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突如急來的雨,下在平福鎮的街道上。
烏雲遮月,天地混沌漆黑,只聽得見雨聲,卻看不見雨點。
伏江走在無人的街道,好像一片孤苦伶仃的游魂。他沒帶傘,也沒躲雨,生老病死對他而言本就毫無意義,又何必去在乎一兩點水滴。
似乎有什麽東西落在了鎮上,所以必須回來。伏江想了許久,才想到了那個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香爐。人游玩到別處,覺得十分難得,總要拿一件當地的東西回去當做念想,也好讓自己記得确實到過此處。他此時便想要那個香爐。
這是今夜他第三次兜轉回了此處。
可還未到沈長策家門,他遠遠便察覺到了屋內無人。這麽大的雨,這麽深的夜,沈長策會去哪裏?
伏江心中一喜:他難不成是去找自己了?
難道因為天地機緣無窮,那斬斷的愛-欲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
如果實在是天意難違,命中注定,那他也······
伏江嘴角竟然又翹起笑容,他踏着一地水渦,往沈長策的屋子跑去。可人沒到門前,便聽有人警覺:“誰?”
那冰冷的聲音是從小屋狹窄的後院傳來的。
伏江一愣:“我。”
沈長策小屋之後有個小門,開門便是後院。說是後院,卻沒有牆和圍欄。門外有榕樹幾棵,有一個茅房和一個用來洗浴的棚子,還放上一些水缸和不怕雨淋的雜物。
此時此刻,誰會在沈長策的後院?
伏江繞開屋子往後探去,随着他的靠近,屋子漸漸不再遮蔽視野,後院熟悉的棚子、水缸、雜物也一一落在了伏江的眼裏。
那後院的人影的衣角、背脊、頭發也映入他的眼睛裏。他跪在土中,背脊筆直。
Advertisement
他渾身濕透,頭發緊貼着身子,身影被削得利落。可即使他人削瘦,又是跪着,卻看不出半點狼狽。
他像是一座石塑,漆黑堅硬。
他面前有一個新掘的小土堆,僅有臉盆大小,是一座細細掩埋的小墳。
那人緩緩擡起臉看向伏江,他的眉黑而不濃,帶着一股冰冷的英氣,目光暗淡無光,陌生而遙遠。
多麽立竿見影。
神仙真是無所不能,彈指之間,便能把有情人變成無情人,枕邊人變成陌生人。更甚的,要去操縱生老病死,也是輕而易舉。
對于人而言要費盡一生去追求的東西,伏江只要點頭就能毫不費力地做到。世上所有人、所有生靈都能為他量身而定,他可以讓人圍着他轉,也可以讓人對他避之不及。
就算他從不把人當做玩物,但人也只能是他的玩物。因為他永遠不可能與他們促膝長談分享心事,就像人永遠不可能把一棵任意玩弄的草和塵視為同等的朋友或伴侶。
所以,當人擁有了想要和一棵草一粒塵成為朋友伴侶的心思,豈不是很寂寞?
雨幕重重,伏江與沈長策之間隔着千萬重雨幕。
“小狗死了。”
即使隔着千萬重雨幕,伏江還是聽得清楚。他說小狗死了。
伏江沒有悲傷,即使他記得不多,但心裏清楚,他已經見過許多生靈的死亡,其中不乏比小狗更鮮活可愛的生命。他們圍着他轉,即使是在順從本性地讨好他,也依舊有惹人憐愛之處。
沈長策又道:“他想追回我,而我只想追回你。”
原來斬斷情欲念而回憶尚存,人就是這般模樣。他們可以用冷漠的毫無感情的語調,說着深情的事。
而對此,伏江竟然也只能望着沈長策。這說到底是他背地裏做的事,沈長策毫不知情。
是自己做的決定,不管結果如不如意,也是不能懊悔的。伏江也沒有懊悔,昨天的溫情今日的冷漠,他好似都能全然接受。
他看着沈長策,那是從始至終、唯一一個被自己親手生生斬斷情欲的凡人,他在看他的神情,他的舉止,當做一種觀察。
沈長策沒有再說什麽。他站起身子,帶着一身雨水和泥濘,從伏江身邊擦肩而過。他沒有看他。
沈長策回了那屋子,既沒有悲傷和失望的情緒,也沒有了追回所愛之人的讨好與慶幸。他心裏想着什麽,對兩人曾經的日子又是何等心思,伏江從他臉上看不到半點端倪。
伏江走近屋子,那門沒有鎖,但伏江也不進去。
就和前段日子那樣,雨天他在外邊玩,沈長策不急匆匆來叫自己,自己就不願進去。好似是嫌那家中無趣。
伏江在學着人一樣,從深長策的神态和舉止捕風捉影,然後胡亂猜測。他不叫自己進門,那就是他不再關心、憐惜自己。他不再愛自己,也不再把目光一動不動鎖在自己的身上。
人是靠記憶去愛,還是靠愛-欲去愛?不對,他們之間的記憶,剝去愛欲的感知,還會剩下美好之處嗎?
