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亮了。
沈長策聽見窗外鳥鳴。
醒來時如果能聽見鳥鳴,看見陽光,就算夢前宿醉、夢時沉重,心情也會變得幹淨、輕遠。人的傷痕總會自愈,人的心情也是。
沈長策醒了。
他看窗外不早,趕緊起身。可正當他要打理衣着,整個人一頓——他驀然發現昨夜自己是合衣而睡。
低眉仔細回想,腦子卻一團亂,又看身周,更覺離奇:這是哪裏?
只是一間睡房,屋中擺設千奇百怪,有奢華的珠寶玉器,還有廉價的泥人糖畫,白的彩的大的小的,不加分類全部堆疊歸放一起。這屋子的主人,只要愛的就要買回來,從不管适合不适合,也不管會愛多久。
沈長策滿腹疑惑,又推門出去,卻見偌大的屋子靜悄悄,竟然空無一人。
茶壺中還有涼卻的茶水,住在這裏的人,就像是因某種突如其來的災難落荒而逃一般,實在是詭異離奇。
眼看這屋中奢華趣意之物,全都和那冷卻的茶水一樣沒有活氣,沈長策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股冷氣在催着他走。
實在難以忍受,他腳下已經先一步奪門而出,身形踉跄又潦倒。
可出了門他又驀地驚覺——這四周的景如此熟悉。
突然之間,背後驚起迅疾駛來的破風聲,沈長策方才回過頭,一把明晃晃的長劍已經指向他喉間。
一個面有疲色的道人怒目喝他:“他呢?”
他?
沈長策還未懂那道人話裏的意思,那劍刃在他脖子上壓出一道血痕。道人咄咄逼問:“伏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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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策望着那道人,眼神茫然。伏江是誰?這心裏缺了一塊的感覺,好似也曾經歷過。
那道人一看他的表情,心下覺得不對。
此時又有幾名道人從遠方趕到此處,道人們眼神一觸,其中幾名已經默契地破入他那家門去。
沈長策被五花大綁起來,又被人在一旁寸步不離地看着,好似他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人,光是綁起來還不夠。
潛入屋中的道人動靜不小,吆喝着互應。
“不在!”
“這裏也沒有!”
沈長策聽着裏邊此起彼伏的聲音,不知發生何事。
他們搜查無果,沈長策又被擒去了榆丁廟。
榆丁廟的榆丁石像巨大威嚴,沈長策跪在它面前,不聲不響低着頭。
總覺得那石像的視線在注視自己,沈長策好似受到照應一般,又擡頭向上看去,只見榆丁廟的一只眼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巨大的石補痕跡,像是留下一道疤,猙獰可怖。
一行道人圍在他的身側,又疲又累。
其中一道人兇惡惡問他:“伏江在哪?”
沈長策看那道人一眼,這個問題他聽不明白,又怎麽答得出來?
一切離奇古怪。
那道人耐不下性子,突然狠踢他一腳,沈長策不由得側倒一邊。
“伏江在哪!”
來來去去便是這個陌生名字。沈長策心中開始燥亂,那燥亂無路可尋,油然生出一股火氣:“他是誰!”
那道人當他裝傻,在這榆丁石像面前忍不住抽出劍來,卻被人阻了下來:“等下!我看他不像裝的。”
那不耐的道人道:“昨天不是親眼所見他與伏江在一起,今早便不認識?”
另一道人又道:“清晏不讓殺他!”
提起清晏,這在座衆道人便不做聲了,全都面如死灰,好似發生了什麽無可挽救之事。
道人們終于冷靜了下來,幾人朝沈長策細細打量一番。
其中一道人問:“你是誰?”
沈長策神色茫然,只把一切當做官府刑訊。
“沈長策。”
那人又問:“你昨夜在哪?”
沈長策道:“我不知道。”
“伏江是誰?”
沈長策痛苦道:“我不識得!”
道人們面面相觑,卻還是警惕:“你家中可養過一只死而複生,生而複死的狗?”
這問題實在奇怪!沈長策道:“沒有。”
道人們又接二連三問了許多問題,比如“淑蓮是誰”“家中金錢從哪來”,沈長策與淑蓮不熟識,也不知家中有如此多的金錢。
如此折騰半日,那夥道人問不出結果。一道人揉着太陽穴,頭疼道:“先将他關在榆丁廟!”
