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陳昭的秘密
陳昭的秘密
次日早間, 樹林薄霧彌漫,濕潤空氣中混着泥土清香。
魏清寧醒來時,人已在“咿咿呀呀”馬車上。
頭枕着軟枕, 身上蓋着薄薄的白色絲綢錦被,腳邊矮木幾上還焚有千金難得的千步香,可使人不生百病。
這待遇瞧着, 不像中埋伏,倒像出游踏青。而且即便定北侯府昔日,都用不起這般豪奢物件。
她略略轉睛, 大概猜得自己落入何人手中。
趁着馬車內無人,魏清寧悄然起身。
“哐當。”
本想借機打量敵情,怎料渾身酸軟無力,一時不察又跌回去。
“終于醒了。”
馬車外,陳昭很快聽到動靜, 随即撩開簾子坐進來。
“你若再不醒, 我真要将那調制迷香的人給掐死了。”他慵懶笑着,倒半杯茶遞給她, “藥效散得慢,你且再躺躺。”
幾日不見,陳昭還是那副談笑間就掐死人的做派, 應是還在大銘境內, 一身玄色常服也都與從前漢服無異。
只是腰間除去了繡春刀,陳昭也不再是陳昭。
“你到底是誰?”
魏清寧沒接茶杯, 咬牙強趁着虛弱手腳, 試圖靠坐在馬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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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抵達北疆, 你會知道的。”
陳昭放下茶杯,傾身上前, 伸手扶了她一把,将枕頭豎起墊到她身後。
他生得偉岸高大,一靠過來,狹窄空間就被占去大半。
陰鸷森寒的氣場,讓魏清寧有些不适,不禁往旁邊斜了斜身子。
偏他喜歡對着幹,深邃鷹眼含t着邪魅的笑,一寸寸欺近。
“……你坐回去。”
魏清寧冷淡觑他一眼,偏是迷香藥勁沒過,嗓音軟軟的,毫無震懾力。
“我就不,你咬我呀。”
他像發現一件新奇好玩的事,不退反進,直接湊到她面前。
右手支在車窗處,近距離一瞬不瞬盯着她瞧,“這眼睛長得細細彎彎的,挺好看,就是不咋好使。被那蠢貨妹妹騙了不說,還看上晉王那種貨色。”
魏清寧說不過他,手悄然往後腰摸去,結果摸個空。
“找你那把破笛子啊,我給扔了。”
陳昭武功在她之上,一點細微動靜都瞞不過他眼。
“你給扔了?”魏清寧倏地擡眸,冷冷盯着他,“扔哪了?”
“說句好聽的,我就告訴你。”
“……”
魏清寧懶得逞口舌之快,忙不疊去推他,心疼地要下車去尋。她已經沒有母親了,那笛子是父親唯一遺物,決不能丢。
結果男人像座山一般攔在那,紋絲不動,還反手抓住她胳膊,“上哪去?你身子還虛着呢。”
“放手。”魏清寧冷聲低斥。
她使勁掙脫不得,轉瞬盯上茶杯,作勢就要雜碎茶杯當利器。
陳昭眼疾手快,又握攥住她另一只胳膊。
魏清寧掙紮更甚。
他握得更緊,“繼續。”
鷹眼裏還升起一股躍躍興奮,劍眉斜飛。
但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他平日裏殺人都專下狠手,一時興奮上頭,力道沒收住,牽動了她劍傷。
“咳咳咳……”
少年蛾眉微蹙,整個人都綿軟下來,小臉慘白如紙。咳得淚水盈盈,我見猶憐。
陳昭這才猛地記起,面前之人實為女子,還因自己而受傷。
他忙不疊松開她,“沒扔,你別激動。”
胸口生出一股說不出的煩躁。
擱在平時,必當殺人發洩一番。偏生面對她,他克制着自己,退到門邊坐遠些,“等到北疆就給你。倔脾氣,也不知道随誰。”
魏清寧手捂心口,狐疑盯着他,“你先拿給我看一眼。”
“愛信不信。”
他也上來脾氣,側身背對她坐,開始一副擺爛心态。
然後馬車就沉寂下來,靜得空氣都陰森森的。
良久。
陳昭面無表情側頭瞥了眼。
身後之人仰頭靠着後窗,雙眸輕阖,像睡着了。
但眼皮在有規矩地滑動着,嘴唇緊抿,分明是在生悶氣不想搭理人。
陳昭也繃緊臉,“一把破笛子而已,至于嘛。”
“那是我父親遺物。”
魏清寧本不想理會,但人在險境不好意氣用事,抿了抿唇,才淡淡應聲。
“……哦,死人的東西啊。”
“你……”
魏清寧氣得睜眼,狠狠瞪他。
她本不是常鬧情緒之人,偏偏這人每個字都能戳在肺管子上。
陳昭反倒笑了,“啧啧。”他慵懶倚到門框上,饒有興致打量着她,“你再兇一個給我瞧瞧。”
“無聊。”魏清寧深吸一口氣,眼神恢複冷淡如常。
“沒勁,還你吧。”
說着,陳昭像變戲法似的,從茶幾抽屜裏取出白玉短笛,随手扔在她懷裏,“死人的東西,誰稀罕。”
“……”
合着鬧半天,他逗她玩呢?