沈長策不僅不會感受到美好,也許還會感受到屈辱和懊悔,可能還會恨自己,這都是必然的、不可違抗的。
伏江蹲在那屋檐下,身子的一半淋在雨中。
背後的門開了,沈長策站在門後,他低眼看着伏江:“為什麽不進來?”
伏江望着他,沈長策不是邀請他,也沒有生氣。
他變得複雜,隐晦,伏江再也看不透他想什麽。
伏江道:“你沒叫我。”
沈長策望了他片刻,卻道:“你只是不想進來。”
伏江可是說過,就算他不願意,他也要留在這。可此時他在等他一句話。
“進來吧。”沈長策拉開門,側身迎他,伏江望着他的眼睛,站了起來。
不過只離開了半日,這屋內便透着一股凄清寒冷,屋外的雨太大,窗戶震震欲破。聽着那聲音,愈發覺得此處搖搖欲墜。
沈長策從櫃子裏取了一支蠟燭,曾經他一支蠟燭可以用半年,自從伏江來到他家,他便買了好幾紮蠟燭在家放着。那櫃子裏還有兩紮,好似伏江還會在這裏住很久。
沈長策點了一支蠟燭放在桌上,照亮了那合圓的桃花糕。
伏江裝作未看見。燈火昏暗,他也看不清沈長策的神情。
兩人一同睡在床上,和昨日那般安靜,可昨夜還陌生的隔閡感卻已經被兩人所習慣。雖然彼此沉默,卻也是自然而然。
兩人本該睡着了,沈長策卻突然道:“你對我做了什麽?”
伏江一驚,他心中百般思考,最後還是裝作不明白:“什麽做了什麽?”
沈長策可沒忘記他是個神仙。
空氣中靜了片刻,沈長策又道:“明日雨停了,你再走吧。”
伏江一怔,喃喃道:“你要趕我走了?”
沈長策下意識地否認:“我沒有趕你。”可他頓了頓,随後又道:“你不是要走?”
伏江扭過頭來,看着枕邊的他:“你想要我走嗎?”
黑夜裏只有綿長而沉重的呼吸,沈長策沒有給出答案。人的心一旦失去秩序,亂成一團,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
伏江又道:“知道了,明天我就走。”
他本來就只是回來拿個香爐,本來也要走的。
伏江要走,大可不必鬧出任何動靜,也不必一步三顧地回來看他。實際上他要來,也不必像人那樣大張旗鼓地回來。他雖然不懂人,卻會很多人羨慕的把戲。
他在沈長策睡醒之際,便從那張床上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那床下的香爐,桌上的桃花糕。
這樣的把戲人人羨慕,可以把離別做得利落無聲。
沈長策睜眼時,他便發現身邊空了。
他起床坐在床邊,把背對着那空空如也的半張床,許久才喘上一口氣。他眼睛望到了桌上,那塊幹淨卻老舊的桌上,只有一只熄滅的蠟燭,還有一個錢袋。
他走過去拿起那錢袋,卻沒有打開往裏看。他把錢袋丢在了屋中最陰暗的角落裏,不願在看。
環顧四周,這屋子寂寞又狹小。沈長策忽然摸着胸口,總覺得胸口好似缺了一塊什麽,恍然若失。
可心中缺了那一塊,伏江的面目反而漸漸清晰起來。原來的伏江好似一團遠在天邊的光,可現在回想起來,卻又什麽都記得清楚。
他曾把手指刺入自己潰爛的傷口,任憑自己懇求,神色依舊天真。
他無數次在自己身下扭動着背脊,就連呻吟和喘息都如臨在耳,他看到汗水從他的濕漉的頭發流下,流到了拼命仰起的、因呼吸而顫動的脖子上。
把唇印在他綴了水珠的腳背,又擡起眼睛看他。陽光落在伏江眼睛裏,呈現層次分明的澄金色。他的睫毛緩慢地扇動了一下,又一下。他看着自己,眼裏既沒有愛,也沒有視如塵芥的高高在上,只是澄淨的好奇。
沈長策突然跑到後院的水缸旁,他舀了一瓢水在盆裏,便埋頭下去,冰冷的窒息讓他亂竄的回憶得以平複。
他擡頭起來,大喘不止。他又看見了那個埋葬小狗的小墳,小狗的屍體已經在下面腐敗。
自己終有一日也會像小狗一樣被埋在混無天日的地下腐敗發臭。人的一輩子,對于神仙而言也只是微不足道的瞬間,而那些真正微小的瞬間之于他們又算是什麽呢?
伏江初來這平福鎮,帶着小倌和男妻的名聲,又是對什麽都一無所知。人們心底既笑話他,卻也莫名地喜愛他,久不見了,便也會向沈長策問起。
他不過走了四日,向沈長策問起伏江的便有六七人。
“他不在。”沈長策只是這麽回答,卻也無人起疑。
實際上沈長策說不清楚更好,說不清楚才可以憑添不少樂趣。
人們可以猜他回了娘家,猜他去了別處玩,或是猜他跟人跑了。就像他來時無身無分不知禮節,又生得美,便猜他一定是小倌。
人問得多了,沈長策便不願再回答,大家更是落定,那伏江是跑了。
伏江跑了,在沈長策攤子前的人便更多。平福鎮的人喜歡找樂子。
有人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你看看,伏江果然不見了······”
有人說得好似很明理:“怎麽說挂着個牌子,伏江怎麽會開心?”
