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只手撫摸着沈長策的臉頰,溫柔細膩,讓人眷戀。
女子的聲音似近似遠:“他的眼皮好像在動,但鼻子、嘴唇卻不動——”
随着她的聲音,那輕柔的指尖也在眷戀地勾勒着沈長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極淡的脂粉味,似有若無地推搖着沈長策的意識,他要醒了。
那女子接着道:“·······他是要醒了,還是要繼續睡着?”
沈長策突然驚醒,他猛地坐起來,漸漸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是那個粉衣女子,她坐在床邊,手指就在沈長策眼前僵着。
兩人對視片刻,那女人首先低下眼睛,片刻後,又擡起眼睛看他:“你醒了?”
她的動作有些羞怯之意,卻無羞怯之神,怎麽看着都是一雙大膽而坦然的眼睛,讓人看得出那羞怯是假的。可卻并不讓人讨厭,反而笨拙可愛。
沈長策往四周看,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他從未來過此處。
屋外傳來人聲:“該醒的時候自然會醒,要睡着也攔不着······”
藥香飄到此處,有人端着藥推開門,竟然是譚郎中。
那女子看譚郎中來了,站起來要奪那碗,譚郎中一皺眉,避開了她的手:“小心一點,我讓你進來,可不是讓你搗亂。”
女子便不動了,收了手在一旁端坐着。
譚郎中把那碗藥放在沈長策手中,這才與沈長策擠眉弄眼,低聲解釋:“你都昏睡了兩日,這姑娘從那天就求着我要進來看你,今日不知怎麽,還自己跑了進來。我看她拗,便不攔了,你別介意。”
譚郎中說得有些心虛,他悄悄打量沈長策,自己放那女子進來并非沒有私心。一是這女人生得實在好看,幾聲懇求下來,就算是個半老之人也還是受不了,二是譚郎中看沈長策實在可憐,心裏便起了多管閑事順水推舟的撮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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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策看在眼裏,也未說什麽,只把那湯藥往嘴邊送。他喝藥時,餘光便看見那女人望着自己。
他喝完了藥,譚郎中便對他道:“你身子虛,這幾日好好歇息,藥也得按時吃了。年紀輕輕,這輩子還很長,有什麽事以後再想不行?”
他又給沈長策說教了一番,說的時候便不斷瞟着那一旁的粉衣女子,好似十分緊張。那女子生得嬌豔動人,一雙眼還毫不忌諱盯着兩人。人多看那女子一眼,這屋內便擁擠一分,叫人喘不過氣。
譚郎中沒說幾句,便又對沈長策道:“你家中沒人照料,你要住在這裏也好,我每日就多收你一個銅板。”
沈長策卻道:“我回去。”
那譚郎中惱了:“你怎麽回去?難不成你連一個銅板都沒有?我都看到你的錢袋了,鼓囊囊的。”
可沈長策下了床就要走。
沈長策的雙腳才踩在地上,便跄了一步,譚郎中趕緊扶住他:“哎呀,哪有為了色,把自己的命折了的?算了,你在這,我不收你的錢!”
沈長策卻壓根沒有聽他說話,他擡起頭看那粉衣女子,那女子方才也上前了一步,也像是想扶住自己。
那女子望着他,又笑道:“我照顧你也行。”
事關客人的病,譚郎中這會兒不怕女人了,啧了一聲,對那女子道:“您這富家大小姐,會照顧什麽人?您都徹夜不歸了,家中也不管麽?”
那女子道:“徹夜不歸而已,有什麽好管的?你教我,我不就會照顧了。”
她這麽說,那譚郎中神色卻垮忽然了下來:“你來路不明的,我怎麽能收留你。”
那女子看着沈長策:“我叫紅雨,我喜歡他,我能照顧好的。”
男女成親,有許多在洞房前也見不上一面,所以這說的一句喜歡,好似也不是很離譜。但哪裏有人會去質疑結合之願的産生離不離譜,人更多看的是女人的婦道。
所以這萍水相逢第二日的喜歡,還不如洞房才相見的穩妥。
這譚郎中一聽這女子言之大膽,就一口氣堵在喉嚨裏,指着那女子,半天說不上話。
這時,沈長策卻扶着那床邊,硬是站起來了:“我要回去。”
他硬是要走,譚郎中也留不住。
只是他望着沈長策的背影,看那紅雨竟然真跟了上去,一副甩也甩不掉的樣子,便思考了片刻,又“哎呀”地拍了下大腿。
他神色焦慮地趕了上去,把那沈長策拉到一邊。
譚郎中瞟了一眼紅雨,又小聲道:“我收回先前說的話。我看那女子皮膚細膩,還以為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可現在看來,那女人行為舉止輕浮,怕不是妖怪······就算不是妖怪,你也別被美色迷惑了,這樣的女人不會是好的。”
沈長策望了那紅雨一眼,對譚郎中道:“她是有些奇怪之處。”
看沈長策好似明白,譚郎中也只能憂心忡忡讓他回去了。可他望着那女子袅袅的背影,心中還是覺得不祥。
擡頭一看,那天色還亮,譚郎中一咬牙,便趕緊回了鋪子把醫館關了門。他拾掇了一下,齊整了衣衫,便匆匆去向了別處。
沈長策在前邊走着,那紅雨便跟在後面。紅雨長得美,跟着的又是這沈長策,周圍的人都在側目看着,議論紛紛。
可那紅雨卻是毫不在意,沈長策走得快了,要與她拉開距離,她非要走近不可。
在一個轉角,她還要抓住沈長策的手:“你跑什麽?”
