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霞光萬裏,水天一色。
烈焰一般的火紅水面,在島的四周潋滟紛呈。
伏江坐在礁石上,光着腳放入水中。他低頭看着,雙腳在水中忽隐忽現。他的雙腳是白骨。
他把雙腳拿起來露出水面,便是普普通通的一雙腳,又放下去,沒入水裏的那一半又變成了白骨。
如果就這麽跳下去,能不能這樣就變成一具白骨呢?
這都是假的。
伏江晃了晃腳丫,他透過水,又能看到自己的腳了。結實、光潔,和人間錦衣玉食的少年人的腳一樣。
他把腳擡起來又放下去,就這樣已經玩了一整天。人間都說天上一日,地上三年,誰知是不是地上一日,天上三年呢?
遠處,一葉扁舟破開水面,舟朝他駛來,上邊站着一個長須老者,迎風而來,衣衫獵獵。
等那舟駛到了伏江面前,伏江卻還在低頭看着自己的一雙腳。
伏江先道:“榆丁,你都三年沒來找我,今日來,該有趣事吧?”
老者卻道:“這世上哪裏還有讓上仙覺得有趣的事?”
他說着又看那伏江:“我聽聞那不系舟有異動,上仙是不是又要去凡間?”
伏江望着他,一雙眼疲憊又困倦。
他道:“我不能幹涉天地,便只得在這天外天裏。可這次在此處幾十年,實在太無趣,我又忍不住了。”
他是不能出此處的,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他給自己定下許多奇怪的規矩,但全都由他自己打破。因為彼時的他與此時的他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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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丁一雙老眼看着他:“太界上仙這次下凡,也要把自己的前塵忘卻嗎?”
伏江眼睛向來清澈,他望着下邊的水,眼中的紅色也是清澈的。
“我現在就不記得全部前塵,要記得前塵,我也不會想到凡間去。”
他望着水裏的雙腳。榆丁也看着水中,伏江的雙腳在水裏亂劃,水中沒有魚,也沒有水草。
這裏的确無趣之極。再美的景色,日日夜夜地看也像牢籠。再肮髒的人間,許久不見,也讓人朝思暮想。
“但我這次會帶上前塵。”伏江道,“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要找到結束它的辦法。”
然後他看見了一座佛廟,一個女人。
門外的天轟鳴。
“伏江!”沈長策的聲音将伏江驚醒。
伏江一臉虛汗,臉色慘白地看着他。沈長策的臉色也是慘白的。
伏江好半天才想起他是誰,自己又身在何處。
沈長策将他扶起來,給他端了一杯水:“做了噩夢?”
窗外的天轟鳴。
伏江往窗外看了一眼,這樣的天氣,他似曾相識,便不由得注視了許久。
沈長策看他往外看,便道:“最近平福鎮鬧了妖,天氣也愈發不好。要是從前,夜裏幾乎每日都有星星。”
他說着又頓了頓,好似想到什麽:“不過你說那天外天天地一色星羅棋布,這麽遠的星景,你看不到也沒什麽可惜。”
伏江目光回到沈長策身上,他啞着嗓子道:“誰說不可惜?”
他聽着自己的聲音,這才端起那水喝下去。
他又把沈長策往床上拉:“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我想起那漱丹在說謊。”
“漱丹?”沈長策問。
“一只紅狐妖,他曾經變作清晏戲弄過你。”
沈長策知道了那是誰。
“他說我二十年害死過一個丫頭,可我二十年前并不在人間。”伏江有氣無力道,“狐貍說的話都不可信。”
伏江是神仙,伏江居然是神仙,是燒香叩拜也求不來的神仙。
他從清晏道人的手下救了我。
淑蓮那日把那崔老漢的屍身埋了,老實燒了一些紙錢當做忏悔,又回家休養了幾日。可在家中無趣,發呆時便不斷想起那天的事來。
近幾日路上的人多了不少,她從家中往外看,來去的人都走得忙碌,那街上依舊冷清清灰蒙蒙的,好不無聊。
不過是鬧了些妖,有什麽可怕的?妖有好有壞,人不也是有好有壞?怎麽這些人從前見了人不跑,反而人越多,越要去湊熱鬧?
