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伏江那日帶着桃花糕和香爐,人已經離開了平福鎮,還在旁邊的聚寶村玩了一日。
那聚寶村風光秀麗,早晨風吹長草纏綿萬裏,黃昏霞渡長河通往天際。這裏的人也好客,不過一日下來,伏江的香爐裏就放被滿了點心。
這裏很好,也許和沈長策說的一樣,要是願意住下,也能感受到點不一樣的好。
可伏江夜晚把那些水果點心全部倒出來,卻只撿起了昨夜的桃花糕。
他又突然開始想,自己是回去,還是不回去?
那晚伏江坐在田野間的一個小亭子,望着天空的明月,好似在對誰說話:“你告訴我,你是想讓你的這輩子活得怎樣呢?”
他把手掌朝上,讓月光落在手上,又仔細看着,自言自語道:“不過與沈長策住了幾個月,我這一世就過了小半。我要是再回去找他,豈不是很快便沒多少日子了?”
“那他還有多少日子呢?原來不能相愛的話,愛着的一方,命多不好。”他當然記清楚自己離開的原因。
他苦思冥想,那月從天之中偏移到了河之上。他絞着頭發玩,目光卻漸漸鎖到一處。
手指撚住頭發中的一根,扯斷,兩只手食指拇指湊在一處,放在眼前緩慢拉開。
那蒼白的月光透來,他看到了一根蒼白的頭發。
他神色一驚,又抱着那香爐,跑過田野銀色的小道,一路直到了河邊。低頭一看,河裏的人不再有少年的幹淨稚嫩,眉眼之間也刻出了人間的骨氣和優柔。
凡人孩子出生之時,全都像是璞玉,面容稚嫩而相似。每長大一年,那天神的刀斧便多鑿了一道,等他長大成人,眉目便刻畫得更深陷。每個人的輪廓便大有區別,有的好看,有的醜陋。
那刀斧一下一下地鑿,像是猶豫着無從落定、只能不斷修整的石雕工匠。一下又一下,那石頭總會到最美的時刻,但從最美的時刻永遠不停地鑿下去,他雙眼就不停深陷、蒼老、瘦弱······最後變成一具骷髅,再變成一灘碎石塵土。
伏江是仙,他不可能蒼老,或是變成一具骷髅一灘塵土。但他也也不再是璞玉。
伏江看了半晌,便對河裏的人道:“你真苛刻,給我的人生實在太短,我不過思考了半個晚上,便要我生了白發。既然想着也是老,回去也是老,那我回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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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低頭看着河裏的明月,低聲道:“我回去以後,他大概已經不會愛我了,我也不會愛他的,我只是要和他住在一塊,每日看着他就好。要是你不同意,就用烏雲遮住明月,要是可你同意,就清光潋滟直到天明。”
明月無聲地懸挂。昨夜還是烏雲遮蔽,突降大雨,此時卻一片烏雲也沒有。
夜空晴朗,萬裏無塵。就如伏江心想的一樣。
伏江第二日便回了平福鎮。
他每日看着沈長策早出晚歸,不與人主動提起自己,被人前來詢問時也不多說,好似他一點也不想念自己。
直到第三日,他才終于看到沈長策望向了窗外。伏江遠遠觀摩着他的眼神,猜測這其中與自己能有多少關系。
深夜,鄰居的吳六正要去茅廁,忽然看到沈長策的後院站着一個一動不動的黑影,吓了好大一跳。
仔細一看,那人雖然低着頭,但分明就是沈長策。
“沈長策,你在做什麽?”
吳六走過來,看他正盯着地上的一個土包。那土包上插着孤苦伶仃地一根樹枝。
吳六了然道:“哦,這是那小狗。”
沈長策與伏江有一只小狗,他們一起出入,那小狗也圍在他們腳邊轉,這畫面鄰裏都看到過。他又随口一猜:“伏江是因為小狗走的?”
