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婚
大婚
歸雲齋
在瞧見魏朔後,魏清寧淡漠眉宇微蹙,若有所思多時。
定北侯只有一子,魏清寧之父。魏父骁勇善戰,年紀輕輕執掌十萬大軍,怎料戰死北疆。
後從家族旁支挑了魏朔,日後繼承爵位。恰這時魏母遇喜,後誕下龍鳳胎。男兒魏清寧獲封世子,魏朔就記恨上了。
所以,他今日會站出來相争,魏清寧并不意外。
真正讓她感到困惑的,是一個已夢見三回的夢魇。
夢裏,與她處處相争多年的魏朔,竟不惜拼死相護!
以至于面對眼前這個不依不饒的魏朔,一時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假。
……
故事開始于,新帝登基。
新帝踩着屍山血海坐上龍椅,對當初那些反對他的朝臣,并未一下子趕盡殺絕。
而是鈍刀子割肉,在一筆一筆清算舊賬。
這個月,兵部侍郎唯一兒子,一介文弱書生被趕鴨子上架,随軍出征。兵部侍郎母親當場昏厥,之後久卧病榻起不來。
下個月,禮部尚書的夫人,當年名動京城才女,被人綁進青樓,羞憤自戕。禮部尚書一夜之間白了頭,自請告老還鄉。
新帝未允,反要求他将女子三綱五常推陳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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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謂鈍刀子殺人不見血,刀刀割得人心肝顫。
定北侯府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新帝此前落難,魏清寧曾對他有救命之恩。
可當她奉旨入宮,被新帝壓在明黃龍床上,要剝掉她寬大青色仙鶴官服的時候……定北侯府的噩夢徹底來臨!
“魏清寧,你是屬于朕的。”
“你眼裏,心裏,生生世世的男人,都只能是朕。”
“你乖一點,老實待在朕身邊,否則朕真會殺了你,再拿整個定北侯府陪葬。”
魏清寧自小被作為世子培養,舉止間都是男子做派。
別說在床笫間以色侍君,就連讓她親手給新帝喂一碗湯藥,都是一種莫大的折辱。
魏清寧抵死不從,新帝便以侯府脅迫。
萬般無奈之下,她用随身匕首割破了臉,才堪堪躲過侍寝。
可在她昔日同僚好友來奏禀時,他還是會隔着屏風,故意将她抱在懷裏,親昵地給她臉頰塗藥。
看似恩寵,實則誅心!
魏清寧與祖父定北侯幾番商議,為不觸怒新帝,決計假死脫身,徹底消滅欺君的罪證。
數日絕食滴米未進,她終于換得到山上寺廟祈福的機會。
那日前來接應她,從懸崖邊當衆假死脫逃的,正是魏朔。
聽聞死訊,新帝不信,發瘋似的到懸崖邊搜尋她的下落。
遲遲搜尋不到,新帝暴怒,命人将魏朔吊到懸崖邊:“說!她到底在哪?!”
每隔一刻鐘就逼問一次,逼問不出就讓雄鷹去啄魏朔的心頭肉。
白色的海東青,由新帝豢養,尖嘴利爪,獸性兇猛。
魏朔始終不肯松口:“魏大人已死,還請皇上節哀。”
懸崖邊石洞裏,魏清寧眼睜睜看着他的血,一滴滴墜入死亡的深淵。
她心如刀絞,家族幾百條性命,拼死掩護她的族兄,兩難抉擇。
掙紮無數次,她想過放棄。
但魏朔趁人不備,朝她微微搖頭。
那張漸漸失去血色、蒼白如紙的粗糙臉龐,始終挂着溫暖的淺笑……
……
“清寧,你的意思呢?”
随着定北侯的詢問,歸雲齋內所有賓客,都轉去看魏清寧。
有人暗嘆定北侯的手段,将燙手山芋扔出來,誰都不傷。魏清寧要麽迎難而上,要麽知難而退。
但也有人覺得定北侯用心良苦。
魏清寧早晚要經歷這一關,只有其親自壓制住魏朔,收攏人心,來日才能踏實坐鎮整個侯府。
衆人各懷心思的反應,魏清寧盡收眼底。
她并未多作猶豫,穩步走到魏朔身側,面朝主座倆長輩而立:“祖父,母親,清寧已有定論。”
因為太了解魏朔,所以她已提前想到應對之策。
然而不等她說完,魏母搶先一步:“清寧,背你妹妹上花轎而已,你能行的,對麽?”
