,少年都有意同他拉開距離。尴尬的心境,兩人心照不宣。
清瘦少年衣着單薄,外面已是天黑風硬。在大銘境內,晉王作為東道主,自認該擔起這份臨時差事。
“王爺,這位小兄弟,您二位留住。”王小花魁梧身形,先一步攔在門口,“外面天黑地滑,這老賊熟悉地形,也熟悉那茅草屋的存糧位置,就讓他随屬下走一趟吧。”
按常理,王小花這話沒毛病。門內兩人一時沒想出否決的緣由,王小花已推搡着老山匪湮沒于夜色。
偌大的山神廟內,忽然就變作了兩人世界。
很好,氣氛越發冷凝。
“……我去四處探查下,以防隐患。”
清寧攥了攥發燒的手指,說完就往山神石像的後頭而去。
晉王亦是輕咳了聲:“本王也去外面檢查一番,你多加小心。”
呼……
離開同一片空氣,兩人都如釋重負。
清寧收攏思緒,認真檢查起山神廟。這裏并不大,除去山神石像後方的一小片地方,其他都能一眼看到頭,不用擔心賊人埋伏在此。
卻也意味着,今晚她與晉王要低頭不見擡頭見。
眼下,只能萬幸她還有一頂帏帽,可以勉強遮蔽住面部表情。
清寧默了默,拿起石像前的蠟燭,相繼點燃左右兩邊牆壁上的油燈,廟堂裏的視線瞬間變敞亮。也看清前窗上的破損窗戶紙,正呼呼朝裏邊灌冷風。
她放回蠟燭,揪開貢案下的破布,走到窗前想堵上破洞。
怎料,晉王不知從哪尋到一塊破損的木板,正要從外面遮擋。
兩人再度近距離相對。
手上動作皆是一停。
“我去瞧瞧另一邊。”
“本王去瞧瞧另一邊。”
話語聲不約而同響起,又相繼戛然而止。
尴尬的氛圍越發詭異,空氣中暗流湧動……
“我去吧。”
清寧到底身為女子,面皮更薄,最後先繃不住地落荒而逃。
晉王站在原地,亦是緩了緩,才開始封堵窗上的破洞。
王小花和老山匪去了好久才回來,期間,兩人心照不宣地一左一右各自靜坐在陳舊的圓形蒲團上,誰都沒想過再開口。
“你們怎麽坐得這般遠?”老山匪雙手還被綁着,不妨礙嘴上巴巴:“坐得近些,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熱氣,那多暖和。”
清寧:“不用。”
晉王:“不必。”
老山匪:“……?”
“閉上你的嘴吧。”王小花也覺得廟內兩人似有古怪,但事關自家王爺,他從來都是言聽計從。
之後,王小花關上山神廟的破舊門扉,費力點燃翻找回來的炭火,用馬車上的銅壺茶具,煮了一壺熱茶,又烤熱幾張幹餅。
“茶和幹餅都可以吃了。”王小花揚聲通知道。
清寧聽得清楚,卻是未動。想着等晉王主仆用完,她再沾沾光已是不錯。
背後意外傳來一道溫潤的嗓音:“先拿與他。”
晉王沒有接王小花端過去的吃食,反而指派他送到對面。
王小花心中越發覺得古怪,這……王爺之前不是說此人無關緊要嗎?
當然,他不敢質疑晉王的決定,當即照辦。
“多謝……王爺。”清寧手捧起熱乎乎的黃銅茶杯,凍僵十指頓時舒服許多。
然而手指一燙,有些極度想忘卻的事宜,不免再度鑽入腦海。
山神廟外刮起“嗚嗚”大風,吹得她心緒亦是混亂如麻。
她輕甩了甩頭,為着不再回憶,強迫自己思忖起別的事,昨晚大汗提及訂婚一事。
***
當時,看着奢華而隆重的生日宴席,清寧受寵若驚。
她躬身謝恩,“屬下何德何能?大汗的恩情,清寧日後定然沒齒不忘,赴湯蹈火來償還。”
“日後以你我的關系,不必再言謝。”
在衆目睽睽之下,大汗從上首的長案後,親自起身扶起她。陰鸷鷹眼裏,噙着暖笑,“宴席都是次要的,本汗要給你的真正禮物,是一場婚禮。”
婚禮?