沈長策被兩道人壓着走,回過神時,遠遠地看見一間屋子,那屋子坐落木棉樹之中,好似渾身長滿了刺。
但道人們卻把他壓去了另一間屋子。那屋子門上符咒法器排放嚴整,遠遠地就透着一股陰氣。
他被推進那屋中,身後的門重重關上。
他身上的繩子還未揭開,躺在塵埃之中艱難地仰頭,離他鼻子不遠的地方就有一根紅線。
紅線密密麻麻們在屋子裏穿梭,似有規律,又雜亂無章。陽光透過屋頂的幾片漏瓦落在他身上,紅線的影子也在他身上密麻纏繞。
沈長策感到了壓抑。
可這屋內的陣法安靜無聲,他心中的煩雜很快就平息了下來。
他望着鼻尖那一根紅線,意識漸漸空散、放逐、平靜祥和,安靜得就像一只被降服的妖。
好似有人在他耳邊道:睡吧。
第二日,一個道人來找他,把他身上的繩子解開,又領他去榆丁廟別處的屋子住下,還帶來了郎中,替他診脈療傷。
道人告訴他,他需在這榆丁廟多住幾日,他的屋子還需道人們多多勘察。
那道人只是說:“幾個月前鎮上來了一只妖,平福鎮開始遭受妖肆之苦,如今已經翻天覆地變了模樣。你受他蠱惑,所以才許多事不記得。清晏不在,很多東西我們也搞不明白,你就當是一場夢,撿回了一條命,以後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
那道人與他簡單解釋後,好似還有事,又匆匆出去了。
郎中開始給沈長策上藥,沈長策這才發現,除了脖子上那點破皮,自己手臂上還有一道劍傷。但奇怪的是,那劍傷明明刺得深,卻是不痛不癢。
過了幾日,道人才将他放回家中,道人們又給了他些符,叫他多多提防。
沈長策已經漸漸從那離奇的變故中平靜下來,再回到家中,看着這寬敞陌生的房子,心中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寂寞。
但那也只是稍縱即逝。一切稍縱即逝難以捉摸的情緒,都可以歸咎于妖的蠱惑。
沈長策放着那憑空而生的大屋子不住,又住回那狹小陰暗的房子。但即使是這狹小的屋子,也讓他感到陌生。
但一切都歸咎于妖的蠱惑。
日子無聊又寂寞。
後來鎮上陸續傳來消息,說是淑蓮從那個晚上開始就已經消失不見,一同消失的還有一個賣菜老漢的兒子。
清晏道人也不見了。道人們諱莫如深,對他的失蹤只字不提。後來百姓中間有流傳,他是與那妖怪同歸于盡了。
但平福鎮卻從此安寧了下來。鬧妖的事不是沒有,卻都是些偷雞摸狗的小事,極少有傷人之事發生。就和大多數鬧妖的鎮子一樣,而酒樓青樓賭坊這些玩樂之地已經衰落不見,大家在妖的威懾之下,茍且種些糧食活着。
如今就算有錢財也無處可用,沈長策又開始做餅,與人換些菜吃。
像是一場蝗災過後的慘淡和平靜,妖不再來,這裏也沒什麽可來的。人也愈來愈習慣平淡艱苦的日子,再提起鬧妖,就像是提起一道痊愈的傷疤,只剩下些唏噓感慨。
從此再也沒有了那蠱惑沈長策的妖的消息,那只禍害平福鎮的妖就和所有來了又走的妖一樣,漸漸被人淡忘,只存在只言片語的交談之中。
沈長策也漸漸忘了這件事,過得平庸而平淡,與從前沒有區別。只是黃昏後,時而覺得夜色格外凄寒。
幾年後某個清晨,破敗的平福鎮上來了幾輛馬車。
平福鎮空蕩的街上,竟然有了點蠢蠢欲動的歡笑。
這一年來,這樣的歡笑就像是大漠雨點,時不時也能有幾次。有幾戶當年從平福鎮離開的人家,輾轉各地又回來了平福鎮,親戚友人彼此見了面,都是感慨萬千。
天下已經沒有不鬧妖的福地,朝廷也是一派混亂,不僅有妖災,也有人災。想着也沒有別處可以躲避,這些人也才又回了平福鎮。
今日又有人回了鎮上。沈長策正好要去與人換些別的口糧,路上熱鬧,他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這次回來的,是那曾經糕點鋪的老板。
那老板不知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平福鎮,但沈長策與他不熟識,便也只看了一眼。
可他正要轉身離去,卻聽背後有人叫道:“沈長策,你是沈長策麽?”
