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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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策看到一條細若無形的絲線,在天光之下閃着熠熠白光,它不知何時已經無聲游來,頃刻之間,它已像是活了一般,把伏江身子纏住!
伏江的身子立刻軟了下來,沈長策将伏江抱住,只見他緊閉雙眼,眉頭緊蹙,而他身上那一道絲線,也化作了扭曲的紋路,烙印在他皮膚裏,如蟲子鑽進了他皮膚中。
沈長策看得心驚道:“伏江!”
腳步聲音迫近,沈長策擡頭一看,來人面色肅穆,正是清晏。
清晏不看他,他蹲下身子,伸手在崔老漢鼻間一探。那崔老漢已經死了。清晏打量着崔老漢胸前的創傷,又看向那地上的淑蓮。淑蓮被那眼神看得渾身一縮。
清晏道:“不傷人的妖,我從未幹涉。可你今日傷了人,就算只是失手,也已經嘗了在人之上的滋味,今後難免受了誘惑徒生害人之心。我會把你收服在榆丁廟。”
淑蓮聽了直搖頭:“不······不!”
如果是曾經,與其在那受盡折磨的屋子裏過日子,她還不如跟着清晏,去什麽地方都好。可她現在卻不再願意。
淑蓮知道清晏的厲害,她眼睛滴溜溜轉着,正想辦法要走,可他這等與模樣一般大的小妖,那裏逃得過擒妖無數的清晏的掌心。清晏只在心中默念一串咒,那淑蓮便動彈不得,只得又驚又怕,嘴裏嗚嗚地哭叫着。
這時,小狗不知從什麽地方橫沖了過來,對着清晏尖聲咆哮,大張利齒。清晏看他一眼,抽出身後長劍往地下一指,那小狗便像被風浪掀倒,往後翻滾了半丈,一下子便縮着身子不敢動了。
清晏看那小狗擔驚受怕,雙目靈動,與別的小狗別無二致,一時竟然覺得有些奇異,嗫嚅道:“竟真能死而複生?那這活物究竟是死的,還是活着?”
他又聽一陣悉索,沈長策還妄想帶着伏江從自己眼皮子下逃走!
沈長策雙腿重傷初愈,又抱着個人,跑時一腳深一腳淺,沒跑幾步就已經是氣喘籲籲。這樣一個從來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在人之中就已經和蝼蟻一般任人辱罵掠殺,在天地法度之下,能跑到哪裏去?
屋子外有一條路,一邊通往仙香缭繞的樹林,一邊通往人氣旺盛的集市。
沈長策正要抱着伏江往那集市奔去,雙腳卻忽然沉重起來,像是霎時間鞋裏灌滿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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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伏江栽倒在地,吃了一嘴灰!
清晏看着他,只覺得可憐又可悲。
清晏将伏江從他手裏拖扯出來,沈長策的雙手卻死死不放,清晏眉一皺,抽出了長劍,橫在沈長策脖子上。
他冷聲道:“放手。”
沈長策卻看也未看那劍,一雙眼睛只盯着伏江。
清晏只得暗念一段心法,沈長策忽然急促大喘,他用盡了勁,那雙手竟然擡不起來!
伏江被清晏從他懷中抽走,他懷裏一下空落落的,一片冰冷。
沈長策急道:“你要帶他去哪?”
清晏道:“榆丁廟。”
沈長策卻道:“那是榆丁的廟,不是他的廟。”
清晏道:“他犯了禁,再不離開人間,我會殺他。”
清晏從地上攙扶起伏江,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伏江的衣衫垂落下來,在沈長策額上一晃,沈長策的目光便随着他的衣擺看去。那衣擺輕飄飄的,好似雲霧飄渺。
沈長策又急道:“他不想離開!”