沈長策輕輕甩開她的手,可她手指的柔滑細膩還在手上揮之不去。
紅雨看他盯着自己,便高興道:“我好看嗎?你不喜歡我?”
沈長策低頭道:“你沒聽人說,我是有妻子的?”
“他不是走了?他走了,我來不行?”說着那紅雨又笑,“難道······你還想着他?”
現在世道亂,妻離子散欺男霸女的事層出不窮。亡人不立墓,娶妻不辦酒,喪事不做宴······這都是常有的。
今天死了妻,明天就娶妾,雖要遭人閑話,可旁人都不會逼太緊了。就像那沈長策憑空出現的男妻,人閑話不少說,可沈長策親人已經不在,誰會指責他娶了男妻不孝不順呢?
此時看沈長策不回答,紅雨笑容也漸漸消失了,她腳下一慢,看沈長策走遠了,又急巴巴上前追問:“你還想着他嗎?”
沈長策見她一雙眼看着自己,神色多麽急切。
家就在前邊,他要走更快些,這樣才能擺脫這個女人。
那紅雨突然又道:“我走到哪兒,人人都說我好看,為何你不多看我?是我不好,還是他很好?”
沈長策聽她這麽問,整個人渾身一震,眼睛茫茫然中凝了一點光,像是想到了什麽。
他心思驀地混亂起來,他三步作兩步進了家中,立刻阖上門。白日的天光被他關到了屋子之外,他看着黑漆漆的屋子,隐約摸到了心中少的那一塊是何物。
“沈長策!沈長策!”
女人柔美的聲音變得急躁,沈長策背靠着那門,卻只自言自語道:“我感覺不到你的美,也感覺不到他的好······就和從前一樣。”
如果伏江不好,自己為何會為之神魂颠倒,不分晝夜?可自己現在回想起過去,竟一點也感受不到他的好來。就連曾經讓自己鬼迷心竅的情愛之事,也成了平淡的紙上畫。
為何會在一朝之間,他失去了那突如其來的着魔一般熱烈的心境?
到底是曾經的他被神仙操控入了魔,還是如今的他被操控失了魂?
屋子一下子變得安靜。
不知為何,沈長策在這寂寞難耐的安靜之中,心裏醞釀一股沖動。他忽然開了門。
那嬌豔的女子不見了,空蕩蕩的街上,是黃昏前漸衰的陽光。
譚郎中從路的一側急急走來,他背後的那條路通向樹林。
他身邊跟着一個輕衫浮動的道人,那人看着他,眸子有些冷,那是清晏。
譚郎中指着沈長策的屋子,對清晏道:“就是這裏!”
清晏到了沈長策屋前,不過淡淡望了幾眼,便皺了眉:“此處沒有妖氣。”
譚郎中不相信:“怎麽可能?那女子生得姣好,卻舉止輕浮,定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又自稱紅雨,這不報姓氏的女人,不是青樓女子,就是妖了······可他這窮小子,青樓女子怎麽會找上他。”
他見那清晏只看了幾眼,只當他敷衍,又道:“清晏道人,你要不進屋看看······”
“不必了,此處無妖來過。”清晏說着,只意味深長看了沈長策一眼,“但那東西,卻與妖一樣不知悔改。”
“哎!清晏道人——”
譚郎中追了上去,但不久又氣哼哼回來了,他對那沈長策道:“這榆丁廟的道人,就他最不好說話······你也是,你怎麽不說說,那女人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沈長策搖搖頭,那女人能對他怎麽樣呢?
他又往這四處的街道看了看,這灰蒙蒙的街上,再沒有一道嫣然的身影。
本來沈長策還要去那街上做餅,可譚郎中幫他與那張老板說了腿傷之事。據說那張老板一聽他腿傷,當即便同意了讓他在家歇息,半點猶豫也沒有。譚郎中回來唠叨了半天:“嘿嘿,那張老板平日橫行霸道,對你還是有些良心的。”
沈長策低頭看自己的腿傷,那張老板會同意,并非他的良心。
第一日歇息,他好好地躺了一個上午,中午正準備做飯,卻有人來敲門。
他開了門,是那位紅雨。
她找他的時間好巧不巧,他的餅剛剛出鍋,油滋滋的正冒着香氣。
紅雨人已經往他屋裏望去:“你的餅好香,我想買你一個。”
她與人說話不打招呼,就像她上次走的時候也不道別,連那句喜歡也是忽如其來,從天而降。
沈長策直直道:“我只做了兩個,晚飯還要吃。”
紅雨竟然毫不客氣道:“那你晚飯再做不行麽?”