沈長策停下來回頭,那糕點鋪老板竟然在叫他。
那糕點鋪老板滿臉褶皺,看上去吃過不少苦頭,笑起來卻還有些和善。
糕點鋪老板看他一杆身子清瘦,臉色依舊蒼白,眼睛依舊幽黑,手中又拿着面餅。闊別多年,又是一路颠簸,看了什麽熟悉的人都有些懷念,他忍不住感慨道:“許久不見,連你都更瘦了。伏江怎樣了?”
沈長策盯着他,那個名字他已經多年沒聽過。
一旁人面面相觑,正要勸那糕點店老板,他又道:“你以前還常去我那裏買糕點給他吃,但現在誰還有心思吃糕點,我——”
旁人趕緊急急地把他拉到一旁,低聲道:“別說了,你走得早有所不知道,那伏江是個妖怪······”
糕點鋪老板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還好人反應得快,又趕緊賠笑,好似把沈長策當做那些親人被妖所殺的人,觸了他多大的傷心事。
糕點鋪老板歉意道:“我看你氣色卻不像以前那樣死氣沉沉的,還以為他與你還和睦着,沒想到······實在是對不起了。”
沈長策今日又聽了那個名字,心中有些介意,人像是遭了一個暗棒,忽然變得恍惚。回過神時,人已經到了家中。
他躺在床上,心中積郁之感愈發深重。好似有什麽東西被困在一間四面鑄鐵的房屋中,橫沖直撞着出不來,他站在屋子外面,茫然地看着那間鐵屋,滿心的落寞無處可放。
渾噩之間,天色黑了下來,還落了大雨。
有人在敲門,沈長策想要開門,卻覺得渾身無力。可心中又覺得好似有什麽期待催着他,那門他非要打開不可。
他硬撐着披了一件衣裳,下了床,腳像是踩在棉花裏,人跌跌撞撞到了門邊。
他開了門,只見那糕點鋪的老板打着一把傘,站在黑燈瞎火的路邊。糕點鋪子的老板關切道:“我白天裏看你走時不太對,來看看你。”
這股關懷讓沈長策恍如隔世,他迷迷糊糊盯着那糕點鋪子的老板,問道:“你是誰?”
糕點店老板聽他問得奇怪,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只見沈長策一張臉蒼白如紙,便趕緊将他扶進家裏坐着。沈長策本就虛弱,只得任由他攙扶。
那糕點鋪老板在他家中翻找半天,才找見半只蠟燭,點亮之後觀察沈長策,果然見他身子燒得厲害,确實是病了。
那糕點鋪子老板看他家中簡陋,什麽也沒有,直搖頭:“這年頭病了也沒個郎中治病,但活下來好歹不容易,得自己珍惜自己。”
那老板将沈長策攙到床上睡着,又像關切自己孩子那樣,給他蓋嚴實了。沈長策漸漸阖上了眼睛,心中不知為何竟然有些失望,好似什麽落了空。
渾渾噩噩睡了一晚上,沈長策的身子時輕時重,好似在一條又冷又熱的河水裏不斷沉浮。煎熬了許久,人終于上了岸,他睜開眼,此時已是白天。
空氣裏有飯菜香。屋子小,沈長策側身就能看到炤臺。
炤臺旁有個年輕女人正在做飯。
沈長策從床上下來,心中一動,看着那背影走近,心中又莫名生出點什麽期盼,開始雀躍不止。
他盯着那女人,腳下撞響了桌椅也渾然不知,那女人聽了動靜回過頭。是個陌生女人。
面容是陌生的,眼睛也是陌生的。
那女人年紀輕,可眉目之間好似已經經歷過許多,所以與陌生男人在一個屋子,不會和少女一樣羞怯,也不似少年一樣天真地不知規矩。
女人只是略抱歉意,向他解釋道:“爹說他口不擇言,害了你生病,讓我來看看你。”
沈長策終于醒了過來,又在想:他方才是在期待她是誰呢?