清晏卻道:“由不得他。”
街上才恢複一點生氣,人不算多。平福鎮鬧了一大場妖,大家現在看到争執,非但不願和從前一般再來看熱鬧,還得趕緊回家去,把門窗掩上。
更何況清晏提着劍,正一身寒氣立在此處,一看便是大事不好。
方才那會兒動靜,已經把門前這條路掃得幹幹淨淨。
清晏睨着沈長策:“人間的恩怨,自有化解的規律所在。但神仙插了手,讓不該死的人死了,已經是大亂了律法······我早該來制他。”
說着清晏也一頓,他為何不早些來?
清晏眉頭緊蹙,他不由得看向了伏江。他分明罪無可赦,可他心中卻無殺他的決意。
“我不明白。”沈長策辯駁道,“他做的只是人之常情,他只是喜歡淑蓮,不願它死。”
清晏的目光從伏江身上移到那沈長策身上。
“人之常情?”清晏重複一句,“他不是人。”
沈長策一怔。
清晏道:“天上的神仙在普度衆生和絕不幹涉之間,選擇了後者。從他們把命運還到我們自己手上開始,他們的偏愛就是逾矩。你看他的愛,不就逆轉了這妖和人的生死了嗎?”
沈長策看他就要帶着伏江要走,喉嚨發出無可奈何的喘息聲,他拼命掙着身子,卻不見有效。
他的情感又不能沖出他這渺小肉骨,追上伏江!
沈長策額頭的血管突突跳着,他心中痛苦萬分,比骨肉分離更痛苦。他望着伏江,預感到一種永遠闊別的可能,瞬間那莫大的、強烈的思念就已經充斥薄弱的心髒。
他非有伏江不可!他非有伏江不可!
他的眼睛漆黑又濃郁,和死人一般無神,可其中好似又萃出一股黑色焰火,讓他身子顫抖不止。他的身子幾乎承受不住這份灼熱。
沈長策目眦欲裂,他崩潰道:“我求你,我求你!”
這個蒼白的人歇斯底裏,嘴裏腥甜,他跪了下來,好似在向天祈求。清晏聞言看了他一眼,他除的妖都是兇神惡煞、遭人憎惡的,未見過人祈求自己。此時不得不被撼動。
他此時就似仙人或地獄的判官,要處決人的愛恨生死!
突然那縛仙絲所化的符文似被無形長劍一斬,忽地簌簌不見,飄散空中!
清晏低頭一看,心下不妙,大喊一聲:“漱丹!”
四處空蕩,無人應他。
清晏只得又默念心法,可那縛仙絲卻只在他手上擰成一道,軟癱癱的好似被褪去的蛇皮,不聽使喚。
伏江緩緩睜開眼睛,眉目困倦、勞累又迷茫,然後漸漸清明。他又看了看清晏手上的縛仙絲。
他終于醒了過來,一雙眼盯着清晏的眼睛:“哦,我忘了你。”
他如此淡然,既不為自己被擒而暴怒,也不為突發的而驚訝,語氣中又好似有些懊悔之意。
清晏的雙手應該抓住他,就像是抓住那些陰險狡詐的妖魔一樣。就算是那縛仙絲已經無用,他也應該讓他降服在自己的劍法之下。
可他只是盯着伏江的眼睛,動彈不得,就好似方才沈長策那一般。
“你······”
他甚至問不出話來,腦海裏一片混沌,他忽然不記得自己因何來到此處?
伏江跑到沈長策身邊,他的手如此輕巧,不過才觸碰到沈長策的衣,清晏施下的那些束縛便一一消失。
沈長策立刻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要走。
伏江又看向一旁冷汗涔涔的清晏:“我不想走。”
伏江看他的眼神溫柔淡漠的,即使剛從他手中逃過一劫,也無事發生一般。他好似什麽都知道,甚至可以不計一切前嫌。
他看自己,好似畫中神仙看人的模樣,既不愛他,也不恨他。
清晏腦中一片空白,耳邊轟鳴巨響。
接着伏江的眼一低,看了一眼清晏手中的縛仙絲。他眼底流光轉動,又笑了一下,好似看到了什麽自己心知肚明的把戲。
他不想走?那是什麽意思?