魏母看似語氣輕松,實則滿眼擔憂。
看似更相信自己孩子,實則充滿着不信任,否則也不會急切地出聲詢問。
這些年,魏清寧越來越了解母親。
剛剛決定權在祖父手中,母親一介女流晚輩,不敢發表意見。
如今換作她,別人敬她是世子也不敢出言。但母親自恃長輩,又覺得她實際身份不過女子,就敢開口施壓。
而且母親緊張的也并非自家孩子,而是面子。
垂落的寬大袍袖裏,魏清寧雙手悄然握緊,壓下心底一瞬而過的酸澀。
她淡漠忽視掉魏母,轉身朝定北侯抱拳,語氣平靜:“祖父,可否允許我二人單獨談談。幾句話的功夫,不會耽擱太久。”
定北侯看向魏朔。
“有何不可?”魏朔一口應許。
他倒是要聽聽,魏清寧打算如何游說?
他主意已定,別說幾句話,今日魏清寧就是說破天,也不可能退讓一分一毫!
魏朔昂首闊步,先一步走進內室,魏清寧緊随其後。
約莫只說了三句話的功夫,兩人就走了出來。
這回換魏清寧在前,魏朔耷拉着腦袋,跟在後面:“……那啥,還是請世子背清漪妹妹上轎吧。”
衆人:嗯???
他們到底錯過了什麽?
……
“清漪,為兄送你上轎。”
魏清寧清瘦身姿,再度站到紅嫁衣妹妹身前,擲地有聲道。
這次無人再攔,魏母也不敢再置喙!
兩人順利行至外院的垂花拱門處,圍觀人群亦随着她們向外移動。
一群半大的孩子忽然圍上來,笑嘻嘻伸手要喜錢:“喜氣洋洋,新娘新郎, 擔頭一響,都吃喜糖, 擔頭一落,端茶來喝, 擔頭一畢,拿錢容易。”
此乃大銘朝的婚嫁風俗,魏清寧起初沒當回事,命小厮将備好的紅包發下去。
怎知從垂花拱門到侯府大門的一路上,這群孩子始終攔着。
定北侯府雖落敗,宅子仍見當年盛況。占地百頃,如一頭巨大的沉睡雄獅盤踞而卧。
魏清寧到底是女兒身,背着身量相當的妹妹,走這麽遠的路,甚是吃力。
眼下又久久被阻攔,越耽擱,四肢越發軟,額頭也滲出細密汗珠。
她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擡眼環視周遭,果然瞧見人群中有名男子,正幸災樂禍笑望着這邊。
此人是魏朔的親衛。
雖不知自家将軍為何主動讓步,但他就是看不慣将軍被這麽個小白臉壓一頭!
孩子們攔路讨喜錢,乃大銘朝歷來風俗。
不得随意呵退孩子,否則新婚夫婦日後便會婚姻不幸。
親衛料定,魏清寧既舍不得斷送親妹妹幸福,也不敢擾了晉王的興致。
即便累得四肢發抖,也得生生受着。
魏清寧暫未理會他的小人得志,淡淡收回目光,背着妹妹停在侯府大門裏側的臺階前。
邊歇口氣,邊看向孩子中的一個大胖小子,數他鬧得最歡,是孩子頭。
“熊大,今日族學課業不多是麽?你如此精力充沛,不若我為你單獨請位先生?”
家族孩子衆多,魏清寧不可能認全。
但熊母人如其名,渾厚咆哮傳千裏:“熊大,熊二,趕緊讀書!否則都給我去喂豬!”
于是二熊一豬,漸漸聲名遠播……
“想來,你娘親是極其樂意的。”
性情清冷的魏世子,罕見露出一抹微笑。
熊大卻像瞧見死神的微笑,吓得腿肚子亂顫,“……不不不必了,多謝世子爺。我我我我娘喊我回家吃飯,小的先告告告退……”
說還t沒說完,大胖小子撒腿就跑,仿佛身後有只大老虎在追着咬他屁股。
臉上的肥肉一跑一顫,逗得男女老少皆是哈哈大笑。
其餘孩子見狀,也沒了主意,紛紛給魏清寧讓出寬敞的路來。
魏朔站在一旁,目睹全過程。這會盯着魏清寧,又多了一分嫌棄。
因為他兒時也不愛讀書,魏清寧沒少拿這種損招禍害他!
看着安安靜靜的,實則蔫壞!
