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if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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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臘月, 清晨的天幕陰沉,大雪紛飛。
一個清瘦的少年郎,拿過賞銀,默然擦幹嘴角血漬, 走出黑市的私鬥場。
本就單薄的鴉青披風, 在獵獵北風中, 肆意地鼓脹而起,冷氣倒灌。
少年攏緊披風,繼續在雪地踽踽獨行。
中途路過一排鋪子, 将賞銀全換作黑炭。又轉過三道彎, 走入一片貧民窟。
“吱呀——”
清寧推開一扇破敗門扉,走入其中,開始娴熟地往空蕩蕩的炭盆裏加碳。
“要死了!買個碳竟然去這麽久?”身後,傳來一如既往的叫罵:“你想凍死我啊?”
叫罵聲由遠及近, 母親孫氏叉腰站定旁邊, 低頭瞧了眼,怒意更甚:“怎麽全是黑炭?全都是煙塵!”
“大汗送來那麽多上等的紅羅炭, 你非要逞能送回去,這下好了吧……”
清寧握着碳夾子的手,無聲攥緊又緩緩松開, 淡漠開口:“炭盆已點燃, 我先去當值了。”
說罷, 她顧不得給嘴角塗藥, 一腳邁進門外的風雪裏。
全世界都是冰冷的, 唯獨眼眶微微灼熱。
不過自幼如此, 早已見怪不怪了。
“在宮裏當值記得多笑笑,難得大汗看中你, 別整日擺着一張臭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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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孫氏不忘厲聲叮囑。
但她從始至終,未記得拿出來一罐金瘡藥。
***
蒙古皇宮
清寧面無表情給沿路的宮門侍衛一一出示了腰牌,逆着風雪,款步走到大汗的書房門外,與上一班侍衛作交接。
其實以前只需在進皇宮第一道門出示腰牌,但自打太子拓跋沉昭繼位,凡事都嚴格許多,但也規範許多,運轉得越發井井有條。
“難怪大汗吩咐,讓你來了直接進書房。”
那侍衛盯着她嘴角的淤青,暗嘆攤上那麽個好吃懶做的母親,這小清寧實在命苦。
“大汗又知道了?”
清寧微愕,她這次特意挑了半夜去的,還換了名字換了招式。
“大汗手眼通天,你瞞不住的。”他主動幫她推開雕花紅木房門,“進去吧,別讓大汗久等。”
“有勞你再多站會。”
清寧淡淡收回目光,而後眉眼低垂着,慢慢走入暖意融融的書房,習慣性站定在長案前三步之處。
身後,偌大瑞獸銅爐裏,紅羅炭燒得噼啪作響。
這炭爐貌似是最近挪過來的,先前在房屋正中央。許是大汗個人喜好,她并未過多在意。
“屬下見過大汗。”清寧右臂斜衡向左前胸,躬身行禮。
“不必拘禮,過來坐。”拓跋沉昭淺淺一笑,放下手中密信,敲了敲右手邊的長案邊緣。
清寧站在原地沒動,“大汗,這不合禮數。”
“有要事交代于你,唯恐隔牆有耳。”
“……是。”
話說到這地步,清寧只能拾階而上,跪坐到長案旁的地墊上,正襟危坐。
然後就見他,從身後矮櫃抽屜裏,拿出一個黑色小瓷瓶,擺到她面前。
小瓷瓶有些眼熟,幾日前,她剛用它塗過手腕的淤青。
清寧無言輕嘆,果然又是個善良的謊言。
先前往她家送炭火,也是說庫房年久失修,炭火一時無處安放。
要不是後來瞧見那修繕庫房之人無所事事,她差點就信以為真。
“多謝大汗美意,屬下已在家中塗過藥,若再塗別的唯恐藥性反沖。”
清寧沒有碰那藥瓶,前幾年欠他的已然換不清,總不好越積越多。
“你是本汗救命恩人,何須見外?”
拓跋沉昭可謂一語道破她心思,索性拿起黑小瓷瓶,往自己手心倒了些藥膏,慢慢揉搓開。
言外之意,她若不塗,他可以代勞。
從始至終,男人都面帶淺笑。可這不容置喙的行徑,還是讓清寧心口微微一緊:“……不勞煩大汗,屬下自己來。”
她順從他意思,拿起黑色小瓷瓶,對照長案上巴掌大小的銅鏡,開始塗藥。
男人适才停下手,拿起一塊幹整絹帕,慢條斯理擦去掌心藥膏,“那黑市,以後別去了。本汗這另有一份差事交代給你。”
多一份差事,自然多一份月銀。
“是何差事?”她面露狐疑,保不準又是他為她特設的。
“再有半月,就是除夕。家家燃放炮竹,容易走水,需得有人提前清查各街道的水井是否中用。”
拓跋沉昭放下絹帕,耐着性子解釋:“往年都是你師父帶人,今年他另有要事,就舉薦了你。”
“屬下領命。”
前年除夕,清寧曾随師父呼韓耶去過,這差事确是年年有的。
加之老頭子極是疼她,亦師亦父。他有事進而舉薦她多賺些銀子,倒也合乎尋常……
“先塗藥吧,都要淌下來了。”拓跋沉昭看向她尖尖下巴,出聲提示。
“哪裏?”