***
晌午,建章宮
禦膳房一行太監,準時于午時躬身魚貫而入,将一道道精致佳肴擺放至餐桌。
宣武帝雖未有明确旨意,但都比肩皇太子的規制。
晉王負手立在窗前,回身瞧了眼,嘲弄勾唇。
看似恩寵,實則捧殺。
即便真心實意,遲到的關心比草賤。滿桌山珍海味,都比不得生辰那日,他的妻做得一碗斷成截的長壽面。
一想到魏清寧,他的心止不住驟縮,但轉而又會心一笑。
自打今早起,每次心痛,都會得到回應。
誠如他那日在牢中所言,“有了這共情蠱,傷感時不會再孤單了。”
也至少說明,她如今人尚未有生命危險。
“啓禀王爺,菜都上齊了。”為首太監恭敬禀告:“知道您愛吃甜口,今日特地備有糯米雞。”
晉王了然嗯了聲,“退下吧。”
“是。”太監們魚貫而出,悄聲掩好房門。
王小花随即大步走到桌前,執起玉箸,三下五除二剝開薄荷包,從糯米雞裏取出木質小管,取出紙條。
上面僅有兩個字——地道。
王小花呈遞到窗前,“王爺,鷹是前朝人。”
“是陳昭。”
晉王只掃了一眼,淩厲森寒的氣息,陡然間從他體內迸發出來,深邃黑眸裏,殺意難掩。
王小花心尖一顫,“陳昭這是要用夫人,威脅您?”
“他若只是威脅,就好了。”晉王左手握拳,攥得指骨生響,“傳信給所有人,立即查出陳昭的蹤跡,切忌打草驚蛇。”
“是。”
王小花點燃火折子燒毀紙條,轉而匆匆出門。
窗前,晉王目送他身影遠去,而後徐徐望向上空,漸漸凝聚起幾道烏雲,在灰白而高遠的蒼穹上四處奔襲,沒有目标,沒有終點。
之後沒多久,宣武帝臨時起意,派人召晉王前往禦書房用膳。
帝王午膳規制比親王的好上數十倍,但晉王就象征性撿了兩筷子。
“菜式不合口味?”宣武帝也停下動作,“朕記得,你愛吃甜食,特意命禦膳房多準備些。”
“承蒙父皇挂念,兒臣最近脾胃不佳,大夫叮囑少食多餐。”
晉王随意應承,壓下眼角情緒。
他在這山珍海味,也不知清寧那邊如何。她每次一思慮過多,總是不會好生用飯。
原本前幾日在獄中就消減許多,如此一奔波,想再養胖都難了。還有那劍傷,最忌諱颠簸。陳昭如今就是個亡命徒,定然不可能安安生生住在哪,且得磋磨人。
“回頭宣太醫瞧瞧。”
“是。”
之後,父子倆就相對無言。
算起來,上次兩人單獨面對面用膳,已不知是何年。
“底下的人來報,晉王府和将軍府的大婚儀制皆已備好,三日後擇吉日可拜堂。”
寒暄不得,宣武帝索性直接步入正題:“婚禮倉促了些,但上官将軍危在旦夕,膝下就此一女,你們早些完婚也好讓他安心而去。”
他後靠椅背,神色肅然起來,“畢竟為國捐軀,總不好讓底下将士寒心,你說是吧?”