清寧起初聽得懵怔,大汗要為她與何人賜婚,怎得此前一點消息沒聽到?
然後才發覺大汗沒有松開她的手,反而牽着她走到衆人面前,朗聲宣布:“今日既是清寧的生辰宴,亦是本汗與她的訂婚宴。今晚,本汗就由請諸位做見證人。待得春暖花開,本汗就正式迎娶清寧過門。”
此話一出,清寧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周圍的倒抽氣亦是此起彼伏,聽得真切。
有人谏言:“大汗,汗夫人乃是一國之母,由個侍衛擔任是否太兒戲……”
“砰!”
那人話音未落,已被一掌揮飛,口吐鮮血不止。
“還有何人有異議?”
身邊男人的嗓音,驀地陰冷起來:“今晚都一起說出來,若他日再被本汗聽到,代價可就不至于此了。”
衆人縮了縮脖子,頓時鴉雀無聲。
清寧被他牽在身側,擡頭看向男人陰森緊繃的側臉,心口緊了又緊,“大汗,屬下……”
“你也要傷我的心?”男人出聲打斷她。
不同于對待那大臣的冷臉冷聲,他側頭看過來時,神情受傷,語氣也夾雜着一絲失落。
清寧看不懂他的這份傷感,但那份傷感太過醒目而沉重,一如周圍的美酒佳肴五彩花卉,令那到嘴邊的話一時沒法說出。
過往歲月裏,他對她的精心照顧,都有目共睹。明面上,她是救命恩人。殊不知,他才是給予她跳出火坑能力的人,恩澤深厚。
她不忍心再當衆落他臉面,可這婚訊只覺如鲠在喉……
“大汗,清寧是一時興奮過頭了。”孫氏忽地跳出來,賠笑保證道:“老婦先帶她回家去,讓她好生想想。”
“也好,這裏人多嘈雜,你随你母親回去靜一靜心。”
大汗臉色稍霁,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命人專門架馬車将她們母女送回去。
還未到家,孫氏的游說夾雜着咒罵聲,喋喋不休。
“大汗瞧得起你,你還敢拿喬?”
“當了汗夫人,以後你我再也不必挨得受凍,你就是整個蒙古最尊貴的女人,多少貴女夢寐以求。”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要是敢拒絕,就先從我屍體上他過去!”
凜凜冬夜裏,清寧坐在山神廟的圓形蒲團上,體寒心更寒。
她慢慢抱緊膝蓋,依靠在粗大掉漆的柱子上,阖上眼,眼前全都是自小被母親孫氏打罵的情景。
她始終想不通,既然母親對亡父恨之入骨,當值為何還要生養?
既是生養,又為何要如此苛待于她
懷胎十月,她是從母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難道不該母女連心麽?
這也是她下定決心拒婚的緣由,母親沒有教會她該如何愛護自己的孩子,她不想另一個無辜生命來這陰暗的塵世間遭罪……
***
這一刻,或許是條件簡陋,晉王睡得并不踏實。
夢中佳人,第一次朝他露出哀怨的神傷,然後朝他越走越遠,頭也不回,消息在一片白茫茫迷霧中。
晉王被她瞧得,心間鼓脹酸澀:“你到底是誰?”
他情不自禁想追上去問問,然而稍稍一動,人就醒了,睜眼是昏暗布滿灰塵的山神廟。
王小花坐在火堆旁守夜,旁邊老山匪被捆着手腳,睡得酣恬。
晉王起身走過去,才發覺那清瘦少年執着歇在遠處,并未因他的避嫌而過來烤烤火。
“王爺……”王小花作勢要起身,晉王擡手制止。
靜谧的空氣裏,傳來一聲斷斷續續的低泣聲。
晉王溫聲走近,果然是少年于夢中哀戚,似乎也陷入不甚歡喜的夢魇。
少年手握翠玉蕭劍,靠坐在柱子旁。頭朝牆略有偏歪,連帶着黑色帏帽也傾斜幾許,隐約露出一截白皙的瘦削下巴,和精致小巧的粉唇。
昏暗的角落裏,桃眸裏的淺笑微凝。
是錯覺麽,他瞧着好生熟悉。
晉王本不是喜好暗中窺竊之人,然而此前清瘦少年的背影總是讓他聯想起夢中女子,鬼使神差之下,他朝那黑色帏帽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