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冷夜裏,一道瘦長的人影走在蒼涼的街道上。他提着一把劍,走得悄無聲息。
那平福鎮的情況見不得太好,況且這兩日街上出現了一只妖,專剝貌美人皮,行事歹毒,已經害了好幾戶家人,其他道人實在忙不過來,只好硬着頭皮請那關着門不見人的清晏。
清晏在那門中對着那榆丁圖靜坐,什麽也想不明白,又聽那妖怪作惡多端,知道即使心中有事,也不是懈怠之時。
他只能又重新拿起那把多日未碰的劍,來到這多日未見的街道上。
他出來時門外安靜,沒有那只狐貍。
黑夜之下也安靜。
妖大都狡猾,嘗了甜頭便膽大包天,吃了苦頭都要低調行事。
但妖氣是不會低調的,貪念欲念越旺盛,這清心寡欲的人越能嗅到蹤跡。
他面前這黑燈瞎火的人家,已經人去樓空,卻還四處張貼着符咒。一扇窗被風吹得搖晃,上邊一張符已被輕易撕破,只有一半貼在窗檻上。
這家中的人還想着回來過日子,可人沒回來,卻成了妖窩。
清晏手中的劍铮鳴,他長劍杵立,心中念了幾句心訣,劍上寒光一凜,映照屋內。清晏眼眸微開,那屋內突然傳來一聲慘叫。
痛苦的嗚咽從屋內斷續傳來,凄絕又悲怨。這妖的哀鳴和人一般,要是心軟了,說不定會有人聽不下去。
“饒了我,饒了我······我是有苦衷的······”
有什麽苦衷?殺害百姓無數,手段殘忍,哪還有什麽苦衷?
“那些死了的,都不是好人······我只是、只是在替天行道······”
他道人才是替天行道,哪有妖替天行道?清晏手中的劍顫顫作響,他心狂跳不止,發間流出幾道汗水。
Advertisement
那妖怪好似又知道他的想法,呻吟了幾聲,又來迷惑他:“這年頭,天都沒有天法,誰都能行道······”
清晏幾乎握不住手中長劍,空中忽然一股沖力朝他湧來,他後退一步,長劍偏移一側,那屋中忽然沖出一奇形異狀的龐然大物。
那東西臉上布滿鱗片,疤痕糾錯,身上一張人皮只穿了一半,一只人手皮還挂在胸前,猙獰可怖。
清晏心中竟一時畏縮。
行道之人心正身正,心一畏,渾身震懾妖魔的氣度便退了三分,那妖怪便更是嚣張,張着怪嘴節節逼近,滴着血的手朝他伸來——那不是手,那東西像是無皮的糜肉,擰成了扇狀,鼓脹着呼吸着,甚至能看到薄薄的血肉下的血絲跳動。
清晏的眼不知看向何處,一時腳下大亂,只得暫且後退。
每退一步便亂一分,他又盯着那妖怪渾黃的眼眸,恍然想起漱丹曾說他幾世的死因。
要生要死?
當然要生!
可手中的劍卻愈發提不起來。妖已經逼近了——
“讓開!”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驚起,清晏下意識聽從那個吆喝側了身,朱紅的長發在被冷夜浸成了紫紅,掠過他胸前。
不過一瞬間,漱丹手化為爪,便朝那妖的心髒刺去。
那妖怪慘叫一聲,漱丹手中已經把他的心掏了出來,渾噩噩滴着濃血。
那妖怪張着嘴巴倒在地上,地上只有化作了一張人皮,一只血肉模糊的青鯉魚。
血腥撲鼻。
漱丹好似暗暗舒了一口氣。
“妖的花言巧語,你沒聽過嗎?這是小妖,還沒能化成人形。”
漱丹一邊責備,一邊掏出手絹,擦着自己顫抖的手。他嘴上說着話,卻不看清晏。
清晏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要如何答他。
他伸出長劍指着那張人皮:“這是誰?”
漱丹卻道:“我怎麽知道,人都死了,你還給她也不是她的。”
清晏低聲道:“可以給她家人些許慰藉。”
漱丹聽着卻好笑:“你當這可怖的東西是慰藉?慘死之人的屍骸,只不過是再給愛她之人傷口上撒鹽罷了。要是你被那妖怪剝了皮,我是絕不會看一眼的······不如就地埋了,反正天下的死人都一般化作塵土。”
他提起自己,清晏又暗暗看他一眼,可漱丹還在細細擦着自己的手指,并未轉頭讓他看自己的臉色。
漱丹一腳碾在那青鯉魚身上,嘴裏嘟囔:“醜八怪,披上一張人皮就以為自己能做人了?找了這麽久,你就沒有一張穿不破的人皮,人那點小肚量,哪裏裝得下你的貪心。”
兩人最後還是将那人皮就地埋了。
一人一妖又走在街上,就如多年以來的那般。只是彼此之間的氣氛,好似已經天差地別。
清晏想起他方才說的話,耿耿于懷:“你早知道這妖怪的行蹤?”
“你怪我不殺她?”漱丹一笑,“我這千年來殺的妖比你殺的還要多,這天下的妖就沒有不想殺我的。我走在這路上,比你走在這路上還危險。我只少殺這一個,你就要怨我?”