說到最後幾個字,帝王威壓隐隐而洩。
布菜的太監一個不察,筷子掉落在地,當即跪地磕頭:“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晉王卻不急不緩地,逆着威嚴目光瞧去,淺淺一笑:“迎娶将軍孤女,樹立在三軍将士心中威望。父皇如此良苦用意,兒臣定然銘記于心。”
“你能如此想,甚好。”
聞言,宣武帝的手驟然攥成拳。意識到失态,轉而松開順勢一揮手,立即有人架起那太監惡狠狠拖出去。
宣武帝原是想以賜婚收繳回上官将軍的兵符,順勢命那孤女監視晉王,以此變相打壓。
沒想到,晉王不僅看破眼前這層,才看到日後的隐形威望。
他雖是妥協大婚,卻也泰然自若地點出來,讓宣武帝忽覺如鲠在喉。
當真是小瞧這個兒子了。
***
某處山野寺廟,夜半時分,燈火通明。
“又吃這麽一點?”
陳昭交代完下屬們相關計劃,轉而來到魏清寧的禪房門前。恰是看見女侍端托盤出來,上面飯菜沒動幾口。
他們原計劃抄小路連夜北上,但魏清寧身子禁不起颠簸,飯量也一頓比一頓少。陳昭臨時強占這處寺院,那老主持義憤填膺咒罵了兩句,被當場擰斷脖子。
“姑娘說沒胃口。”
女侍從戰戰兢兢回禀,恨不得每說一個字,都看一眼陳昭臉色。
他冷下臉,“再去重做一份,那紅豆粥多加糖。”
“是是是。”女侍從如蒙大赦退下。
“當當。”
陳昭輕扣兩聲門扉,而後推門而進。
入眼,清瘦少年正虛弱靠在堆疊的黃色被褥上,神情恹恹。餘光往門口處微瞥一下,便阖上了眼。
陳昭臉色更陰沉,站定在床頭,“是飯菜真不合胃口,還是故意想我放松戒備?”
高大身軀,遮去大片光影,指使魏清寧整個人都陷入陰影裏。
眼皮裏的光暈,似被人一把掐住要害,堙滅于黑暗。
他猜得全對,二者原因各占一半。
前日晚間,殘存在她體內的迷香藥勁過去。忽然發覺夜半三更,侍衛松散。
擔心陳昭故意設局,魏清寧裝作藥勁未過,耐着性子等上一日一夜,摸準侍衛交接時辰,悄然牽馬而走。
結果才一上馬,四柄六棱形飛镖“咻咻咻咻”疾速射來,t馬腿當場盡斷。
她也被重新灌下軟筋散。那大夫力度拿捏的很好,不影響她正常走動,但甭想騎馬動武。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突然,一只似鷹爪般的大手,扣住她脖頸。
魏清寧喉頭微動,但仍沒睜眼。
剛剛他在門口的話,她有聽見。
若是朋友,她必當感激。但于他,只能将計就計了。
然而,面前之人是殺人不眨眼的陳閻王,她還是低估了他的喪心病狂。
“是,我現在的确還對你有點興致,暫時不會要你性命。但是,”他攥着她脖頸的手猛地一緊,“你若再不老實吃飯,京城那位老爺子可就甭想……”
“你這個瘋子!”
魏清寧柳眸陡睜,眼神如利箭般射向他,攥在袖中的白玉短笛也瞬間化作匕首,往他身上狠狠插去。
陳昭輕而易舉攥住纖白皓腕,動彈不得一點,“我最後再問你一遍,能不能好好吃飯?”
