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辭呈信
辭呈信
柳傾妩多年往返北疆, 對當地甚熟,半路及時攔下王小花請的大夫。
“師父這幾日身子不大硬朗,命我來代為診脈。”
身懷醫術的老海, 臨時授命。
為避免女兒身暴露,晉王将淡粉色床幔落下,只露出一只纖細皓腕。
老海不動聲色, 規規矩矩診脈開藥。
“除去蛇毒,她身子可有其他異樣?”晉王試探道。
“病人近日應是操勞過度,可炖些人參魚膠雞湯, 補肺健脾。”老海答得似是而非,“待消解蛇毒,休養得當,人就會醒過來。”
“有勞大夫。”
晉王壓下眸裏深意,遣人離開。
老海走出縣衙大門, 拐進幽深小巷, “事情辦妥了。”
柳傾妩一早等在此處,“可有性命之憂?”
“那湯藥熬制及時, 已脫離生命危險。”
“那就好。”柳傾妩拍了拍飽滿胸脯,“這次多虧有你。”
面對身材妖嬈、嗓音恬美妩媚的柳娘,老海老臉一紅:“害, 這不算什麽。以後你……”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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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瞬美如尤物的柳傾妩, 下一瞬提劍凜然沖出小巷,目如女羅剎。
驚得老海眉心突突直跳, 他慌忙将“可以随時找我”幾個字, 咽了回去。
“老奴是晉王妃的人!”
鬼鬼祟祟的張婆子被堵在角落, 慌裏慌張道:“王妃剛遠遠瞧見柳幫主,喊您未聽見, 遂命老奴來喚。”
“我知曉了。”
方才與老海交談并未道出人名,柳傾妩确保萬無一失,這才放心随張婆子過去。
“柳幫主,今早之事真非我所為吶。”
揮退張婆子,魏清漪拉着柳傾妩衣袖,楚楚可憐解釋:“那藥粉我早就命婢女扔掉,也不知兄長為何還會招致蛇咬,竟有性命之憂。”
她掩面啜泣:“我能否在晉王府立穩腳跟,日後都仰賴兄長,如何會加害于她呀。”
柳傾妩定睛打量着她,“既如此,王妃又何須解釋?”
魏清漪被噎了下,但很快眼神無辜地說道:“王爺兄長那邊,我自然會去說。但我與柳幫主一見如故,亦不想你誤會。”
喬兒近日終于打聽到,青幫在河南有分舵。而魏清寧曾擔任河南道監察禦史。加之柳傾妩曾有意相問,是否見過那袖中青蛇,魏清漪大概猜出關鍵。
今日這“一見如故”,是故意靠近乎,也是試探。
“傾妩已同王爺告罪,都是青幫飼蛇不利,王妃不必心急。”
“一見如故”,的确戳中柳傾妩的心。
她雖不知魏清漪為何不與自己相認,但想來能被她刻在心口之人,定然高風亮節。
待救出深陷蒙古的走失女子,她定去一探究竟。
“多謝柳幫主信任,那我先去看望兄長,改日與你細談。”
魏清漪恬美一笑,暗中嘲弄。
什麽青幫幫主?
不過蠢貨一個!
“姑娘高見,那中年男子的确是當日刺殺太後、後被錦衣衛假意處死之人。”
魏清漪回到縣衙內院,張婆子已恭敬等在那。
“他竟也來了北疆。”
魏清漪走到書案前,寫下五個名字:柳傾妩、中年男人、陳昭、祁安王、前世新帝。
中年男人被祁安王、陳昭所統率的錦衣衛私自放生。
之前推測中年男人可能也是重生者。
他來到北疆,靠近前朝蒙古之地。
前世新帝是前朝太子……
莫非前世新帝,就在祁安王和陳昭之間?
“陳昭,祁安王。”
魏清漪喃喃念叨這倆名字,執筆圈出。
陳昭曾乃宣武帝親衛,若想弑君,不必等到此時。又或者在等待時機。
祁安王看似宣武帝親子,但其生母祁貴妃身份卑微,來自民間,說是前朝卧底也未可知。
“中年男人還與柳傾妩相識。”
這兩人都将她錯認成魏清寧。
莫非他們皆為新帝下屬,也是重生之人,所以識得她和魏清寧?