她無所事事,便轉過身,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套绫羅衣衫,貼着身上轉了一個圈。光是看着那些鮮豔的色彩,她心裏就雀躍起來。
她想起自己前幾日本要去見心上人,遭了一番死而後生,才被耽擱了。現在再想起來,已是萬般想念捱不住。她今日非要去不可。
想着伏江的身份,便好似極有底氣,那前幾日的陰霾也早從她心頭拂去,淑蓮把家裏的菜剝好了,便又回屋中穿上方才挑出來的衣衫,又學着大戶人家的小姐畫眉點唇。
出門前對鏡打量一番,心中竊喜不已,她好似從沒見過那麽美的人。從前那街上喧嘩熱鬧時,她還怕人口舌,現在街上空蕩蕩,她倒是什麽也不怕了。
原來她怕的是人。
淑蓮走出門,忽然聽見腳步聲逼近,便趕緊遮掩了一下臉龐,不讓爹娘看見自己臉上那抹胭脂。
她快步出了門,沒走幾步,只聽娘在身後喊道:“蓮兒,你又去哪,這妖還沒平息呢——”
她也不回頭,提着裙子便跑遠了。
那頭發蒼蒼的女人急道:“她怎麽愈發不聽了!”
一個老漢從屋子裏出來,遠遠看着淑蓮那身衣衫,神色好似有些嫌惡,卻又硬生生壓住了。
他搖頭道:“算啦,當初撿她回來,也沒打算養成多麽乖巧的丫頭。娘把孩子扔了,這丫頭長大了十有八九也是野的——”
好似一朵花飄在破舊的畫卷上,淑蓮步履輕盈,穿過那死氣沉沉的街道,裙擺自由地浮動綻放。她的笑是含在嘴邊的,可在這黑壓壓的街道上,卻顯得妖嬈放縱,引得路上的人都側目看她。
他們看她,卻又避開。這街上正常人都是畏畏縮縮的,她這般無憂無慮的模樣,哪裏像是人?
一只紅狐躍上了屋頂,身姿靈敏,随着淑蓮的腳步停停走走,穿梭在空中。兩抹鮮豔一前一後,穿過了大半個平福鎮。
在某個轉角,那紅狐便又趕在了她之前,落在某個院子中,搖身一變,化成了一個姿容俏麗的女人。
她金色的眼睛稍一斂,又便成了單調詭谲的黑色。
伏江病了。
神仙怎麽會生病?可自被那縛仙絲縛了一次,伏江便愈發病恹恹的,每日躺在床上不願意下來。不去尋妖,不湊熱鬧。
就和普通的人生病一般,那些喜歡做的事,他都提不起幹勁,每日就在那幾尺床上和小狗玩。
譚郎中第二日去了平定城,沈長策跑遍了平福鎮,也找不到一個願意出診的郎中。
這日回來,伏江看他手上拿了一帖藥,還有幾張符。
伏江樂了,笑道:“你怎麽又去求了半仙?”
沈長策未說話,他見他一張臉全無血色,便又低頭去把湯藥拿去煎熬了。等端回來來一壺冒着苦氣的黑水,便看到伏江皺着鼻子別開頭。他哪願意吃這種東西,就連小吃,他都要挑剔的。
沈長策端着碗也不會哄人,便只是把碗放到他跟前。兩人僵持着誰也不退一步。
伏江看了一眼那湯藥,無從理解:“人這樣短命,都得了病還不好好享受人世,怎麽還主動吃這種東西。”
仙的想法與人總是連不到一起去,沈長策有愧于讓他下凡來吃苦,可又看他精神不好,便只得心疼地道了一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他沒想到,伏江思考了片刻,竟敢真的把那藥接下了。
他盯着碗裏渾濁的水,喃喃道:“原來吃了這個,便能變成人。”
這意思雖然不對,卻還是達到了目的。
伏江皺着眉頭把藥喝完,把碗給了沈長策,又躺了下來,喝下這一碗湯藥,他出了許多汗。躺在床上難受又無趣,伏江可以忍得難受,卻忍不得無趣。
他便要拉着沈長策,要他坐在床邊。
他問沈長策:“人病了,治不好就會死。那我病了,治不好是不是也會死?”
