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最後的機會
最後的機會
聽完王小花的禀告, 晉王負手立于廊下,望着被風吹得波瀾四起的鏡月湖。
除夕那晚,她身中合歡香, 不惜跳進冰水裏的冷涼記憶,不自覺浮現。
他挪開目光,望向遠處, 暖亭臺階前她差點摔倒在他懷裏的記憶,也是接踵而至……
這府中,好像已處處布滿魏清寧的痕跡。
可偏偏是這麽一人, 時時在想着逃離這裏。
良久後,晉王無言回到書房,脫去那一襲繡有青竹的外裳,将紫檀木匣子複而鎖緊抽屜裏,也将自己關在屋裏。
王小花将晚膳熱了數次, 都未敲開書房的門。
裏面黑漆漆的, 沒有一丁點聲響。
王小花自責不矣,感覺自己說錯了話, 又不知為何哪裏做錯了。
其實自打在山頂那晚,主子與魏世子同睡一輛馬車,他就隐隐覺察不對。
可在他眼中魏清寧是男人, 自家王爺怎麽可能就, 就……
次日起,晉王重新拉開書房房門, 如同往常一般面帶淺笑, 按部就班地上早朝, 到都察院處理政務。
一連三日,魏清寧仍是告假。
得益于與孫稚和解, 魏清寧的告假批複,不必再與晉王交涉。
故而兩人這幾日,生活裏沒有一絲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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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四日,魏清寧得到兵部尚書的肯定回複,也怕晉王起了疑心,才重新到都察院當值。
今日楚為休沐,經福興傳話,前來與魏清寧商讨出使北疆一事。
“不若由我一人去吧,做個副官跟在出使隊伍裏也不顯眼,正好私下調查。”楚為權衡着,“你如今才升任左佥都禦史,正是需要作出功績之時。這個時候走了,恐會影響仕途。”
“不必,我有我的打算。”
魏清寧一語帶過緣由,只依着計劃吩咐:“北疆天寒,你回去後,勞煩二姐幫忙備幾套厚實棉衣。平民麻衣,世族綢緞,都相應準備些……”
屋內,兩人緊閉房門,壓低聲音商讨着行程。
屋外,晉王主仆二人,聽得分明。
原本晉王正在主殿,批閱下面呈遞上來的重要卷宗。
如前幾日一般,乍看去,并無異樣。
但王小花跟在他身邊多年,眼瞧着他飯量與平日少了大半。與先前與魏清寧共進午膳時,飯量更是少之又少。
可主子沒發話,王小花也不敢主動去定北侯府尋魏清寧,只得私下裏一直關注着魏清寧上鎖的單間。
今日察覺那單間開鎖,知道她回來當值,王小花忙不疊将消息通禀給晉王。
晉王t垂眼繼續批閱着卷宗,恍若未聞。
約莫一刻鐘後,就在王小花以後自己會錯其意時,晉王停下筆,冷冷擡眼:“楚為,是她那個庶姐夫?”
“回王爺的話,正是。”王小花忙道:“楚為夫婦感情甚篤,故而與魏世子交好。”
晉王眼神回溫,“過去瞧瞧。”
“是。”
王小花跟在晉王身後,亦步亦趨。
誰知走出主殿沒多遠,憑借內力,足矣聽見魏清寧與楚為謀劃北疆之行。
他能聽見,晉王自然更能聽清。
晉王頓住腳步,站在都察院的空曠過道上,沐浴着人間四月芳菲的陽光,卻是周身寒氣陣陣。
那晚,他在書房反複思慮,直至天明。
站在魏清寧角度,依着她的性子,欺君之罪累及侯府,于她而言竭力自保,也在情理之中。
回憶兩人這些時日的點點滴滴,他心底餘有期待,她應該也會回憶。以她的聰慧,不難明了他的心意。
再多給她些時間便是,不能逼得太緊。
不成想,她的心思沒有一絲放在他身上,又或挖空心思在對待他……
“呵。”
“呵。”
晉王連連冷笑兩聲後,轉身款步回到主殿。
他背對着王小花,面向窗外那片郁郁蔥蔥竹林而立,手邊糖盒裏的糖塊,被一顆顆徐徐咬碎:“去,給本王拿一道空白的奏折。”
有涼風吹來,竹林不受控制地搖擺着,被陽光投下的陰影,亦是婆娑而動。
***
城西胡同的一間小院裏,被不速之客打破深夜的沉寂。
“你是何人?”