也有惋惜的:“說起來,我還有點想念伏江······”
來往人腳下揚起的塵,随着人的腳步起落不斷,随風漂浮,沈長策看着,突然感到惡心難忍。等回神過來時,人竟然已經站了起來。
周圍的人看他起來,說話的聲音倏然小了,但随後又覺得他的神情有趣之極,更大聲地喧嘩起來。
有人笑他:“你看他的表情,怕是猜的不假。”
這日沈長策把東西收好,也不管明日張老板會怎麽對他,便早早就回了家。
可回到家時看着家裏的桌子椅子,又不願待在家中。他目光落在伏江留下那個錢袋上,便又拿着錢袋,去了譚郎中的醫館。
今日陽光好,但沈長策卻沒什麽出行的興致。
他人在路上慢慢走着,還未走到醫館,便看見那昏暗的醫館內有一抹亮色。那是一抹輕輕薄薄的嫣粉衣衫,一個背影婀娜的女人坐在裏面,長發如瀑。
“你來了?”譚郎中擡頭看了他一眼,“先坐。”
那沈長策便坐在一旁等他。
他聽那譚郎中對那女子說:“姑娘的脈相有些奇怪。”
那女子聲音柔美:“哪裏奇怪?”
譚郎中想了片刻,又小心瞧那女子的神色,像是怕思考久了,那女子當他醫術不精,便只能硬着頭皮答:“這脈相有些亂,暫時看不出什麽,姑娘怕是近日勞累了,先喝點湯藥調養調養身子,過幾日我再看看。”
這答得含糊,可那女子卻也不追問,只道:“好。”
譚郎中額頭冒着汗,用筆蘸了墨,便在那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可這醫館冷清,抓藥的也是他。他又拿着自己開的那方子去百子櫃撿藥去了。
在他撿藥的空隙,那女子便閑得無事,轉過臉來看沈長策。
那女子生得美,一雙眼好似湖水那般清亮,皮膚細膩姣好,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可這樣的人,怎麽會一人出來,到這冷清的醫館裏看病?
那女子看了沈長策的臉許久,朝他笑:“你來這······看的是什麽?”
她這話問得奇怪,沈長策擡起眼打量她一眼,卻也回答道:“腿傷。”
那女子低頭看他的腿:“你這腿看着傷了好久,怎麽才來?”
沈長策沉默地看着她,卻是不再說話。那女子也不催他答,只是一個勁往他臉上看着。
這時,那譚郎中已經把藥包好。女子取了藥,臨走時又對沈長策笑了笑。沈長策一雙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門。
譚郎中仔細看了那些傷口,一邊看一邊罵:“你這傷都這樣嚴重了,怎麽這麽久才來!”
沈長策只道:“還能走。”
譚郎中劈頭蓋臉地罵:“走走走,走什麽?你這幾天別走了!這腿再走,可真的站不起來了!”
沈長策也應道:“好。”
譚郎中聽他終于想好好治這傷,臉色好了不少,開了方藥,又給他說了許多需要注意。
抓藥時沈長策在一旁等着,忽然又看見門外遠遠地晃過一抹粉衣,暧昧地流連不走。譚郎中也看見了,他嘿嘿地笑了聲:“你真是福氣,那姑娘大概是看上了你。”
沈長策沒有說話,目光也直視不諱往那粉衣女子看去。
譚郎中問他:“伏江呢?”
沈長策依舊沉默。
譚郎中嘴裏碎碎道:“現在天下亂得很,好男風的不少,他是男人也就罷了,可他人這樣奇怪。你這一個賣餅的,生活又苦,還是娶那樣的姑娘貼心,能互相扶持。要是世态好一些,錢還清了,也能生個孩子,過個正常人的日子。更何況,伏江都跑了······”
譚郎中嘴一飄,竟然把這也說了出來,趕緊又為自己解釋:“我是聽說的,也不知真假。可他那樣的人······我也沒想到他會跑。”
沈長策低下眼睛。
這其他人來嘲笑沈長策,唯有這譚郎中急急地來心疼他的,他看沈長策不肯多說,又問:“你難道不覺得他薄情、可恨又不知禮數?”
“薄情、可恨、不知禮數?”沈長策像不知他說的何意,低聲把他說的詞一一念了一遍。
“難道不是?他這樣,你還盼着他回來和你重修舊好?”
沈長策的心意混亂,這個問題他實在答不出。就像是一朵花枯萎了,縱使覺得可惜,也知道是天注定。
他覺得可惜嗎?
桌上是譚郎中遞來的藥和方子,那方子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墨跡中,他俨然只看到了兩個字——
當歸。
盯着那兩個字,沈長策竟然覺得頭昏目眩。
他心力交瘁,身體似乎此時才到了極限,他的兩眼陣陣發黑,最後只聽到譚郎中在耳邊驚叫:“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