他怔愣片刻,又對那女人道謝,又道:“是我自己害的病。”
女人看他話裏已是拒絕之意,本不該多說什麽,可又見他神色憔悴,好似風一刮就能倒下,又不由多了一句:“現在生病都是因為饑寒交迫······哪還有因為一句話就害病的?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茍且活着吧。”
她說着便出了門去,沒有再來煩擾他。
誰被拒絕了,還會厚着臉皮回來煩擾自己呢?
糕點鋪子的老板因為心懷歉意,又回來看了沈長策幾次,沈長策的病卻一直也沒好起來。
那糕點鋪老板一戶姓曹,離開時拖家帶口五六人,回來時僅剩下父女兩人。曹老板現在不開糕點店,只開了個荒地,種了些菜,女兒在鬧妖前本已經許配他人等着出嫁,但幾經變故卻沒有成婚,現在也在地裏幫父親種糧,只為兩人能勉強糊口。
可沒在平福鎮安定幾個月,一日,曹老板下田裏做活,卻狠狠摔了一跤。這病過了一個月才好,就算好了,整個人元氣大傷,面如土色,做什麽事都有些力不從心。
這一日,那曹老板又來看沈長策,把自己的女兒也帶來了。兩人登門來,面上都有些嚴肅。
曹老板進門後,便給沈長策跪了下來:“我年事已高,可能熬不過幾年。想着小女一人在世上實在可憐,不知你······能不能與她做個伴,也好相互扶持。”
不知要怎麽拉下臉皮,才能讓一個老人跪下來去求着嫁女。
那曹姑娘早看多了慘事,平時臉上極少有表情,顯得冷漠木讷,此時看自己爹跪下為自己苦求,不由得覺得心酸可憐。可理應是曹老板早與她表了決心,她此時也不知說什麽好,只得流下眼淚來。
如今世上多凄慘!這平福鎮來去都是孤零零游蕩的人影,人和人打罵不會再因為家長裏短閑碎小事,而是因為糧食和水短缺,人與人結合也不是因為暗生情愫心有悸動,而是必須相互扶持才能活下去。
曹姑娘身為女人,向來被當做搶掠的東西,一人活不了,沈長策身有隐疾,一人也活不了。
兩人的婚事就這麽定了。要成親的兩個人,既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反對,似乎都沒有太強烈的茍活之意。
沒有酒席,也沒有太多祝福,三人在一起吃了飯,就算是禮成。
三樣菜已是豐盛,只是曹姑娘和沈長策卻都沒有動幾下筷子。曹老板擠出笑來,催促女兒吃飯:“快吃,以後你好好生活,可不能靠我了。”
這話裏有有心人才聽得出的死別之意,曹姑娘低着頭忍着眼淚,卻也裝作喜慶的樣子,吃了幾口菜。
曹老板不知從哪裏向誰要了一小壺酒來,自己喝得醉醺醺,最後自己趴在桌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他吃飽喝足,自己推開門:“夫妻新婚,要洞房花燭!”
門外是漆黑的天,半點光也沒有,鄰裏的窗戶也沒有光。曹老板潦倒地往外走,也不知要往哪邊,稀裏糊塗幾次要摔倒,曹氏看着,忍不住含着淚站起來,跑了出去追她那老弱的相依為伴的爹爹,然後便沒回來。
沈長策傻傻看着門外,家中那點小小的燭火,幾乎就是這方圓百米唯一的光。
他嘴裏回味似地念着四個字:“洞房花燭······”
“咳咳!咳······”夜裏風寒,沈長策咳了幾聲,身子抖如篩糠。
這婚事成與不成也沒有什麽不同,曹老板回去以後就像是已經完成了夙願,整個人病得更重,一卧不起。曹姑娘每日都在家中照料他,時而來看看沈長策,卻也和從前那帶着歉意的照料沒有區別。
她一日來看沈長策,帶來一個消息,說又有一故人回來鎮上,那人是當年與淑蓮一起消失的賣菜老漢的兒子,回來時,他還帶着一個四歲的小孩。
她平日也沒有說話的人,也不管沈長策聽不聽,自己便說道:“他回來聽其他人說了才知道淑蓮是妖,整個人一下慌張起來。第二天他那兒子便不見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扔去了哪裏。”
沈長策這次竟然聽了進去,問她:“那淑蓮呢?”