“既有線索,你就順着這人查下去。”魏清漪燒毀紙張,吩咐張婆子:“順便瞧瞧,柳傾妩近日和祁安王、陳昭兩人可有往來。”
陽光逐漸熾熱,穿過雕花窗戶射進房內,落在一t雙含笑柳葉眼裏,使得那笑意越發刺目。
***
二進院,晉王主屋
喂下解毒湯藥後,魏清寧唇色由淡紫恢複紅潤。
晉王繃緊的臉稍有和緩,将人轉移至自己房中。
屏退左右,親自用濕帕子,輕輕為他的妻擦拭臉頰和手腳。換下被陳昭觸碰過的男子衣衫,換上舒适柔軟的素色亵衣。
而後命王小花将公務搬來床邊,邊守着她,邊處理與拓拔野的談判事宜。
從晌午到傍晚,灑在書案的陽光一點點西斜,床上人兒始終未醒。
“難得你有休息的時候,卻是以這種方式。”
晉王坐在床頭,悵然眸光深深描繪着她的五官。緊阖的柳眸,呼吸均勻的鼻尖,愈加紅潤的唇……一遍又一遍。
“你呀,什麽人什麽事都放心上,偏偏不知道照顧好自己。臨走前不是才叮囑得你,又不聽話,合該家法伺候。”
他與她十指相扣,白嫩指尖湊近薄唇,憐惜地吻了又吻。
動作又輕又柔,诘責語氣變得虛張聲勢。
“咳咳……”
吸出的蛇毒,一部分入侵肺部,後遺症漸顯。
“王爺,先用晚膳吧。”
王小花聞聲,憂心不已,大着膽子不請自入。他端着膳食,躬身站在漆花屏風後,不該看的不敢多看一眼。
“嗯。”晉王興致恹恹。
“給世子的人參魚膠雞湯,屬下一并帶來了。”
“放那吧。”
晉王稍有反應,起身過來,只将雞湯端走,一勺一勺細致喂給魏清寧。
至于他自己,飯菜一筷子未動,怎麽端來怎麽端走。
王小花瞧在眼裏,憂在心頭。奈何位卑言輕,也不敢冒然再勸。
直到回京的暗衛去而複返,驚喜來報:“王爺,屬下将袖箭取來了!”
袖箭,正是魏清寧離京時留下的那柄。
晉王打開長條形木匣子,做工精巧的銀白袖箭,映入眼簾。
拿在手上,明顯與尋常袖箭輕巧許多,很适合他拎不得重物的右手。
可見定制袖箭之人,是用了心的。
晉王見過珍寶無數,唯對這柄袖箭愛不釋手,好像回到兒時收到一個喜愛玩具。
他當場佩戴,袖箭上腕的剎那,廢棄多年的右臂仿佛重回當年盛況!
是他的妻,給了他這右臂第二次新生!
晉王還注意到壓在下面的辭呈,徐徐展開——
【王爺,見字如面。
微臣此番離京,多有自作主張之處,不敢求您寬恕,待歸京後自請領罰。
然北疆兇險,若微臣不幸遇難,此前承蒙您的種種照拂,來世再結草銜環相報。
今日特以此袖箭聊表謝意,願您早日蘇醒康複,早日達成所願。
下官,定北侯府魏氏清寧。】
晉王認真浏覽過每一個熟悉字體,捏着信紙的指腹,不自覺加重力道。
看似很平常的辭呈,實則道盡她的視死如歸,和萬般無奈。
偏偏他知道得這般晚,此前還曾那般逼迫于她。
“本王不要什麽來世,惟願今生與你白頭到老。”
晉王握住魏清寧的細嫩雙手,拉至心口,貼緊再貼緊。
是夜,床頭蠟燭燃至天明。融融火光照進一雙不滿血絲的桃眸裏,映照出的,始終是一張虛弱的清秀容顏。
次日,魏清寧仍未醒來。
老海又被叫來,多番确保她已脫離陷阱,晉王才分出精力,懲治柳傾妩飼蛇不利之罪。
“啪!”
“啪!”
“啪……”
柳傾妩被當衆鞭笞二十,皮鞭子抽得皮肉聲悶響。翠綠的纖薄後背,很快染上大片血紅。
青幫女子們花容失色,憂心忡忡,恨不得自己替幫主分擔。
但柳傾妩始終面不改色,沒吭痛一聲。
魏清漪站在人群中瞧着,悄然勾唇:蠢貨!