清晏自然知道他離經叛道是為了誰,心中萬般滋味說不出口,可他卻只能低聲道:“我沒那意思。”
“你現在沒有那個意思,但以後會有。我沒殺你想殺的,或殺了你不想殺的,你都要恨我的。”
這話說得奇怪,清晏不由得看向他。
可漱丹又走到了他前邊去,聲音萬般無所謂:“以後你死了,又一世。等你見到我時,我又是妖,你又是殺妖的道人。要是我在榆丁之後找到你,你見到我,揚起劍來更是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清晏看他說得如此平淡,知他心中難受,他終于問:“你為何執着于我?”
“別笑話了,我可不想執着于你!”漱丹轉頭看他一眼,“是你執着于我,你說了,讓我來世找你。”
清晏怔然。
漱丹看他不信,又扭過頭去,讪讪道:“你現在說不怨我,以後便會怨我。你曾經說要我來找你,後來又說讓我忘了你。人說話都是不算數的。”
明明說謊無數欺騙無數的是他,現在他反而說自己說話不算數。
到底他說的是真是假?
漱丹忽然停下了腳步。清晏朝他看去,卻只看到不遠處燈火輝煌,酒氣與歌聲渾濁地點燃着這一片夜。
清晏看到漱丹呆站在前邊,也詫異:“平福鎮竟然還有百姓不怕妖——”
他的話戛然而止。
對面的巷子狹小陰暗,透着層層雜物的縫隙,赫然能見一角兩角的人影。或是滴滿汗水的皮膚,或是散落的長發,或是煽紅的唇。晃動着顫抖着,時遮時現。
一人忽然從那雜物之中仰起脖子,唇齒微張,大汗淋漓,滿臉欲望橫生。
伏江。
清晏腳下像是生了根,竟然動彈不得,他握着長劍的手劇烈地顫抖。
忽然清晏一驚,伏江的眼睛看了過來。他發現了他們。
可伏江一雙眼望着他們,又漸漸把身子俯下。他眼睛被那雜物的雕镂分割又隐藏,很快就在一低眸間消失了。
他在擁抱着他面前那看不見人影的人。
這看過來又隐下去的一眼,落在有心人眼中,好似挑釁一般。
漱丹忽地冷笑道:“你看,讓這天下支離破碎、抹殺父母子女夫妻感情的人,就在那裏享樂着。人間屍骨累累,他有歌酒靡靡。”
他的聲音輕飄飄揚起:“他殺的,都是他不喜歡的,他祝福的,只有他愛的。欲望橫生的心,潛移默化影響着這個天下,欲望橫生的身體,大肆抹改生死。”漱丹俯在清晏的耳邊,輕聲道,“神仙失責了,可你對着他人的模樣下不去手。”
妖最會迷惑人,因為妖最懂得欲望。
清晏自小靈魂便被灌輸着道,臉上卻也汗水密布,他搖了搖頭:“你給他的罪名太虛無。就我所見的,他罪不至死。”
漱丹怪笑一聲:“要是你不信我,我現在便發誓,我所說的無半點虛假,要是有就不得好死,魂飛魄散。”
漱丹湊得近,清晏推不開他,他的聲音便一直纏在耳邊。
清晏蒼白着臉色:“這樣的神仙若是死了,豈不是天下大亂。”
若是死了?原來他想過“若”。
漱丹趕緊道:“不會的,因為這人間有自己的命運。現如今他活着,幹涉着,反而才錯。”
清晏忽然盯着他:“你如何得知?”
漱丹不慌不亂,他望着清晏,脈脈道:“你當我如何得知?我為了探查這天地規律,去過地府,也偷偷去過天界。”
他金色的雙眸神情又耀眼,他所說的,是為了自己。
清晏就要相信他了。
漱丹俯下身子,在他耳邊道:“殺了他吧,他就是天下大亂的根源。你知道我從慫恿你铤而走險,我都是為了你。”
清晏輕輕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殺了他吧。”漱丹又道,“為了你的‘道’。”
他的道,是讓這個天下太平,這是榆丁從他小時便教授給他的,也許也是伏江曾經的初心。
可清晏不知為何,依舊下意識搖頭。
“殺了他。”漱丹的熱氣就在他耳邊輕撫。
清晏汗水淋漓,他清楚漱丹只是為了能擺脫彼此的宿命罷了。可是他心裏卻更混亂,如果他真的決定殺伏江,是為了自己,還是漱丹,抑或是天下呢?
他是受了蠱惑,還是的确應該如此?
他大喘幾口氣,嘴唇發白,幾乎靠在漱丹身上。
“如何······如何殺他?”
漱丹望着對面歌聲酒氣濃郁處的黑暗裏,雙手抱住清晏,悄悄笑了。
“唔!”
伏江靠着沈長策的腦袋,忽然錐心刺痛,浮光掠影在腦中一閃而過,可他什麽也沒抓住。
“怎麽了?”沈長策趕緊看他的臉色。
伏江扭頭望向方才清晏所在的方向,那裏已經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