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同住一間禪房
同住一間禪房
沙沙飛雪的梅園涼亭內,魏清寧眉眼低垂,凝着滿地梅花殘瓣。
而晉王便凝睇着賞梅之人,久久默然不語。
印象裏,這個雪胎梅骨的少年,還是頭一次露出脆弱模樣。少年似在賞梅,又或顧影自憐……
晉王清楚定北侯的立場,也猜得出少年因護他而備受責備。
他握緊的右手,徐徐松開,“你當真想好了?本王更願意,你為自己求些什麽。”
那些各自為政的侯府旁支,實則配不得這份赤子之心。
“微臣此生惟願,侯府清明長寧。”
吹了半晌的冷風,魏清寧醉意清減了些。她強忍住太陽穴的酸脹,起身拱手,堅定說道。
“……好,如你所願。”
晉王和煦的嗓音,驀然低沉幾許。
而後轉身踏入風雪裏,漸行漸遠,再未回頭。
薄涼的雪花落在他眉間融化,絲絲冰意,叫人越發清醒。
這般也好,自此兩不相欠。他的世界裏連血都是冷的,本就不适合貯存溫情。
……
晉王走後不久,福興小跑着送來大氅,“世子,二姑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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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爺楚為,乃是魏清寧庶姐的夫君,寒門進士,如今擔任正九品大理寺司務。
雖身份不高,但要比出身世家的嫡長姐夫更通達明事理,與魏清寧關系更親近許多。
“何時來的,怎麽沒早點通禀于我?”
魏清寧披上大氅,一路走回自己院子。
“清寧,我還以為你要陪晉王和祖父商量要事,沒想到這麽快就回來了。”
楚為一襲水灰色大理寺官袍、腰別佩刀,笑着起身相迎。他個頭只略高于魏清寧,但身姿更勁壯。
“午膳醉酒,再過去有些不合體統。”
魏清寧擺手示意他一同坐下,而後接過醒酒茶,飲上半盞。
其實,她先前喝醉,是有意避開此事。
晉王與祖父存在分歧,她幫襯晉王會讓祖父難做,不幫襯晉王又有失道義。與其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倒不如名正言順地避嫌。
“你這會冒雪過來,可是有重大發現?”
魏清寧放下青瓷茶盞,将福興打發出去守門。
“不錯。”
楚為傾身靠向茶幾另一側的魏清寧,壓低聲音:“我此前查詢父親死因,一直只盯着卷宗,卻又無機會靠近。今日我偶然想到,可以從大理寺的一些舊人處,尋到蛛絲馬跡。”
魏父當年率領十萬大軍,抗擊前朝蒙古餘孽。眼看勝利在即,卻誤入敵人埋伏,身首異處。皇上震怒,雖未削爵,但也因此冷待定北侯府。
然而定北侯最清楚自己兒子,絕不可能作出如此莽撞之舉。加之當年大理寺草草結案,更是叫人不得不生疑。
“正好有個門房在大理寺待有十來年,還真就從他嘴裏問出來了。”楚為繼續道:“據他回憶,十六年前春日,大理寺當時人員變動頻繁。”
“春日……”
魏清寧咀嚼着這時間點,“父親之事正月結案,春日大理寺人員頻繁變動,的确蹊跷。”
她微微颔首,肯定楚為所想,“這門房可還記得,當年離開的都有何人?”
“其中一人,正是負責卷宗之人。只可惜,”楚為搖頭嘆氣,“時隔多年,也不知這人是生是死,是否還在京城。”
魏清寧:“咱們且先找找看,不行再換對策……”
“世子,夫人請您過去一趟。”門外傳來福興的通禀聲。
“那我就先回了。”楚為有眼色地站起身,“一到冬日你二姐就手腳發涼,正好今日休沐,我回家給她煮鍋羊肉湯。”
見他們夫妻和睦恩愛,魏清寧欣慰一笑:“替我向二姐問好。”
送走楚為,魏清寧再度踏入魏母的院子。
魏清漪這會不在,屋子裏已無歡愉氛圍,魏母肅着臉坐于主位,“你公務繁忙,母親就長話短說。如今,你與晉王關系如何?”
魏清寧眼神一黯,語氣悵然:“母親以為,定北侯世子該與自己妹夫,關系如何?”
如今這不清不楚的關系,又拜誰所賜?