粟華打開院門,瞧着面前頭戴碧綠鬥篷的女子,面色不善地問。
“朋友。”女子擡起頭,借着月光,照亮喬兒一張圓嘟嘟的臉,“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誰為敵人?”
“讓你被迫從王府搬至此處的那人。”
兩人似是打着啞謎,實則又心照不宣。
“進來吧。”粟華有劍在手,倒也不懼怕一介弱女子。
“多謝。”
喬兒客氣有力地盈盈一拜,而後輕移蓮步,走進小院。
她環顧一周,發現小院麻雀雖五髒俱全,可見晉王對待這位奶娘遺孤還是有着幾分薄面。
但再怎麽着,也比不得王府的氣派,比不得粟華往日在王府一呼百應的排場。依着粟華心高氣傲的性子,倒也不難游說。
“粟華姑娘,實不相瞞,我是晉王妃的陪嫁丫鬟。”
“既然陪嫁丫鬟,難道不應該主仆齊心麽?”粟華疑心再起,雙臂相抱,明晃晃的長劍亦是橫在胸前。
“姑娘說得極是……”
喬兒被吓得嗓音一顫,索性化作哽咽:“我原也以為,魏清漪會待我與旁人不同。可你不知,那次我因她之命去龍華山辦差,不料被高大人帶回順天府大牢關押足足半月。事後,她不僅沒有及時救我,反倒責怪我辦事不利,愚蠢至極。”
“如今,”她越說越悲傷,梨花帶雨,“我在王府內院的地位,已經不如一個灑掃丫頭。嗚嗚嗚……”說到最後,她更是直接掩面痛哭。
粟華眼瞧着她聲淚俱下的模樣,并沒有信,“單憑你一面之詞,我如何信你?”
“此物為證。”
喬兒從懷裏掏出那個黑色小瓷瓶,“此為絕情蠱,一只我已悄悄放在茶水中,喂給魏清漪。你只消設法将另一只喂給王爺,魏清漪這輩子都不會得到王爺的寵愛!”
說到最後,喬兒滿臉的憤恨與快意。
但粟華沒接,“即便是實情,又與我何幹?”
跟在晉王身邊多年,晉王武功是多麽深不可測,她還是略有感知的。
即便不知,她也決計不會被一個卑賤婢女,當作借刀殺人的工具。
“姑娘有所不知,在您走後半個月,王爺原本有意接您回去的。”喬兒拿捏着粟華的七寸,“卻是被魏清漪軟語哄住了。”
眼瞧着粟華臉色陰沉下來,喬兒再加一劑猛藥,“姑娘有所不知,魏清漪手段何其下作,這事是發生在她同王爺于床笫間颠鸾倒鳳之時。為着不讓你回府,她連勾欄裏的手段都用了遍……”
“卑鄙!”
粟華越聽越氣,“還說什麽堂堂侯府小姐,竟是這般不堪入耳!”
“誰說不是呢?”喬兒附和:“其實真要輪起來,魏清漪除了侯府小姐身份,其他論情分論體貼,哪一點比得上姑娘您?別的不說,您為着王爺身子着想,總不會讓他過度縱欲……”
“好,這蠱我接了。”
粟華伸手接過那黑色小瓷瓶,冷臉送喬兒離去,轉而幽幽一笑:“蠢貨!”
當真以為,誰的三言兩語都會讓她出手?
不過這喬兒的話,倒也不是全然沒用。
粟華原本以為,晉王趕她出府便是斷絕往日情分。如今看來,王爺還對她有情,一切都是魏清漪橫加阻攔的緣故!
不過嘛,“絕情蠱,哪有共情蠱更好使呢?”
共情蠱,顧名思義,可以讓兩個相愛之人共情。
她早年外出辦事時,剛好認識豢養此蠱之人。
“至于這絕情蠱,”粟華握緊黑色瓷瓶,“多好的證據,正好嫁禍給魏清漪。”
***
魏清寧回到都察院的當日,一直未得見晉王,心像是吊在半空,漸漸七上八下的。
也說不清那種感覺,擔心見到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也彷徨他不在的日子是否會在暗中籌謀什麽。
這期間,她倒是在街上碰見了陳昭一回。
無人偏僻的小巷路口,他縱馬攔住她去路,居高臨下宣稱:“魏清寧,北疆之行你去不得。”
“為何去不得?”她揚頭看向他,不解反問。
“哪那麽多為何。”陳昭一雙鷹眼,陰森森斜視着她,“想死得快點的話,你盡管去。”
魏清寧眼瞧着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不知陳指揮使,是站在什麽立場同下官說的這話?”