沈長策低着頭,一雙眼不離開伏江。
他脫去稚氣,不如初見時清隽,此時又病了,竟有種屬于人間的頹敗感。但他的病容還是那麽美,眼神清冽、神色安定從容。他來時有股從容的活氣,病時便有從容的死氣。
可他問的問題,卻叫沈長策隐隐不安,他道:“人生病時不可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伏江卻聽得咧開嘴:“你最近怎麽忽然信了這些神神鬼鬼的?”
人無能為力,就會信這些神神鬼鬼,求的是福運或是機遇。沈長策一個力不從心的蝼蟻,要承受這樣大的貪念,除了求,還能做什麽?
伏江忽然想起什麽,又問他:“你爹去搶榆丁廟的頭香時,你去和神仙求了什麽?”
沈長策只是打量着他,這些事原來他知道。
“什麽也沒求。”他沉聲道。
什麽也沒求?聽說那榆丁廟香火旺,要搶頭香還得擠破腦袋。可沈長策竟然什麽也沒求。
伏江問:“你是覺得神仙不會聽,還是覺得求的人太多了,他聽不見你的?”
沈長策卻道:“神仙一定會聽,可求的人卻那麽多,那神仙不是很累?”
伏江覺得他說得有意思,卻笑道:“他們又不幹涉人間,有什麽累的?”
沈長策卻望着他:“聽得多又不做,難道不累?”
他好似天生便知道,這神仙和人之間,有一道彼此都不能越境的鴻溝。兩人相遇,難免他更怕得不到。兩人在一起,難免他更怕分離。
沈長策望着他,忽然問道:“你······有什麽想要的嗎?”
伏江神色有些微妙,好似覺得十分稀奇。
沈長策低聲道:“這天下的人做不了的事,都去求神仙,難道神仙沒有想要的事,來求人?”
凡人病了,身子虛弱,便開始胡思亂想。要是能滿足了,心情愉悅,病也會好很多。神仙會不會也想要什麽?
他說這話,便低着頭偷偷看伏江。伏江果然一下變得很高興,張口便道:“我想吃餅,加糖的。”
沈長策問:“還有呢?”
“我想去平定城看馮翠兒跳舞。”
那夜送別譚郎中,有人看着女人曼妙妖嬈的舞姿,提到了平定城豔絕天下的馮翠兒。可那平定城如今也是一地蕭瑟,聽說那馮翠兒也早不知去向。
伏江來人間,實在是來不逢時。那繁華富貴他統統看不到,原來看的是沈長策身邊的貧困潦倒,現在看的是百姓的流離失所。
沈長策頓了頓,又問:“還有呢?”
伏江望着他,忽然狡黠一笑:“還有······我不想活這麽久。”
伏江說完,只看見沈長策一雙眼怔愣,他知道沈長策捉摸不透。
伏江突然生氣道:“自古人都來求神,神卻不求人,原來這都是有原因的。”
他翻了個身,背對沈長策:“仙不知人,人不知仙。你死了,我死不了,難道不苦惱?”
沈長策看他原來是舍不得自己,又好生安慰,可伏江卻依舊不看他。
平福鎮鬧了妖,窮人為了保命,稍微拾掇便走,富人好好清點了錢財,只要舍得了那些搬不走也變賣不了的東西,也能雇人護送着走。
卻唯有那些家財萬貫又變賣不得的人走不了。這李宅的人,便舍不下這李宅。李宅對外說是老太太非要守着那奉給榆丁的香和爐,但實際上是什麽原因,卻是無人知曉。
既然要留下來,就得想活命的辦法。底氣足的家宅,大都有錢財堆疊起來的自信,就像那張老板有沿街打罵不被人厭憎的自信,李宅的人就有留下來不會被妖怪活吞的自信。
那張老板的死,吓怯了不少有錢人。但李宅卻有底氣認為,那是他們的錢財還不夠多。
只是這遭了妖的人家愈發變多,平福鎮的人也越來越少。漸漸冷清的氣氛,難免會讓留下來的人心生凄涼。心頭一旦凄涼,夜幕降臨,人也會對這寂靜的黑暗感到恐懼。
要是這所有人都走了,守着這宅子有什麽意義?難道這榆丁,就孤零零地留給李家供奉不成?
