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什麽叫大部分前塵?
沈長策想起他初見他時那副模樣,雙眸溫順清澈,舉止不知規矩,既似稚童不識路,又像清蓮入濁世。
稚童和清蓮,就是忘卻了大部分前塵。
沈長策打量伏江,看他如今眉眼伶俐,流轉之間一派清明,又小心翼翼問他:“那一小部分,你還記得什麽?”
伏江看他低頭垂眸不讓自己看清他的神情,有趣道:“方才被那縛仙絲纏住,倒是想起了一些。”
他故意不答,沈長策的眼睛果然又暗暗瞟向他,他透過長而碎的頭發,像是躲在暗處注視着伏江。
沈長策還未從方才緩過來,可卻見伏江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樣。
他的淡然是無所畏懼,還是接受了不可違抗的命運呢?
他又問伏江:“想起的東西,會讓你後悔喜歡我嗎?”
他最好想得不多。他是想不起來那些事,才願意困囿于這一個小鎮,這一間小屋中。
伏江歪頭琢磨,緩緩道:“我想起了無邊靜水之中,有一處孤島。那裏晝夜四季随心更疊,島外是煙波浩渺、雲蒸霞蔚、星羅棋布,島中有花滿千樹、遮天碧葉、磅礴飛雪。那裏的時間看着與人間不同。”
沈長策聽着竟有些失落:“原來你想起了這麽美的地方。”
伏江并未注意沈長策的神色,又自顧自道:“我還想起,我犯了大錯。”
沈長策心裏一緊:“什麽錯?”
“什麽都是錯的。我喜歡你也是錯的,我吃那餅也是錯的,我在這裏都是錯的。我們現在,每一刻都是偷來的。”
他說這話時,既不像是要悔過,也不懼怕過錯帶來的任何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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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策望過去,伏江朝他眉開眼笑。天真無憂的笑從來冰冷,可沈長策竟然瘋魔地心悸。
砰砰砰!
屋外傳來重重的敲門聲。
今日平福鎮鬧妖才平息一些,打擾清淨的人倒是不少。
伏江正要走出門外開門去,沈長策又拉住他:“如果清晏再來縛你,我······”
伏江卻道:“我是太界上仙。”
伏江說罷就出去了,他已經把要說的說完,心中從無昨日之困頓,也無明日之愁苦。
沈長策卻憂心忡忡。
他坐在屋中,忽聽一陣高揚的聲音由遠至近。
“好事,大好事!”這大笑而來的竟然是譚郎中。
沈長策出了睡房出去,只見譚郎中瘦巴的老臉上盡是喜氣,把平福鎮多日的陰霾都掃盡了。
伏江不知何事,卻也跟在一旁,又好奇又喜樂。
譚郎中止不住得意:“嘿!平福鎮鬧妖時多虧了我譚某妙手回春,那平定城的薛老爺看中了我,派了人邀我過去做大夫。”
沈長策平日不愛恭維,此時看譚郎中喜上眉梢,卻也忍不住道了一句:“恭喜。”
伏江卻道:“去那邊做什麽?那邊還不是鬧妖,要是你又遇上了妖——”
聽那伏江大好日子吐不出好話,譚郎中趕緊打斷他:“你這小子別胡說八道!這天下大小郎中有多少,在官老爺手下做事的有多少?這光宗耀祖的好事,怕什麽妖!妖來一個,我收拾一個!”
譚郎中自己給自己壯了膽,又上下端詳沈長策:“過幾日我請些人去吃個喜飯,請來請去,都是些搬走的、老死不相往來的、不敢出門的。我怕不夠熱鬧,你去不去?”
沈長策還未答,又聽譚郎中數着手指兜轉:“那賣點心的馮老板還在······種糧食的周八也沒走······哦!還有那崔老漢倒是個膽大的,鬧妖時都不安分,我得請請他!”