然而待人群散去,晉王一揮手,命魏清漪禁足七日。
他語氣涼薄,笑意不達眼底。無需言明禁足由頭,已将人判了刑。
魏清漪被他瞧得後頸一寒,緊接着那右腕處銀白袖箭折射出的亮光,刺中她雙目。
“……是。”
她不敢再多喊一個冤字,但胸腔滿是憤恨,分明她才是嫡妻正妃。
七日,正是魏清寧之前被禁足的天數。沒想到這人都昏迷了,還如此不安生!
“張嬷嬷,你抓緊去尋,必然要在王爺談判結束前,找到那人。”
一抹狠戾,自魏清漪臉上浮起。
待知誰是未來新帝,即便晉王,也要對她俯首稱臣!
***
三日後,魏清寧依舊未醒。
拓拔野拒不歸還大銘女子,使臣談判不成,必須晉王親自出面。
是日一早,晉王留下暗衛相護,由人服侍着穿戴好緋色官服,率領周将軍等人前往蒙古皇宮。
雖獨自帶兵前往,但他目标堅定——清寧,本王今日定幫你完成心願,帶她們平安歸家!
蒙古彈丸小國,皇宮竟與大銘之輝煌,不相上下。
方牆圓頂,白磚綠瓦,所用建造材料皆是罕見。
所用錢財,有多少是搜刮民脂民膏,有多少是從走失女子營生中謀取的暴利,難以想象。
“大銘晉王,你膽子不小!先是夜闖本可汗的軍營,如今又來皇宮,就不怕有來無回?”
拓拔野年近四十,大腹便便。梳着蒙古的麻花辮,絡腮胡子編作小辮子。所用辮繩穿滿珠寶玉石,粗短頸項戴滿粗大黃金。
相較之下,晉王秀欣身影筆挺立于大殿,風光霁月模樣,讓蒙古百官都忍不住多欣賞兩眼。
“如若本王當真留下,那就說明這皇都已然易主。”
晉王從容不迫笑道。
語氣溫潤,但渾然天成的皇室貴氣逼人。
“好大口氣!”
拓拔野拍案而起,侍衛當即響應,舉刀沖進殿內。
但百官自知蒙古兵力遠抵不過大銘,紛紛跪地哀求:
“還望大汗息怒。”
“大汗三思啊。”
“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啊,大汗……”
晉王瞧着這些肱骨忠臣,只覺可悲也可嘆。他不卑不亢與拓拔野對視,俊臉笑意從容依舊。
大國實力,是不需挂在嘴邊的堅實底氣!
幾息對峙後,拓拔野先行敗下陣。他氣急敗壞坐回去,胡亂一揮手,“給晉王賜座。”
“多謝。”
于大殿蒙古文武百官之中,晉王泰然自若而坐,自成中心焦點。
其身後,魁梧偉岸的王小花和周将軍一左一右而立,大有力拔山兮氣蓋世之勢。
雖只這兩人随晉王進殿,仍帶給蒙古百官無盡威壓。
***
錫城縣衙
魏清寧昏迷多日,終于徐徐睜眼。動了動躺僵四肢,坐起身。
看着屋內熟悉擺設,憶起昏迷前發生的事。看着床前未收走的臨時書案與卷宗,猜得晉王定是守她多日。
她對他的人情債,也越欠越多……
“三日談判期限已到?”
見屋內空無一人,魏清寧簡單整理好儀容,推門而出,很快與留守暗衛驗證這一點。
“這幾日,王爺可有請大夫為我診脈?”
“回世子的話,有尋過一位,來過兩次。”
魏清寧心裏咯噔一聲:“哪處醫館?”
晉王心思缜密,她倒不擔心女兒身會暴露。但萬一大夫診斷出共情蠱的事,并告知晉王,就不妙了。
“王侍衛去請的,屬下不知。”
“好,我知道了。我要出去一趟,你們不用跟着。”
她順路先去了趟廚房,而後上街尋楚為。
帶楚為來北疆,主要為私下調查父親當年的事。故而這段時間,楚為明面一直稱病卧床,不曾進宮談判。
“你可知晉王那日給我找的是哪家大夫?”
在上次那家二層酒樓的雅間,魏清寧一邊用膳一邊搜尋大街上的人影,半時辰後等到楚為。
“不曾,我這幾日不在縣衙。”楚為關切:“你生病了?”