“母親知道你有分寸,但今日瞧着,他對你過于關切了些。”魏母開門見山,“為以防萬一,往後你還是離他遠些。都察院那麽多案子要查,你左右換成別的也一樣。”
“呵……”
魏清寧自嘲一笑,她是不配得到別人的關心麽?
“我與晉王,問心無愧。您若擔心,大可換人。”
“至于都察院政務,不是兒戲。且此事很可能關乎清漪被劫,我不會輕易放棄。您若有異議,去找祖父便是。”
這些年母親雖然冷淡,但妹妹似小棉襖一般貼心,她誓必要為妹妹報仇。
魏清寧淡淡瞥一眼魏母,起身離開。
“原是為幫你找真兇,”魏母将攢錦屏風後的魏清漪叫出來,“這下放心了吧。”
“……是啊,原來都是誤會一場。”
魏清漪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實則內心警鈴大作!
被山匪傷及小腹,不過是她自編自導的戲碼。雖說事後拿錢打發那夥人離京,但保不準真會被魏清寧發現蛛絲馬跡,畢竟魏青天名號是有目共睹的。
魏清漪急得如坐針氈。
此前身居內宅,她哪裏料到晉王與魏清寧早出晚歸,竟在查龍華山的山匪一事?而且據說,明日就要去龍華山了!
不行,她得派人盡快去核實,決不能走露一點風聲!
……
當日,晉王車架回府,魏清寧并未一同回去。
定北侯将她再度叫去歸寧齋,桌上擺有羊肉湯,燙面薄餅,切成塊的李記燒鵝與香蔥段,“午膳都沒進用幾口,趁熱吃吧。”
魏清寧以醉酒,來規避這場借兵談判,定北侯當時一看便知,就沒攔着。
但自己養大的孫女,哪有不心疼的?
可惜,這都是她的命啊!
“多謝祖父。”
魏清寧t心口積壓大半日的悶氣,頓時消減許多。
秉着食不言的禮節,她津津有味進用完大半盤燒鵝,淨手後才問:“最終,您和晉王談得如何?”
“我與晉王,什麽都沒談。”
定北侯面露沉色,“宮裏內侍監傳來口谕,皇上命魏朔率兵一同查辦,務必于兩日內擒獲真兇。”
“皇上主動下旨的?”魏清寧訝然片刻,蹙眉思忖:“難道是……因為錦衣衛今日當街行兇一事,讓皇上心生不滿?”
定北侯看着她,“你也覺得,此事過于巧合了些。”
“晉王多年不得聖心,先前不過閑散王爺一個,如何能驅使得動錦衣衛?”魏清寧還是費解。
“且再看看。”定北侯正色叮囑道:“但不管錦衣衛聽命于誰,你都不可再與之硬破硬。他們那些下三濫的手段,叫人防不勝防。”
一想到魏清寧差點被錦衣衛刺中後心,定北侯爺花白胡須止不住顫抖,“清寧啊,祖父不想再白發人送黑發人。”
“……是清寧魯莽,讓祖父擔心了。”
聞言,魏清寧喉頭酸澀。
也不知從何時起,巍峨如山的祖父,再也抱不動她。
當年馳騁沙場的将軍,已拿不動陪自己出生入死的那把刀。
祖父,真的老了。
魏清寧朝定北侯緩緩半鞠躬,“清寧日後行事,必會三思而後行。”
……
大雪墜墜下落一夜,次日一早,梅花滿地殘。
皇上勒令兩日時限,衆人不敢耽擱,雪霁後速速趕往龍華山。
為着不打草驚蛇,暫且将兵力隐蔽部署在山下。晉王幾人帶着侍從,輕裝上陣,營造出富家公子結伴出行的假象。
山頂崎岖,馬車停滞,幾人踩着青石山路,步行至龍華寺。
只是明裏暗裏地,劃分出三路陣營。
祁安王自是與錦衣衛陳昭為伍,順天府高大人全程跟在晉王身後,魏清寧則默不作聲與魏朔同行。
大夥各懷心思,相顧無言。
而晉王與魏清寧,全程更是連眼神交流都沒有,形同陌路。
直到祁安王的餘光,不經意掃到一身碧青常服的魏清寧。眉如遠黛,唇紅齒白,清冷幹淨氣質引人側目。
“魏将軍,本王瞧着你這小厮極為順眼,可否割愛?”