他不想走,就不必走,就不必受到天法的束縛?
道道樹幹參天而上,清晏走在回榆丁廟的路上,此時樹葉遮天蔽日,唯有筆直的樹身掠過身側。一道又一道。
這一道又一道的樹影将他的身子遮擋又顯露,他每走一步,便愈發清醒。
清晏忽然停下腳步,盯着自己的腳,又看着自己手心裏的縛仙絲。
他舉目四望,驚奇自己為何會走到了這裏?
他想起了方才所發生的事。
身後的腳步聲驚起,清晏心下一縮,突然抽劍轉身。那長劍破空而出,就正端端停在那人的喉前。
漱丹顯然被吓了一跳,他呆看了清晏片刻,見他神色警惕,又展顏一笑,用手指将那劍輕輕壓下了。
清晏看到是他,半晌才回過神:“你方才為何不來······”
他的話戛然而止,好似意識到了自己話中的埋怨。
漱丹卻眼睛一亮,接道:“你想要我幫你?”
可他很快又可惜道:“你是第一次要我幫,要是我知道你這麽想我幫你,我賠了這條命也要幫的······可就是我,也幫不上。”
清晏蹙起眉頭,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漱丹望着他疑惑的眼睛,下巴朝他手心一點,笑道:“一次又一次,你那東西就是捉不到他。”
清晏眉頭越蹙越深:“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漱丹湊來,“你還不知道嗎?你好好想一想,我這每天都想着和你一起,你不在了,我便得趕緊去找你的另一世。這麽忙碌,為何能如此了解伏江?”
清晏方才才從伏江的震懾之下回過神,此時他向來執着的眼神卻迷茫着,漱丹看了,心中只覺得可憐。
漱丹告訴他:“還不是因為你的每一世一定會和他糾葛上,這是命中注定。”
清晏身子一震。
漱丹看他身體還虛,臉色蒼白,便硬是攙住了他的胳膊,把拉到一旁的樹下,他費了些心思收拾幹淨了一片地,要清晏坐下。
清晏任他擺布,又問道:“你方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漱丹竟然一愣,好似想起什麽,他又笑道:“上次你也是這麽問的,那麽這次我也一樣回答。”
他說這話時,神色有些落寞。重複的問題,就有重複的答案,好似暗示着重複的因重複的果。
清晏看在眼中,卻低下頭,冷聲道:“不要糊弄我。”
漱丹望着他,眼神溫柔地看了他片刻,才道:“你每一世都能從神仙手中得那縛仙絲,發現他逾矩法度之外,都想用這縛仙絲纏住他。但這東西總是沒用的,因為這縛仙絲是他的,他若不想,你便使不了。”
漱丹的話引起清晏更多疑惑,可漱丹卻按住他的手,暫且不讓他問。
他道:“這平福鎮為何多災多妖,那是因為此地發生過颠倒生死之時,機緣錯生,吸引妖靈。這實際上,與伏江的心欲有關,他是太界上仙。”
清晏詫異:“什麽意思?”
漱丹道:“他是至高無上的神,他的無意能影響許多事,比如他的貪念開始不受控制,便能生妖。這天下是這番局面,都是他屢次下凡釀造的。你師父要你防備的,一直都是他一人罷了。你想,天規之嚴,什麽神仙下凡還攔不住?他就是定下這天地律法的神仙,也是唯一犯了這大戒的神仙。”
他忽地驚起一身冷汗,又問:“可這縛仙絲······”
漱丹笑道:“這縛仙絲是伏江交給榆丁的,你那師父就是榆丁。每一世他都會把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委托給你。所以你每一世都要那麽辛苦。”
清晏不明白:“這縛仙絲既然傷不了他,他何必把那任務委托予我?”
“這縛仙絲傷得了,只是你沒有決心,下不了手。他下凡來做的是人,你只殺妖,殺不了人。”
清晏道:“不是将他交給仙衆就好?”
漱丹冷笑:“仙衆裏,誰能罰他?”