聽到“崔老漢”這仨字,沈長策驀地僵住。他望向伏江,卻見伏江滿臉興奮,這平福鎮沉悶太久,他已經許久沒有熱鬧過。
伏江卻好似忘了那崔老漢是誰,他挽住沈長策的手,高興道:“真是好事,我們也去。”
黑夜蒙蒙中燃起一片燈,好似野外夜宿的篝火,點起來的都是不畏生死潇灑度日的人,明晃晃的不怕招來豺狼的眼睛。
這家酒樓的老板曾受過譚郎中恩惠,便不顧家人勸阻,硬是要為他專門開了宴。這段日子,他這酒樓每日有五六位客人已是不錯。難得熱鬧,這老板也開心。
“譚郎中是善人多福,此次能去那平定城,可是榆丁神仙看見了您的才氣。”
其他人也祝福多多,今日能來這裏吃酒的人約有三四十,有的是譚郎中的友人,有的純屬悶在家中要出來解解饞。
既然只是解饞,那更得好好恭維,這福氣話一句接着一句,說得譚郎中飄飄欲仙,一下子回敬了許多酒,喝得滿臉通紅。
伏江硬是拉着沈長策來了,幾張桌上都是喜笑盈盈,唯有這一張桌子,有那沈長策一張不動聲色的臉在,這氛圍便少了幾分。
這桌上有人察覺到了這氣氛的微妙,心思也不由得想起了別的事,那要挑起話頭的人,說的也話變了味地不那麽喜慶。
一人道:“前段日子在家中,我還想念沈長策做的餅呢。”
伏江聽了道:“我可不想念。”
那人一愣,這才覺得自己話頭不對,趕緊解釋:“現在沈長策不愁吃穿,不用那樣每日上街賣餅,這也是福氣。”
伏江卻道:“我每日都吃,所以不想念。”
這說得那人方才的解釋仿佛畫蛇添足,更是為難了。他又去看沈長策的臉,只見他低着眼睛,好似不打算攀談。
好在一桌人會說話的不少,這該熱鬧還是慢慢熱鬧了起來。這談起天來,才知道這桌上方才那說話的一人是那李宅老太太的小兒子。
宴至一半,那酒樓老板又道:“難得平福鎮有喜事,我今日還請了百花樓裏的幾位姑娘來給大家助興。”
他雙掌拍了散下,只見漆黑黑的門外一下湧進幾個衣裙鮮彩的少女,一個個花容月貌,笑面怡人。她們帶來琴簫鼓瑟,款款而至。
一時間酒樓二層的燈也被夥計點上,衆人在輕歌曼舞之中飲酒大笑,最後一點冰冷蕭瑟也一掃而空。
這番不規不拒的場景,好似幾個月前的平福鎮酒樓。
伏江與其他人一起,也在熱鬧裏四處亂竄,好不開心。
這酒過三巡,安分坐在桌前的人不多了,方才那人看沈長策一人喝酒,便又來與沈長策說話:“沈相公,最近鬧妖鬧得厲害,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們也算是這鎮上有些底氣的人家,前幾日我娘說得把鎮上這些人家召來會一會,好商讨一下怎樣應付那妖怪,你看——”
他說的底氣是錢財。沈長策如今不用去賣餅,屋子還大了好幾倍,就像是發了橫財的人。
這不久前還被李家人打了一頓的人,現在被有模有樣稱作了沈相公。沈長策如同那時被這李家人捉起來時一般,低着頭不看他。
他冰冷冷道:“不去。”
李宅是什麽地位?沈長策“沈大郎”是什麽人?他拉下臉皮來請他,他怎麽能不領情?那人臉色一變,望着他好不可思議。
可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不怕被妖纏上?凡是他李家邀來的人,哪個不是忙不疊地同意,恨不得明日就找到那降妖的辦法來。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卻也說不得什麽,只一雙眼盯着他,好像在看一個怪人。
伏江在那邊和人喝了半壺酒,才想起不見沈長策蹤影,又去找他。他東張西望,一回頭,便沈長策坐在邊上看着他。
他奔到沈長策身邊問他:“你怎麽不去玩?”
沈長策望着他,卻問:“玩什麽?”
“你看!”伏江朝那些姑娘中的一個一指,“那個姑娘是小桃李,你是不是見過?我今日才發現,她雙手雖然抹了粉,卻的确是糙的,那紅狐妖說得沒錯。”
沈長策卻沒看過去,只問他:“紅狐妖?”