沈長策聽着一怔,看了那紅雨的眼睛許久,神色有些複雜。
“怎麽了?”那紅雨望着他。
沈長策什麽也未說,他轉過神,默不作聲地從屋中将一只餅包了。
他在包那餅時,那紅雨也自然而然地走了進來,她在屋內東張西望,還對沈長策指手畫腳:“我要那個大一點的,要多一些糖,最好只放一半,另一半白的,我要就着茶水吃。”
沈長策也不趕她走,他按照她的要求來做好了。眼看着那餅就要包好,紅雨又道:“我包餅的時候要多加一層,我不想要那油弄髒我的手。”
沈長策又抽了一張紙,給她多包了一層。修長的手指給她細心壓褶翻折,包得整齊好看。
豈料那紅雨又道:“要去的路太遠,我怕涼了,你再多包一層。”
沈長策卻不包了,他看她一眼,道:“要是路太遠,你可以在這裏吃。”
紅雨果然很高興,連連點頭:“好啊!那我就在這裏吃。”
兩人坐下來,兩張碟兩張餅,簡簡單單。一人吃得沉默,一人卻吃得很香。
這番場景好似十分熟悉。
那紅雨吃得很快,看着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吃着卻不知規矩。先前還說了怕油弄髒手,可她卻是用手吃的。
她狼吞虎咽,一張嘴裏塞得嚴實,要把那軟的脆的都放在嘴裏咬,咬得耳朵能聽到酥響,嘴裏能嘗到勁味。一張嘴油汪汪,滿臉是被那酥香陶醉的神色。
她好似許久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吃完後又望着沈長策,好似十分可惜。可無論怎麽樣,她也再找不出留下的借口,幾番思索,也只能惺惺作別。
出門前她對沈長策道:“我下午也要買,要吃兩個。”
那小姐好似一天到晚就等着那餅,沈長策下午剛做好了餅,她的敲門聲便到了。
這次吃餅,她雖還是魯莽地用手抓取,卻是小口小口地細細咀嚼。
這頓飯便吃了很久。
她臨行前又道:“我明日中午還來,我要吃三個。”
那紅雨接下來一段日子,每天都來。她買餅,最後都在沈長策家裏吃的。一張桌,兩個碟。
只是吃的時候,兩人卻沒什麽要說的。
沈長策看得出,那紅雨想要找話題,可最後卻是什麽也說不出。
兩人之間并沒有可說的。
可即使這樣,她還是在某一天,與沈長策定了五個餅之多。
這五個餅讓她耗時頗長,可她實在吃不下,碟子裏留下一個半時,她便看着沈長策。
她看了許久,終于開口:“你想要他回來嗎?”
沈長策自然不願回答。
紅雨又道:“我喜歡你的餅,也喜歡你。我們做朋友,住在一起如何?”
她問得奇怪,沈長策卻道:“只有相愛之人才會住在一起。”
這是拒絕了。
那紅雨竟然很失落,她望着沈長策,站了起來靠近他,兩人的臉挨得很近,那是能觸碰到彼此呼吸的距離。她聲音很低,像是在誘惑沈長策:“那你不喜歡他了,你喜歡我。”
她好似輕車熟路,說着便又一點一點地、試探地靠近沈長策,一雙眼漸漸半阖起來,眼底暈着醺醺的光。
在兩人最近的時候,紅雨能聽到他的心,一點也不亂。
沈長策卻忽然将她推開。
沈長策對她道:“明日你不要來了。”
她還怔愣着,便被沈長策硬是帶到屋外。沈長策的動作不粗暴,但卻沒有餘地。
屋外天已經黑了下來,大地一片凄色。這是他第一次把紅雨留到了夜裏,那也多虧了紅雨買下的五個燒餅。
紅雨卻看着他:“我要來。”
沈長策突然露出了一點悲哀的神色。
紅雨又道:“我錯了,我不要你喜歡我了,不能來麽?”
她緊緊地盯着沈長策,好在沈長策并沒有像上次那樣冰冷地把門關在門外。他只是看着她,眉目淡淡,眼裏凝着一股又靜又深的死氣,把她的目光纏着繞着。
她一步三顧,等到她最後還能看見他時,沈長策還望着她。
等她終于像是狐妖一樣把婀娜的身影隐進了漆黑角落,一身粉衣便黯然失色,變成了清清淡淡一片雲。
她的面容從女人的柔美飽滿,化作了男子的清朗,眼睛不似從前那般澄淨無知,卻依舊無情和純明。
那竟是伏江。
伏江不甘心,又偷偷探出頭往那邊望了一眼。
那扇熟悉的門已經關上了。屋子的窗是黑的,無人的夜晚,沈長策又吹滅了燈。
屋內,暗淡的月光打在沈長策的臉上。他背脊筆直,面對着緊緊合掩的窗,卻好似目視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