李家開始邀請當初在鎮上說話有些分量的人,好探讨今後的出路,可這平福鎮說話有分量的也剩得不多。人少便又往下邀請,便請了那古怪的沈長策。
這會兒李家糾集衆人探讨無策,也有人問了李家:“怎麽沒有人邀請沈長策和伏江?”
那李老太太的小兒子聽了,臉色一下沉了:“邀請了,他不來。”
“不來?”
衆人議論紛紛,誰不想活命,沒被邀請的人都還想擠破頭來這抱團,怎麽偏偏他不來?
這一下便有人奇怪道:“那沈長策原來是個跪在街上賣餅的,娶了一個男妻便開始飛黃騰達起來······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誰不知道他娶了一個不知規矩的男妻,誰不知道他現在安适的日子是那男妻給的。可此時人在讨論鬧妖,又忽然提起他沈長策,這一下就有了些不謀而合的意味。
這時有個細小的聲音說得大聲了些:“那男妻是哪裏人?”
“不知······據說來路不明。”
“這我倒想起了,我前幾日聽種地的吳六說了個怪事,他說沈長策原來養的一只狗死了,可前幾天又在他們家見着一只活蹦亂跳的,與那死了的一模一樣。”
這一下嘩然起來,誰身上都起了一身疙瘩。
死而複生這種奇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便是福運,發生在他人身上便都是可怖的。想一想,那布滿蛆蟲的露出森森白骨的屍體,一下又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東西,照舊在身邊吃飯睡覺。就算是一只狗,也是可怖的。
“那伏江,不會是······”
“那狗也可能是妖!”
有人也道:“若不是妖,沒準沈長策知道些什麽活命的辦法······”
“那沈長策是人,他從小在平福鎮長大,我們都知道。”
不知誰提起的:“既然是妖,我們何不去捉了他?”
衆人卻忽然噤聲了,誰來捉妖呢?
有人道:“應該找清晏道長。”
有人卻嘆息:“可現在榆丁廟的道人們每日忙裏忙外,手上的妖都除不完,不會專門受邀······”
又有人道:“不如我們把沈長策捉來,好好盤問?”
衆人色授魂與,人對付不了妖,卻對付得了人。
這邊伏江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肯下來,小狗也耷拉着耳朵沒精神。
沈長策日夜不寐地照顧了幾日,瞧那藥沒用,又坐立難安。他便問伏江:“你能治好我的傷,為何不能治好自己?”
伏江道:“人受傷生病是神仙給的,神當然能治好。神仙受傷是人給的,得靠人來治。”
沈長策思考片刻,又低聲探問:“誰能治?”
伏江卻道:“你要是對我好,就給我找些樂子,我高興了就舒服了,病沒準能好。”
對人的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他得心應手,對于自己的,他總放任不管,好似已經放棄了去掙紮反抗。就和一個頹廢度日的酒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自己如何,就算是最壞的結果,他都能接受。
沈長策又斟了水給他,端到伏江面前時,看到伏江蒼白的臉,多日困據心頭的多種憂愁反複醞釀,突然之間又好似那日目睹清晏要帶他走一般,讓他一陣頭昏目眩,呼吸滞澀。
手上一顫,那杯水便落在床上。
他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
伏江卻未察覺他的異常,他一邊抖落身上的水珠,一邊喃道:“平定城離這裏有多遠,要是我現在過去,還能見到馮翠兒嗎?”
他不怕死,卻擔心見不到一個會跳舞的馮翠兒。
沈長策下午便又出了門去。既然伏江說人才能治神仙的病,他便決定再去請一請東街的曹郎中。
他走在路上,卻不知為何又想起清晏。能救伏江的,難道不是郎中,而是道人?或只是他那一滴心頭血?
沈長策一顆心卻全挂在伏江身上,便聽不見背後的腳步聲。
狹窄的巷道傳來沙礫在鞋下碾磨的沙沙聲,沈長策停下腳步,那沙沙聲好似還聽得遲了一些。
可他意識得終究太遲了。
那沙沙聲迅速逼近,沈長策只覺得後腦勺一陣劇痛,人便一下站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