和之前陳昭一樣,地位尊貴的祁安王,今日頭一次相見魏清寧。
瞧着這清瘦少年衣着樸素,只當是魏朔身邊小厮。能被他祁安王瞧上,實乃三生有幸。
然而這話一出,氣氛瞬間微妙了。
其餘幾人皆是面露錯愕,飽含深意瞧向他。
“怎麽着,莫非這小厮是魏将軍的心頭好,不舍割愛?”祁安王語氣加重威壓。
此人與晉王同父異母,擁有相似的桃眸劍眉。然而晉王仁善飄逸如神明下凡,此人卻因受皇上寵愛而自視甚高,一張臉老氣橫秋的。
只見他姿态傲然,繼續道:“畢竟這般姿色,也能理解。你放心,本王不會虧待于你。”
聞言,衆人神色更詭異了。
魏朔則在心裏暗罵,你能理解個屁!
他決計不能擔這個鍋,輕咳了聲:“王爺,此乃定北侯世子,魏清寧。”
說話間,魏朔目光瞥見前頭的晉王,想到這兩人昨日讓他當衆吃癟,頓時心生一計。
于是他笑着又補了句:“若真說清寧是誰的心頭好,此人非晉王殿下莫屬啊!不如,王爺您問問晉王的意思吧。”
這回,空氣直接凝固住。
還是陳昭冷笑一聲,打破尴尬。
但他卻是陰陽怪氣地,附和說道:“臣能作證,昨日在街上,晉王殿下與魏世子兩人,可謂生死相護,不離不棄呢……”
“各位,還請慎言。”
魏清寧沉聲打斷他,一雙柳葉眼冷凝如刀,“微臣如今雖是官階不高,但日後也是要承爵、肩抗侯府的。并無旁的心思,更不敢辱沒晉王殿下清譽。”
“是啊,魏世子心裏除了家國百姓,就沒見他裝過旁人旁事。”
一直未開口的晉王,忽然似笑非笑地說道。
看在旁人眼裏,他是在佐證。
可了解他脾性的親衛,卻有些納悶,怎麽感覺王爺似有不滿呢?
“原來是魏青天,本王早有耳聞。”
得知魏清寧真實身份,祁安王反而更感興趣了。
畢竟瞧着舒坦,用着順手,還聲名在外,這般兒郎誰能不喜?
他開始熱略地與她同行,“如今是在都察院任職,官從幾品?”
“承蒙聖恩,微臣如今任都察院六品經歷。”
魏清寧默默朝旁邊錯開一步距離。
落後幾步的晉王,瞧在眼裏,輕挑了下眉梢。
“其實以世子這般才幹,日後可前程遠大。”
祁安王目視前方,微微昂首,話裏有話道。
“王爺謬贊了。”魏清寧并不接他話茬,“微臣自幼受祖父教導,切莫好高骛遠,要把握當下,腳踏實地做好分內事。”
祁安王詫異看向身側,完全沒料到會被拒。他如今深受父皇喜愛,日後登基,魏清寧便可做天子近臣。
後面,晉王摩挲着右手腕的佛珠,微不可聞勾了勾唇。
然而祁安王卻仍不死心,“把握住當下,也是為了有更好的未來……”
“小心。”
祁安王本是還要游說,怎料晉王不知何時已行至魏清寧身側,不慎踩到積雪差點滑倒。魏清寧迅速轉身,伸手穩穩扶住,注意力也被吸引了去。
“多謝世子,又救本王一次。”
晉王笑着道謝。
“二弟不習武多年,下盤不穩也能理解。”祁安王面露不悅,故意刺晉王痛處,“大雪天滑,不若早點回去,此處有本王即可。”
晉王仍笑吟吟的,“無妨,有世子陪同,還算方便。”
“……”
祁安王冷哼一聲,拂袖走進龍華寺。
其餘人瞧着兩位王爺話裏話外的機封,也不敢多言。只是對夾在其中的魏清寧,憐憫地搖搖頭,随即先後走進寺院。
唯獨晉王親衛,再一次納悶:王爺下盤一向很穩,怎麽會摔倒?
他擔憂詢問:“王爺,您可是身體不适?”