清寧回過神,察覺到化開的藥膏在往下淌,忙去看鏡子。
“這裏。”
“不是那。”
“來不及了。”
男人話音未落,溫熱指腹已然湊近,揩去她下巴處的藥膏,轉而順手輕輕塗在她嘴角淤青處。
一雙鷹眸目光專注,神色如常。
相較之下,清寧怔愣在那。原本就火辣辣的唇角,更是“騰”得燒了起來。
只覺屋內溫度,也一度升高,熱得人口舌幹燥。
突然這時,書房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大汗,不好了,呼韓耶被暗殺了!”
然而着實沒料到,屋內是這等小意綿綿的情形,門口兩人一時呆若木雞。
拓跋沉昭一記冷眼撇去,“規矩呢?”
門口一胖一瘦兩人,自知闖了大禍,猛地跪地,連連叩首:“事發緊急,還請大汗恕罪。”
“兩位大人剛才說,是何人被暗害了?”清寧僵硬轉過頭,目光微有呆滞,清淡嗓音幾乎微不可聞。
“是、是……”那兩人下意識去瞧上首男人的臉色,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說。
“清寧,你先忙,此事本汗會安排人密切關注。”拓跋沉昭發話。
“可是大汗,呼韓耶是……”
“你先去吧。”低沉嗓音裏,染上一抹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
清寧凝了他一瞬,神色從難以置信,變作失望落寞,最後歸于死寂的平靜。
她默默起身,行禮後,大步走出去。
走到轉角,紅梅花枝被呼嘯北風肆意淩辱着,毫無反抗之力,卻是寧被折枝,也沒一朵花輕易低頭。
清寧驀然回首書房,透過密密麻麻的雪幕,苦苦一笑。
可是大汗,呼韓耶是我的師父啊!
是那個解救十歲的她于水火,又将畢生所學都傾囊相授,更用積攢的家當幫她貼補家用的老頭子啊。
她若不查清楚此事,還是人嗎?
***
書房內,上首男人目送那抹寂落的消瘦身形,沉重走出門。
下一瞬,他周身氣壓陡然低沉,一掌揮出,手辦硯臺碎成兩半,筆直砸中兩人的腮幫子,發出“砰”
“砰”兩聲悶響。
兩人當即口吐鮮血,愈發戰戰兢兢求饒:“大汗息怒,大汗息怒。”
其中瘦的那人,更是吐出來兩顆後槽牙。
“再有下次,這硯臺砸的就是腦袋了。”
“是是是,微臣等定當銘記于心。”兩人磕頭如搗蒜。
拓跋沉昭敲了敲長案,房中随即安靜,“說罷,呼韓耶武功極高,如何會喪命?”
“回大汗的話,微臣兩人與呼韓耶一同前往大銘上繳歲貢,原本一切順利。
誰知走到大銘的呼和城,突然遭遇上百個蒙面劫匪。對方武功極強,呼韓耶雙拳難敵四手……最後歲貢被搶,人也沒了。”
“那你倆怎麽沒去死啊?”拓跋沉昭嗤笑了聲。
“微臣、微臣倆人當時……”
胖子支支吾吾,不敢道出實情。
旁邊瘦的那大臣卻知大汗眼線極廣,根本瞞不住,索性咬牙道出實情:“當時外出結伴飲酒,這才躲過一劫。事後向周邊鄰居仔細打探,方知前因後果。”
“三日內,本汗要見到兇手。否則,就砍了你倆腦袋去泡酒。”
細長手指甲,慢慢劃割着長案桌面,發出一陣刺耳的尖銳聲。
好似劊子手準備行刑前,在“咔嚓咔擦”磨刀一般。
聽得兩人後脊寒涼一片,“多謝大汗,多謝大汗,微臣這就去查,這就去。”
兩人膽戰心驚退出書房,又走出兩三個轉彎,才重重吐出一口氣,仿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偏胖的大臣捂着高腫的腮幫子,“剛剛進門那會,你瞧見沒?我頭一次瞧見大汗那麽平易近人,差點以為看錯了。”
“誰說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瘦的那位也捂着酸痛的臉,“不過仔細瞧這兩人眼睛,都細長細長的,與老可汗眉眼極像。你說,那叫清寧的小侍衛,不會是老可汗在外私生女吧?否則為何破例招個女人當侍衛,滑天下之大稽。”
“不會,那女人家裏世代住貧民窟。大汗沒繼位前,她曾有幸救駕,這才待她不同些。”
“原來如此。不過長得這般像,又這般投緣,哪日大汗心血來潮,認她作義妹也未可知。咱們往後見到,還是要對她客氣些。”
“你這就沒見識了吧。”那偏胖大臣,諱莫如深一笑:“若認作妹妹,以後還怎好納入後宮?”
“你的意思是……”
“她至少得是這個。”兩根短粗短粗的手指,裸/露進交加風雪裏,“咱們既知道了,日後可得好生敬着。”
“世兄高見,高見吶。”
另一位了然,當不成汗夫人,至少是位受寵的二夫人啊!
兩人顧不得腮幫子腫痛,相視一笑,而後匆匆趕去查案。
留下的幾道腳印,很快就被掩埋殆盡,皇宮上空的風雪更大了。
望着漫天皚皚白色,拓跋沉昭披着玄色狐裘,屹立于書房門口,陰鸷目光落到不遠處的紅梅花枝上。
忽然,他對門口侍衛沉聲吩咐:“這幾日,你看住清寧的行蹤。她若跑去查案,本汗就砍斷你雙腳。”
邊界線以南的大銘呼和城,率十萬大軍駐守北疆的,正是定北侯府世子魏擎,他夫人季然,以及他們女兒魏清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