清晏一雙眼瞪着他片刻,又偏過了頭:“我也并非下不了手,可我方才就是接近不了他。”
漱丹卻道:“你當然下不了手,因為他殺妖,你覺得他和你一樣心系天下。可他殺妖,只是為了贖罪而已。”
“贖罪?”
漱丹道:“見死不救之罪。”
清晏道:“神仙沒有這種罪過。”
漱丹卻笑:“神仙沒有,人有。見死不救是人之罪,插手人間是神仙之罪。他現在是犯着神仙的罪來彌補人之罪。他每次下凡都是來做人的。”
漱丹刻薄道:“所以,你生來就是為了在他稀裏糊塗時阻撓他。可你心不決,總阻撓不成,每一世便受着阻撓不成的心苦。你愈發想不通,愈發想彌補,就愈發不要命。”
清晏身子一震,忽然覺得漸漸發冷。
漱丹挽起他冰涼的手,放在唇邊親吻。
他溫柔地看着他:“這本就是他的不是,卻要你來背。不過沒關系,這一世,你早些知道他的可惡,我們一起想辦法把他除去便是。”
清晏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吻,胸口起伏不斷。
他突然把手顫顫抽回,扭過頭,心煩意亂。
“我不信你。”
他扔下這句話,站起身提着劍,踉跄着往榆丁廟而去。他的衣角在身後獵獵飛舞,慌亂又冰冷。
漱丹看着他的背影,既不追上,也不惱怒。他盯着他的衣角,像雲霧一樣從自己手裏遠去了,一雙耀眼澄黃的眸中竟然漸漸湧上淚水。
他不是不信,是不願信。他生來高傲,不信命只信道。他不信自己的命是天注定的,不信自己的道會縱容邪氣。
漱丹呆呆坐着,他的呼吸忽然急促又沉重,渾身抽動,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他喉嚨裏暗暗怒吼,用拳頭砸着這地,一下一下,砸得血肉模糊,又像稚童一樣不知控制地大聲痛哭。
“你不信我!你又是不信我!他定下那破規矩,自己又不遵守,偏偏要你來看住他!每個人每一世都是不同,只有你,每一世都要冒着生死!他要一個能扼制自己的兵器,那麽為什麽他不自己了斷算了!”
漱丹胡亂發洩了半天,又伏在地上漸漸安靜下來。
他突然破涕而笑,又靠坐在那樹幹前,發絲淩亂地望着被樹蔭遮蔽的天。
“沒關系,沒關系,我已經知道了你殺他的辦法。他還愛上了一個人,會一步錯步步錯,你會看不下去的。你會殺他。”
人都不敢輕易愛上另一個人,他一個神仙,怎麽就犯了這種錯?
伏江讓淑蓮自行去處理崔老漢的屍體,淑蓮目睹方才一切,驚魂未定,一雙眼打量着沈長策和伏江,也不敢多問,二話不說便去做了。
伏江把沈長策攙進屋內,他眼睛盯着沈長策腿上的跌傷,手指一點點在那傷口上觸碰。皮肉以肉眼可見的狀态生長,好似枯草又青,敗花再紅,春秋逆轉,讓人何等驚奇。
沈長策的目光卻不在自己的傷口上,他盯着伏江的臉,突然道:“不如我們離開這裏?”
伏江看沈長策滿面擔憂,患得患失的模樣,忍不住笑道:“離開這裏,他就不會追來嗎?他會一直追一直追······直到把我捉回去不可。”
沈長策聞言問道:“他是誰?”
伏江在他身邊坐下,他笑道:“他與你一樣,都是我的。你是我的嘆息,他是我的心頭血。”
沈長策沉默片刻,又念出那幾個字:“心頭血?”
伏江道:“清晏是我心頭血所化,他來阻止我沉迷塵世。”
沈長策驀地怔愣。
伏江看着他笑:“你忘了?我說過的。這天地是我的,我忘記大部分前塵,下凡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