魏清寧人在氣頭上,并不答話,将玉笛匕首轉扔進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再朝他此去。
卻也是螳臂擋車,玉笛匕首被他徑直甩插進牆。
兩人再度上演一場拉鋸戰。
但這次卻是以魏清寧氣血翻湧、口吐鮮血而終。
“噗哧——”精血染紅禪房的青磚地板,鮮明刺目。
陳昭陰鸷眼神一怔,狠戾語氣變了味:“我去叫大夫,你給我好生吃飯。”
說罷,他煩躁地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
“嘩嘩嘩……”
傾盆大雨瓢潑而至,重重敲打在窗棱上,在夜深人靜時分,尤其顯得斑駁而嘈雜,像是烏雲壓抑到極致後,承受不住千鈞沉重,崩潰地發洩了出來。
魏清寧靠回床頭,心口被氣得一時仍是劇烈起伏,焦灼和無助感似潮水般襲來,從頭淹到腳,渾身疲倦。
她越發懷念那人的肩膀,也迫切想知道他有沒有順利脫身。
這兩日,共情蠱噬咬心口的時候越來越頻繁,也不知是他處境越發艱難,還是得知她遇險後的着急。
但她依舊相信,以他的心胸城府,破局是早晚的事。
這般想着,心口又生出一股淅淅瀝瀝的酸澀。
她撫摸上過去,很快,有了一道更強烈的回應,好像有只大手在與她隔空相握。
“有了這共情蠱,傷感時不會再孤單了。”
耳邊,不禁響起他那日在獄中的話語。
原本只當是他寬慰她之言,沒想到一語成真。
天涯海角,他仿佛都陪在她身畔。
被氣得波瀾起伏的心緒,漸漸歸于平靜,安定……
“你在想誰?”
陳昭只走到門外交代一句,自有人去通傳大夫。
待他一轉身,就瞧見床上人兒,手捂着心口,蛾眉疼得緊鎖,唇角卻翹起歡愉弧度。
原本就低沉氣壓,陡然間森寒刺骨,赫然如修羅爬出了地獄。
“想着大夫怎麽還沒來。”
魏清寧沒必要火上澆油,淡淡應一聲,揚手去拔斜上方的玉笛匕首,奈何氣力太弱,半晌拔不出。
鷹爪般大手,忽然越過她頭頂,輕松拔出,轉而卻以刀尖抵住她下巴。
“還想殺了我,好去與晉王雙宿雙飛?”
陳昭鷹眼微眯,一字一頓:“你想都別想。”
“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好情郎已經應下婚事,三日後就是別人的夫君了。”
他眼裏陰鸷濃黑,興奮化作嗜血的殷紅,“他始亂終棄,我幫你報仇如何?就在洞房之後,先閹割再虐殺,一寸寸片下他身上的肉,煮熟後再沾點辣椒油,喂那新娘吃下……”
“夠了!”
魏清寧聽得差點作嘔,一把拍開他手,指着門口道:“我累了,你出去。”
“桀桀,真是好賴不分。”
陳昭讨個沒趣,随手将刀刃收進玉笛管內,扔進她懷裏,“記得把粥喝了,否則那廚子、大夫、侍女都得代你受過,自己掂量着辦吧。”
“瘋子。”
魏清寧收好白玉短笛,轉而背對他躺下,将白色絲綢錦被拉過頭頂。
他氣極反笑,輕戳着她後背,“瘋子讓你吃完東西再睡,聽見沒?”
“……知道了。”魏清寧不堪其擾,無奈應聲。
“啧,這才乖嘛,等會給你買糖吃啊。”
也不知那句話戳中他,陳昭心情大好出了門,真真是喜怒無常。
然後也是說到做到,大半夜的,不知從哪真尋來了饴糖,輕輕放在床頭禪桌上。
細微響動,還是驚醒魏清寧。
察覺來人,悄悄松了口氣,但也繼續背對他假寐。
陳昭兀自坐在床邊,輕戳兩下她後背洩憤,“我不就比他晚認識你幾日麽,至于那麽死心塌地?”
自沒人回應他。
又略坐會,忽然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陳昭才起身而出。
“殿下,京城那邊都安排妥當了,晉王必當插翅難逃……”
門外,來人低聲禀告,腳步漸遠。
門內,魏清寧倏地睜眼。
殿下……
莫非陳昭乃前朝皇室中人?
此前只推測出,夢中新帝是前朝人複國,卻沒料到會是皇族。
若推論成真,一切就說得通了。
陳昭那麽桀骜之人,願意給祁安王辦事,實則是拿祁安王當傀儡,想借機攪亂大銘。
再則,他此前借刀殺掉拓拔野,如今名正言順回蒙古繼承皇位。
并且,手握大銘朝堂機密,再輕而易舉來奪取大銘江山,完成複國大業!
“咔嚓——”
雨夜裏,一聲驚雷似是炸裂在頭頂。
魏清寧整個人僵作一塊石頭,心也沉沉而墜。
她得設法将這消息盡快傳遞給晉王,偏偏這會人被陳昭看得死死的!
更讓她未料到的是,晉王大婚當日真出了事,連共情蠱都感應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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