曹姑娘聽沈長策搭話,當他終于感興趣,說得也比以往的瑣事詳細了一些:“他說那天一覺醒來,只見自己和淑蓮都在千裏外的一個鎮上,身旁還有一包銀子。他不知淑蓮是妖,兩人一起過着。一開始本還快活,但後來因為身上帶着錢財,淑蓮又生得好看,被惡人惦記,淑蓮便被害死了······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知,那人也不願說。”
“死了······”沈長策嘴裏喃喃。
他才發現,自己竟然盼着與那淑蓮見上一面,心底好似有什麽要問她。雖然他連要問她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開始魂不守舍,無論是什麽事,他是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沈長策忽又重重咳嗽,幾乎把肺腑咳出來。曹姑娘給他倒了水,看着他奪來喝下,狼狽不堪,欲言又止。
沈長策卻知她想說的話,只道:“你爹的交代怕是要落了空。”
曹姑娘卻麻木道:“我早就聽天由命。”
這年頭,天給的命,都不太好。
是夜,夜如黑水。
沈長策在水中,恍惚看到了水上的光亮,有人抱着他,讓他從水中探出頭。終于得以呼吸。
那人離自己極近,沈長策卻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得見他的眼睛澄清又幹淨,好似稚童一般。
他們那麽近,是在親吻。
那人忽然道:“沈長策,我們什麽時候洞房花燭?”
沈長策還來不及羞赧,那人的眼神忽地變了,妖一般淫靡又放縱。他的唇舌柔軟地引誘挑撥,沈長策的呼吸不由得被他一點一點汲取,愈發急促。他又被他引着沉下水中,呼吸不得。
他要殺死自己!
可沈長策卻一點也不想掙紮。他甚至迫不及待緊抱着那人,巴不得就死在他的手中。他下意識地撫摸他,甚至要挺弄他,那人對他的冒犯極盡包容,任由他的孽根進入自己,莽撞地來回抽動。
那人又在他耳邊喘息:“沈長策,是你要殺了我······”
他在說什麽?他可不要殺他。
沈長策突然停下來動作,那人卻纏着他的身子,兀自扭動身子:“你不是愛我?那你為什麽不讓我解脫?”
沈長策應該逃走,可那人誘得他離不開半步,他竟然忍不住又挺動腰身,心中的愛意滿溢,他只想着:給他解脫,給他解脫!
沈長策忍不住了,兩人都解脫了出來。
他要死了。
那人忽然放開他,自己沉下了無底黑水之下,而沈長策則漸漸上浮,彼此遠去。那人的頭發變得雪白,在黑色的水裏飄搖如霧。他的眼睛變了,變得痛苦、複雜。
他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
沈長策突然驚醒過來,他急喘着氣,只覺得自己的病況好似急轉而下,身子疲軟無力,就連手都擡不起來。
他是誰?