“管好你的親衛,下不為例。”
魏清寧解決完麻煩,背着妹妹正式邁上臺階。臨走前,冷冷低聲警告。
魏朔不解地看向親衛,對方漲紅臉:“将軍,屬下就是想替您出口惡氣。”
“這法子挺好的,藏起來當你傳家寶吧,以後少拿出來丢人現眼!”
特麽地又讓他跌份!
魏朔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了過去,又補一腳。
魏朔站在原地,目送那道清瘦身形背着大紅新娘,一步一個腳印走完十數個臺階,穩穩跨過侯府大門門檻,踏入落日餘晖裏,渾身似散發着光茫。
不得不承認,今日他欠了這小矮子的人情。
在歸雲齋內室,魏清寧只說了三句話:
“晉王一直不得聖心,當初皇上賜婚,打量的就是侯府衰敗,不會額外給晉王增添助力。”
“你打了勝仗,并不在皇上意料之中,且在賜封後才知你是清漪的族兄。”
“若你今日親自将清漪交到晉王手中,你猜皇上會如何處置你手上的數萬兵權?”
可謂一針見血,瞬間點醒夢中人。
魏朔刮了刮腮幫子:他娘的,讀書還是有點用處!
……
新娘出府門,門外禮樂喜慶吹奏起來,鞭炮聲“噼噼啪啪”,此起彼伏。
魏清寧強撐着,将妹妹魏清漪成功送上花轎。
她直起疲憊腰身,剛想喘口氣,就與花轎旁的晉王,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男人一雙桃眸,斂着溫潤淺笑。
長相的确不凡,氣質也平易近人。
這般好脾氣,即便那夢境是真的,晉王與殘暴新帝也不會是同一個人吧。
夢境似真似假,醒後她總是記不起新帝的長相,故而一直未說與他人。
魏清寧在打量的同時,晉王也在打量着她。
确切講,從她背着人踏出侯府大門那一刻,便正式走入他眼裏。
晉王此前來定北侯府下聘時,魏清寧還在河南擔任正七品的監察禦史。
算起來,這是他頭一回近距離接觸這位妻兄。
倒是給他挺多驚喜。
清瘦少年身着寬大的鴉青色錦袍,從侯府大門慢慢由遠及近。
紅色腰帶勾勒出不堪一折的細腰,乍一看,會懷疑随時會背不動跌倒。
但事實是,少年步伐甚是穩健。
走近後,能瞧清白淨小臉上的細密汗珠,點綴唇瓣鮮亮,似含苞待放的櫻花瓣。
竟是比女子,還美得惹人側目。
讓人印象最深的,當屬那雙柳葉眼,細長微揚,自帶冷感,美而不妖。
饒是汗水淋漓,仍是碧波平靜,透露出一份遠超常人的堅韌心境。
看熱鬧的百姓,擠滿侯府門前街道。
頭一回目睹這綽約風姿的,也驚為天人:“魏世子生得好生俊俏,乍一看,還以為是女子哩!”
“兄長這般俊美,新嫁娘的妹妹定也是風華絕代。”
“哎喲,今晚洞房花燭夜,晉王殿下有福咯……”
聞言,魏清寧長睫微眨,收起思緒:“微臣魏清寧,見過王爺。”
“擦下汗吧。”
晉王遞過來一塊幹整的喜帕,笑着道:“世子儀表整齊了,才好去給熊大請先生吶。”
魏清寧卻是笑不出來。
晉王言下之意,先前院內之事他都已了如指掌,日後在朝廷上有意與她合作。
略略沉吟,她雙手接過帕子,變相遞出一份投名狀:“承蒙王爺關照。”
……
迎着萬丈夕照,魏清寧站于花轎旁,揚聲唱和:“微臣魏清寧,恭送晉王妃起轎——”
八名轎夫同時發力,大紅色的八擡大轎穩穩離地,随着唢吶鑼鼓聲一路遠去。
街邊兩旁的女子,目睹十裏紅妝的盛況,無不豔羨。
在她們看來,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且只有一場婚禮,自然是越盛大越好。
近衛将戴着大紅花的棗紅馬牽過來,晉王接過缰繩,“王府已備下薄酒,今晚歡迎世子來小酌。”
魏清寧微微颔首,“多謝王爺盛情,微臣一定前往。”
前去喝他的喜酒,前去和他……
随後晉王翻身上馬,雙腿輕夾馬腹,馭馬走到最前方,為花轎開路。
他左手從荷包裏取出一顆桂花糖,随意放進嘴裏。
回想起少年堅韌清冷的俊臉,他諱莫如深地咬碎糖塊,低聲交代親衛:“去把魏清寧的詳細生平,盡快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