沈長策安靜,吳六便當他默認了。他打了個哈欠,拍了拍沈長策:“別想這麽多,伏江來了不過幾個月,你好吃好睡,過幾天就能忘了。”
吳六正要走,沈長策卻忽然道:“你覺得······伏江是怎樣的?”
吳六站住腳步,摸不着頭腦。伏江是怎樣的,他比沈長策還了解不成?
吳六只當他因伏江走了太傷心,又安慰了幾句便回去了,等他上完茅廁,回了屋子,關門前,還看見沈長策在那站着。
遠遠地看,好失魂落魄。
沈長策在那墳前站了一個時辰,伏江就在屋子旁看了一個時辰。
他終于等到沈長策主動說了自己的名字。可為何他再次念着自己的名字時,如此困擾和寂寞?
伏江對破鏡重圓的熱情很快消失了。他又想起,破了這塊鏡子的就是自己。破了一塊鏡子,是人都會疼幾天。難道他此時忘了疼,又要撿碎片?
他慢慢收回了目光,整個人背靠着牆。
這鏡子本就該破的,伏江絕不能再出現在沈長策面前。
如果不是伏江,那麽是別人會怎樣?
如果不是連理枝比翼鳥,換做其他的緣分又怎麽樣?
可他沒想到自己不過說錯了一句話,就被沈長策趕了出來。
他從“紅雨”變回了伏江,又朝沈長策的屋子看了許久,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他似察覺了什麽響動,轉過頭一看,只見有一人站在暗處,狐貍尾巴才剛收好。
伏江盯着那人暗金色的眼睛:“漱丹。”
漱丹看着伏江笑:“你不是神通廣大麽,怎麽還真走了······走了還又回來扮作女人去誘惑他?”
伏江卻道:“我沒有誘惑他。”
漱丹向他走近一步,朱紅的頭發便暴露在月光之下。
“那麽是他誘惑你?我知道的,人對神仙的誘惑,本來就和妖對人的誘惑一樣大。”
他盯着伏江的眼睛,又苦笑道:“只有清晏那個傻子不知道,每次他都要來勸你,就算勸不動。”
伏江望着他:“他之所以活在這個世上就是為了勸我。”
漱丹聽着一愣,一雙眼漸漸又變得極冷。他不愛聽這句話。
此時他盯着伏江,又摸着下巴想了想他奇怪的行徑,又笑着突然靠近:“你想要扮作別人接近沈長策,光好看是不夠的。首先你扮就扮得不像。”
伏江望着他:“我哪裏扮得不像?”
漱丹頗有經驗,他得意笑道:“人的規矩很多,你想扮作一個知書達理的小姐,言談舉止就得端着。不僅如此,她父母是什麽脾氣,小時候又在哪裏摔了一跤,她看到一片葉一片雲腦子裏想的是什麽,你都得清楚。你說的話眼裏的神,都得有那些細處的影子。”
伏江奇怪:“既然如此,為何你扮那清晏卻不按照這套規則?”
漱丹不屑道:“我只是不願。要是成日像他那樣,我得累死了。”
伏江卻道:“可我扮作的不是知書達理的小姐。”
漱丹意外,挑起眉:“那是什麽?”
他這辦得六不像,誰知道是什麽。
伏江在他耳邊悄聲說,漱丹便矮下身子聽。
他很快瞪着伏江:“你這形不像形神不像神的,小心被認出來。”
神不像就算了,形怎麽不像?
伏江當他吓自己,便對漱丹道:“不會的。”
仙法神通廣大,沈長策這傻小子,怎麽會認出他?
第二日中午,沈長策在家中,那敲門聲如約而至。
沈長策聽那敲門聲響了一陣,正猶豫要不要開那門,門外卻傳來譚郎中的抱怨:“這小子,不在家能去哪了?”
沈長策把門打開,譚郎中一看到他,便睜大眼睛往屋裏瞅,看了好幾眼,才逮着沈長策問:“你沒有迷上那女人吧?”
沈長策只問他:“那女人怎麽了?”