沈長策也來不及穿上衣衫,只用盡全身力氣,往家一旁那寬敞的房屋走去。那是他五年裏再也沒有去過的地方。
時隔數年,屋內灰塵堆積,五年前的五彩斑斓的雜物,如今變得單調陳舊。他用手抹開那些灰,泥人、瓷玩、雕畫······一件件又重新明亮起來,好似昨日還被人賞玩過一般。
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偌大的屋子全部是稀奇古怪的東西,好像人間所有消失的樂事趣玩都被掠奪在了這間屋子裏。
沈長策一件一件地擦拭、端看,心中只覺得愈發可惜、寂寞,腳下的步子也愈發飄忽。
整個人燒得糊塗。
可沈長策卻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在他拿起一件雕刻木人時,整個人忽然頭重腳輕倒在地上,架子一晃,數件玩意落下,碎裂之聲此起彼伏,掀起的塵埃灌入口鼻。
沈長策嗆得咳了數下,咳得撕心裂肺,渾身好似已經徹底沒了半點力氣。從再聽到那個名字到現在,不過幾個月,他的命就像是落入火中的花片,迅速枯萎頹敗。好似從前也有過的,幾乎油盡燈枯。
他寧願死,他寧願死,也要求得一解。
沈長策喘着氣,眼神忽然鎖在了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上。
他伸手抓不着,又竭力撐着自己爬過去,夠了半盞茶的時間,才把那東西抓在手中。他将那東西擦淨,在手中轉旋凝視,爐上松柏花草如人間縮景,透着昏暗的夜光看,交映如虛實變幻。
是一個香爐。
沈長策呼吸開始灼燙,心神開始懵懂。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不信神的,只把那香爐捧在手中,迷糊地想:香爐應該放在廟裏好好供奉,不該放在此處遭受塵埃的埋沒。
他這麽想着,只覺得心中一下明媚了起來。這是這五年多來第一次,他來去無蹤的情愫裏有一個落在了實處。
他幾番使勁,硬是把無力的肉身撐了起來,整個人坐在地上背靠着桌椅,足足喘息了半柱香的時間。
坐起來已經艱難,可沈長策又拿着那香爐,手腳并用,攀着那桌椅站了起來,又沿着那落滿塵泥的架子,一路支撐着過去。
他的身子沉重疲軟,一股熱腔的靈魂拖得艱難,從前每日早出晚歸如此輕快,今日卻廢了好大勁才将這身肉體帶到門外去。
門外一條路,一邊通往孤寂的集市,一邊通往孤寂的廟。
他要去廟中!
天上的月隐入雲中,天地是合攏的黑暗。
沈長策沿着那條路一路莽撞覓去,他确信自己現在所做所行的絕無差錯——此時不該向人求醫,也不該回屋中歇息,天地之間無處可去,他在追逐某個不可或缺之物,而栖息之地就在腳下踏着的每一寸土上。
這股只一不二的虔誠讓他渾身充滿幹勁,類似春風拂過萬木抽葉的生機勃勃。沈長策方才在那屋中好似已經耗盡所有,可現在卻是越走越快,只想把孤零零的身體投入無邊的樹林之中。
他的身體甚至跟不上心,整個人潦倒蹒跚,沒走幾步便絆倒在地,人已經沒有抗拒危險的能力,倒在地上便磕得嘴裏滿是鮮血。
他倒在地上,也不想自己,只用手去尋那香爐,好在那香爐滾得不遠,他又把它死死抓在手中。
再爬起來本已經難上加難,但他卻又很快站起,繼續不知痛苦不知疲倦地繼續往前。
很快又跌撞摔倒,但他又更快地爬起。一副身子早已經任他拖拽,血痕累累,像是不得不綁在腳上的無用的石塊。他只想往前走,石塊破碎了,不痛不癢,與他無關。
林中泥路更為坎坷,老木根在地上盤桓糾纏,沙石蟲蛇密布。沈長策爬了又摔,尖石把雙腿磕得血肉模糊。在不知第幾次摔倒時,飽經折磨的雙腿似把新傷舊傷牽扯出來,再也不聽他的使喚。
他的雙腿已經死了,什麽也追不上。
雙腿用不了,就用手。把生來的就烙印在掌心的掌紋全部磨去,之後再磨血,磨了血再磨肉,血肉之下又見白骨。
等到手掌再也把握不住,便用手肘。
樹林寂靜無邊,全然死氣,只有他的呼吸。
茍延殘喘的人,不知疲倦和痛楚地爬着,身子只是他圓滿自己的踏腳石,他的一口氣吊到了最後,終于看到了廟。
廟破敗無人,一派灰暗。沈長策爬入廟中,仰頭看那神像。
那神像上蒙着厚厚的灰塵和蛛網,也不知是誰的像,但沈長策心中好似能看出個臉來。
這是他的廟。
他甚至沒有想“他”是誰,整個人卻一下子全松懈了。一身肉身似無用的重負被卸去,血紅的香爐從手中滾落,滾到千萬塵芥之中。
他聽到廟外的鳥鳴,心情變得幹淨、輕遠。
他聽到那人在他耳邊說:睡吧。
兩天後,一個姓曹的女人發現沈長策在平福鎮消失了。
接着有人在樹林裏發現血跡,一路在樹林裏蜿蜒,觸目驚心,通向無人造訪的廟。
那廟門被人推開,血跡也就停在了此處。
可地上什麽也沒有,只有一地蒼茫的厚塵,和一只沾血的香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