晉王但笑不語,瞥了眼落在最後的魏清寧,而後施施然跨過寺院門檻。
然而事實上,魏清寧此刻所思所想,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她适才注意到,有一只灰羽黑嘴的海東青,盤旋于祁安王的頭頂上空。
讓她聯想到那個奇怪的夢境,殘暴新帝也有豢養海東青的喜好。
只不過那只海東青,似是白羽紅嘴。
魏清寧擰眉思忖,這祁安王剛愎自用的脾氣,還真有暴君的潛質。
所以她剛才想都未想,就決絕了他抛來的橄榄枝。
日後,得找機會探探祁安王的虛實。
……
龍華寺很大,外圍鑄有連綿淺黃高牆,內有大小供奉佛殿,三層高聳的藏經閣,和若幹清幽禪房。
雖是下雪天,仍是人滿為患,檀香氣缭繞。
為防止寺院和尚與山匪勾結,也為了不驚傷衆多香客,他們将盤問審訊,定為最後下乘之策,盡量先不打草驚蛇。
幾人都見過塵緣和尚的畫像,包括幾種易容後的模樣,于是分頭尋找。
然而找了一上午,都未曾得見。
午後,又命人從下山調遣部分人手上來,裝作尋常百姓,加大搜查力度,仍一無所獲。
其他人都是男子,身體健壯。
魏清寧到底是女兒身,漸漸體力不支。即便強撐,腳步也明顯沉重起來,只得靠在一棵菩提樹下略作休息。
魏朔觑着她的小身板,“實在不行,你就早點回去歇着。”
“我沒事。”
苦心查案多日,魏清寧自是不會輕易放棄。
“得了吧,連步子都邁不開了,留在這也是麻煩。”魏朔滿嘴嫌棄。
“此案是魏世子全程跟進,其最為熟悉其中關竅。”
一旁,晉王适時出聲:“且世子破案無數,一向頭腦過人。魏将軍,不若你再想想?”
說到“頭腦”二字,晉王似是頓了一頓。
不怎麽念過書的魏朔:“……”
感覺自己有被冒犯到,偏偏無法反駁。
“啧,清寧還真是王爺的心頭好啊。”
他嘴硬地找補一句,氣呼呼遠離這兩人。
“多謝王爺。”
瞧着魏朔別別扭扭的樣子,魏清寧忍不住彎了彎眼角。擡眸道謝時,眼尾餘有淺淡笑意。
一雙清冷柳葉眼,罕見透着柔軟的暖光,顧盼生輝。
映入晉王眼簾,放大數倍,引人流連。
拂過清秀眉眼,目光不自覺落到那紅潤薄唇,細嫩纖頸,以及凸出的喉結……
晉王瞳仁驟縮,迅速別開眼。
他從荷包撿出梅花糖,咬碎一顆,又咬碎一顆,強行剝離掉不該有的荒唐。
昨日在梅園已然分明,日後,魏清寧僅會是他手裏一柄利刃,一柄對付祁安王等人的利刃。
至于對其多出來的幾分照佛,也只是因為看在妻子的面上,僅此而已。
收起糖,晉王又恢複一慣娴雅模樣:“無妨,世子日後幫襯本王的機會多得是。”而後,轉身款步離去。
原地,魏清寧無語地抿了抿唇,分明她上午才扶過他一把。
天黑後,大夥奔波整日,搜尋難t度加劇。
然而眼看據皇上給的時限,只剩一日,不能有絲毫懈怠。
衆人商議後,決定當晚歇在龍華寺禪房。
沒準夜深人靜,這塵緣和尚會放松警惕,就露面了呢。
只是吧,禪房只餘有三間。
陳昭要保護祁安王,不必多說。
晉王和高大人都不會武功,須得從魏清寧和魏朔中間各挑一人,最為穩妥。
按理說,得由晉王先選。
但這人閑适坐那喝着清茶,恍若未聞。
高大人一瞧,瞬時眼明心亮:“兵力部署一事,老臣尚有些疑惑,可否請教魏将軍?”
“我也正有此意,高大人真是說到我心坎裏了啊。”
魏朔幸災樂禍地瞧了眼魏清寧,恨不得連絡腮胡子,都根根手舞足蹈。
魏清寧:“……”
“微臣瞧着後門處的門房還算寬敞,恰與這禪房相對。微臣今夜便歇在那處,既能不驚擾王爺休息,又能相護照應。”
即便不曾替寝,她也不可能與男子同住。
何況兩人此前夜裏還不止一次……,若哪個細微動作不慎引晉王生疑,後果将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不等晉王開口,福興先跳了出來,“世子,那奴才就沒地住了呀。”
他嬉皮笑臉小聲道:“世子能和晉王同吃同住,多好的機會啊!你們正好可以親近親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