是他所見過的那個狐妖嗎?
他忽然道:“你說的那紅狐妖,也許不安好心。”
伏江卻絲毫不放在心上,他睜着眼睛盯了沈長策臉上的酒熱,又忽然拍他的頭:“原來你悶悶不樂,竟然是還在想這些東西?”
沈長策看着他,沉聲道:“我無心······無心再想別的。”
伏江望着他,又一連打了好幾下他的腦袋。
沈長策看着他,不知其意。
伏江怨他:“我從沒有喝過這麽好喝的酒,也沒有和這麽好看的姑娘玩耍。可你不開心,我就不開心了。”
他為難地喚着他的名字:“伏江······”
他當然沒好好享受過,他才開始享用錢財,這天地就變了。
“我怎麽從來不見你高興。人間都喜歡天仙下凡的故事,可以福財兩旺,還能姻緣美滿。你現在已經不愁吃穿,也不必耕苦勞作,每日和我花天酒地,有什麽不高興的?”
伏江又接連打他,好似他多麽木讷。他催道:“笑,你快笑!”
沈長策心裏只記得前幾日伏江要被帶走那般強烈的場面,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又如從前那般神魂颠倒,百憂纏心,他哪裏玩樂得下去。
沈長策不笑,任憑他打,一雙眼直直盯着他,有口難開。他既不願壞了伏江的好心情,可自己也做不出好心情的樣子。
但伏江好似認為,這好心情只要逼着就能出來,就和把欲望從人身上偷走一樣簡單。
伏江打了他幾下,又看沈長策執着的眼睛,忽然哈哈大笑,不知道在樂什麽。
他把手在沈長策胸口前輕撫一下,然後忽然變作利爪,好似妖怪一般,要挖出他的心髒。
他笑道:“我其實知道,人性子裏刻下的東西都是取之不盡的。要不我又來偷了你的東西,它再生發出來,我再偷。這樣,你就不會那麽傻。”
他說着,忽然驚呼了一聲,沈長策已經把他抱住。
他盯着伏江:“不要。”
伏江看他眼睛認真,是信了自己的戲弄,又接着酒勁瘋笑不止。
沈長策看他臉上飛紅,雙目緊閉,手下的身子又軟又熱,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樣,眼眸一斂,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給他。
他道:“你拿好,我今日去那給我取名的半仙那處,求了這符。”
伏江從他手中把那符奪了,又打開看了一眼,只見那符上朱砂龍飛鳳舞,不知在畫些什麽。
他目光順着那符的起筆,癡癡纏纏在那符上走了一圈,又覺得那畫的東西實在有趣,又捧腹大笑:“這是什麽符?”
沈長策道:“說是能從心所願的符。”
這天上的神仙,還要人間半仙的符來從心所願?
伏江一邊笑,一邊在手中玩弄那符,把那符折成了一只兔,玩了一會兒,又展開,撫平,還要折成別的東西。
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那符上,沈長策則看着他認真低垂的眼睛,突然将他的腰攬了過來。伏江驚呼一聲,唇上便已被沈長策覆了過來。
不遠處的人喝酒玩樂,那是死亡陰霾後投身酒池的狂歡,誰也不會看向這冷冰冰的角落。
伏江尖叫着,被沈長策抱出了那酒樓。
外邊清冷月光,瑟瑟陰風。寂靜的死氣澆不滅伏江渾熱的酒醉,沈長策将伏江抱入一旁的巷子中。
那巷子中雜物堆疊,鎮上怕死的人走了一半,那一半人帶不走的東西,要麽放在家中,想着今後回來享受,有的便堆砌在街上,知道自己再也用不上了。
人再也用不上的東西,妖也用不上,這些東西裏只有老鼠野貓會用。
廢墟之中藏着一股黴塵的死氣,兩人就在這廢墟之中相擁。伏江看沈長策動作又急又莽,喉嚨裏興奮地尖叫一聲,很快兩人又壓抑地喘息起來,攪得寂靜的街巷旖旎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