畢竟為着北疆之行,陳昭與蕭山曾在禦前争得無止無休。
“你這人夠聰明,一下子弄死沒勁,适合慢慢折磨。”
瞥見一名錦衣衛下屬騎馬走近,陳昭玩味邪笑一聲,随後揮鞭打馬而去。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像是給她忠告,又像是下戰書,讓人捉摸不透。
魏清寧猜測,或許是為着那一瓶金瘡藥的薄面,他良心發現,順嘴提醒她一句北疆之行兇險。
她何嘗不知,只是眼下情形,已別無選擇。
次日晌午,從孫稚口中得知,陳昭在朝廷上仍是反對她前往北疆。
而反觀晉王,竟是出言保舉。
“晉王殿下?”
明明他在順着她的意圖,可魏清寧這心裏,墜墜不安更甚。
是念在兩人昔日的……情分上?
回想起過往那些難以啓齒的記憶,魏清寧不自覺面紅耳赤,但不全然相信。
她想,如果自己是晉王,會這麽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被人蒙在鼓裏多時麽?
心有慚愧,也為了試探,魏清寧将答應送他的那柄袖箭放入袖帶,前往主殿拜見:“微臣見過王爺。”
“坐。”
晉王正盤腿端坐于軟塌,自己同自己對弈。俊臉上挂着一慣淺笑,似乎真的未生氣。
他擡手指了指對面的位置,沒有擡眸。
目光所及之處,黑白棋子攻勢淩厲,暗流湧動。
“是。”
魏清寧依言坐在對面,自動手執白子。
然而心不在焉,不過十來回合,白子便被黑子殺得片甲不留。
“原來,你也會心亂。”
晉王擡眸,臉上笑意并未抵達眼底。
待不染溫度的目光,落在柳葉眼下那片暗青之處,瞳色微微一沉。
“王爺的意思是?”
魏清寧聽得出他話裏有話,卻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你還記得上次來主殿時,本王同你說過什麽?”
晉王直視着她的眼,不答反問。
“上一次……”
魏清寧不自覺摩挲着掌心,是春獵前被他教訓打手心那次。
他說:“你是本王的人,與旁人不同,旁人也欺負不得。”
所以……
所以那時他便知曉了她的女兒身!
那晚上替寝之事呢?
魏清寧柳眼圓睜,錯愕地看向他,手指連帶着棋盤上的棋子,開始不自覺顫動,發出窸窣響聲。
而窗外的竹林,于風中亦是“沙沙”作響。
這時,一只熟悉的溫熱大手忽而覆上來,“魏清寧,本王向你保證。不論何時,你都可以倚仗本王。”
晉王握着那只顫抖的手,仿佛看見床笫間她在自己懷裏輕顫的模樣。
讓妻子怕成這樣,他身為人夫,總歸要擔一半的責任。
故而,晉王注視着柳眸裏的懼色,神情放柔,決計給她最後一t次機會。
可他不知,兩人隔着蕭山,亦或隔着血海世仇,魏清寧實在無法開口。
如果蕭山真是兇手,一面是血脈親情,一面是她這個連妻子都算不得的人,晉王會如何抉擇?
又如果,他真的是夢裏新帝。前期和顏悅色,後來卻滅她滿門?
肩負侯府上千人性命,魏清寧賭不起。
她強行壓下狂狷不停的心緒,借着去袖帶裏取那只袖箭,順勢抽出自己的手,“王爺,微臣此次前來,是因為……”
“啓禀王爺,粟華求見。”
這時,門外一道清亮女子的嗓音,打斷魏清寧的話。
思及此人在晉王心裏的重要性,魏清寧下意識将袖箭放回去,站起身告辭:“那微臣就先行退下了。”
“不必。”
晉王也收回空蕩蕩的手,嗓音已聽不出一絲情緒:“進。”
“是。”
魏清寧只得尴尬立在一旁,進退維谷。
“屬下見過王爺。”
粟華得令,昂首挺胸而入,喜慶眉梢間自帶親昵。
待餘光掃到旁邊那張長得與魏清漪幾度相似的臉,笑意一凝,但很快斂去眼底的憎惡。
晉王淡淡看向她,“你怎得過來了?”
“回王爺的話,今日是母親生辰。屬下鬥膽前來,遙王爺一起去墳前吊唁。”
粟華面上露出幾分悲戚,“母親生前最是惦念王爺,屬下是想着,母親若是能看見王爺,在天之靈定然會甚是欣喜。”
說罷,滿眼期待地等着晉王的答複。
晉王并未立即應允,徐徐飲盡一盞茶後,擡眼看向身旁事不關己之人,“世子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