“沒什麽大礙。”魏清寧轉移話題:“你将這湯劑,拿去檢驗那老兵屍體上的蛇毒,看看是否可解。”
她從袖帶掏出一個褐色小瓷瓶,是從廚房取得。因她前幾日未醒,晉王一直命廚房随時備着。
“這湯劑出自何人之手?”
“青幫。”魏清寧言簡意赅:“我還另有要事。具體的,咱們稍後相談。”
而後她不作耽擱,騎上快馬,向蒙古皇宮的方才飛奔而去。
“駕——”
今日晉王帶人前去和談,拓拔野定将大部分精力和兵力都聚集在大殿。
內廷正是空虛,她趁虛而入,或可尋到關于父親當年遇害的線索!
***
蒙古皇宮
幾次被晉王堵得啞口無言,拓拔野終于動怒:“本汗已允諾你會盡力尋找,你還在這咄咄逼人,當真以為我沒蒙古就怕了你大銘不成?”
“若等你尋上三五年,那些女子只怕已被折磨至死,曝屍荒野。”
晉王亦是起身,淡漠嗤笑:“這等低劣的拖延之計,連我大銘孩童都看得透。本王勸你,見好就收。”
“本汗今日,還就不知t好賴了!”
拓拔野大手一揮:“來人吶,給本汗将這些大銘狗賊,盡數拿下!”
說着,手持三叉戟率先沖向晉王,“今日就讓你瞧瞧本汗的厲害!”
王小花立即上前抵禦。
“哈哈哈!”
拓拔野仰天大笑,“看來傳聞不假,你少時為了取信你父皇,自己割腕殘廢。”
他不忘離間:“宣武帝如此猜忌,又何必效忠他?只要肯歸順本汗,榮華富貴讓你想之不盡。”
“聒噪。”晉王眸色驟暗,揚了揚手。
王小花會意,登即拉開架勢,連番祭出猛烈攻擊。
晉王則趁人不被,悄然撤離大殿,往內廷而去。
他當年自行割腕之事,只有宮裏個別幾人知曉。既為拓拔野所知,內廷定有那人勾結外敵的鐵證。
與此同時,魏清寧也扮作宮廷內侍模樣,順利混入內廷。
蒙古的內廷雖比不得大銘,但占地也寬廣。她一連排除多個宮殿,方尋到拓拔野書房。
“吱呀——”
趁四下無人,她跳入後窗。
書房布局潦草,還維持着草原游牧民族的習慣。正中央靠牆是一個棕黑長條矮幾,下手左右兩排也是紅木長幾和席地墊子。
大型貴重物品随意擺放在地,小型的,應是放在角落的幾個大木箱裏。
她依次打開木箱,快速翻出幾封書信,推測出擺放規律,很快鎖定倒數第二個木箱。
這木箱裏,也是厚厚書信。
魏清寧翻找到一半,隐約察覺有夾層。打開卯榫機關,幾封陳舊的黃皮信封,随意散落在內。
片刻後,上一任定北侯世子死亡真相,時隔十七年,被現任定北侯世子緩緩揭開——
當年遠在東南沿海的蕭山,偷偷潛入北疆,與拓拔野聯合密害魏父的心腹副将。後由他們的人頂替,臨時接管援軍。
作戰當日,新任副将以不識地形為由,停滞援軍,魏父被拓拔野的士兵生生拖困多時,精疲力盡而亡……
“好一個蕭山!”
魏清寧握着那封蕭山手書,緊攥成拳。
她父親少時十六歲從底層參軍,二十歲掙得戰功無數,亦掙得傷痕累累,方正式從祖父手上接管十萬魏家軍。
他們魏家厲代忠良,從不站隊結黨,從不擁兵自重,一心拿起手中劍,護衛萬千百姓家。
竟不成想這蕭山叛賊,為一己私欲,竟讓父親死無全屍,更令上千精兵良将客死他鄉,再難歸家!
“蕭山,但凡我魏清寧活着一日,便與你不死不休!”
魏清寧豎起五指,對天立誓。
素來清冷的一雙柳眸,此時此刻,罕見地通紅如血。
然而,取而代之的是沉重低落。
世仇已定,她和晉王之間,此生再無可能。
回憶起他過往種種照佛,和諄諄指導,心底竟生出那麽一絲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