譚郎中一驚一乍:“我今早見了那女人,你猜怎麽着?她竟是萬春樓的妓女·····”他說着又趕緊辯道:“我不是去萬春樓,只是買些墨路過罷了!可我喊她的名字,她竟然裝作不認識我,還罵我瘋子。你真是害得我在街上丢盡了臉!”
那譚郎中氣得臉通紅,把這丢的臉都歸于沈長策。
“我向人打聽了,她壓根不叫紅雨。她名叫小桃李,是個新來的妓-女,長得美,來了才一個月就小有名氣。”他說着又念叨:“嘿!這小娘子,還去了個李字,用那‘桃’作了個‘紅雨’,該不會也在什麽地方也用‘李’做了個身份诓騙吧?”
沈長策聽得發怔,嘴裏竟然道:“有桃無李······”
譚郎中看他愣愣的模樣,吹胡子瞪眼:“你這小子,還在想什麽逃啊離的,下次見了那女子,你記得把她關門外去便是。這妓女詐起錢來可是不眨眼的······我看她就是看中了你上次那錢袋。”
這看中他錢袋的,也不知是誰。
譚郎中看沈長策神色恍然,又在他頭上狠狠拍了一下:“你都這麽慘了,可別再貪色。”
譚郎中與他說教一番,說了半天又覺得自己實在多管閑事,最後又生着自己的氣,甕聲甕氣地給沈長策看了腿傷。臨走時沈長策拿了些錢給他,譚郎中一看,“嚯”了一聲:“你這屋子都破成這樣了,給錢還不掂量個數?”
他又把一半還給沈長策,這才走了。
他走了,沈長策便在家中,對着那幾張餅無所事事。那紅雨卻沒來。
她中午沒來,可晚上卻來了,但不是在吃餅的時候來。
沈長策洗好了澡,從後院裏出來,看見屋中竟然點着蠟燭。他走了進去,屋裏果然有一個妙曼的背影。
紅雨轉身過來,她舔着手指,開心道:“原來你給我留着餅。可你給少了,昨夜我還有一個半在你這。”
紅雨用帕子擦了擦手,又看沈長策頭發濕淋淋的,便伸手過來撚他的頭發,把他擋在眼睛前的頭發撥開了。
那頭發撥開,便看見一雙漂亮的眉眼。沈長策皮膚蒼白,眉眼顯得黑而幹淨。
她看着沈長策的眼睛,突然笑了起來,好似想到什麽有趣的事。又一語不發,硬是拉起沈長策的手,把他帶到了床上。
她的力氣居然很大,沈長策想把手抽出,卻也只得任由她把自己按坐在床上。
随即,她竟然坐到了他的身上開始脫衣服。她雙手在胸前一撥,女人豐滿的胸脯就跳出了一半。
此情此景欲香旖旎,将要發生的是多少男人幻想的豔情。這些豔情從前是被他們寄托在妖的身上,你只享受了快樂,而那些萬人唾棄的罪孽,都是妖的。
紅雨此時帶着目的的親近,就像是妖做的。
沈長策卻止住她的動作:“別脫了。”
紅雨湊近他,盯着他的眼睛:“為什麽不脫?你不想?”
漱丹說了,這事誰都想。無論男女,他們對着無感情、不相識的人,只要他或她生得好看,又搔首弄姿、強硬地主動相邀,無論他們是否有愛慕着的人,都會想。只是這“想”有大有小,而做不做也是不一定的。
但只要人承認了“想”,她就可以再逼他一步。一步一步地,讓他也覺得自己是始終是被逼的人,毫無負擔地放開了。
可紅雨卻道:“你不愛我也不要緊,但我想和你住在一起。我什麽都可以陪你做。”
紅雨的神情極認真,認真得像是在玩弄沈長策。
但沈長策看她時,眼睛絕沒有躲閃,就連此時她幾乎袒胸露乳,他也沒有感到不自在。
他盯着那女人:“你沒必要這樣。”
“什麽沒有必要?”紅雨莫名其妙。
沈長策沒有說話,紅雨便心想:他很快就要順從自己了。
可她等着,卻等來沈長策的兩個字:“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