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一晚屋裏前所未有的安靜。
就連小狗也半點不吭聲,伏江還跑去籃子邊看了好幾次,蹲在他旁邊摸了半天,才聽到它哼哼幾聲。
平福鎮大晚上沒有太多可玩的,人也都睡得早。前段日子伏江與沈長策躺在床上,兩人光是靠近了聽着呼吸,不多時便會擁抱在一起,心照不宣地把彼此帶入更深的情-欲深淵。
可今夜,分明有個熱烈的黃昏,可兩人只是端正地躺着,中間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隔閡,彼此不可靠近。
那香爐也被端正地放在床下,裏邊沒有香,也沒有灰。淨淨的一個香爐,既然不用來拜神,那就是只一件玩物。
可它連玩物也不是,因為壓根無人賞玩。
月光從窗外斜斜打來,香爐蓋上雕镂的卷雲映在地上。那卷雲緩慢地在塵裏飄了幾寸路,天就要亮了。
沈長策摸着黑,又悉悉索索收拾好了,伏江還背對着他睡着。前幾日他起來,伏江便也要跟着起來,兩人成雙入對,一起去街上。今日他卻依舊躺着,好似睡得極深。
沈長策對那背影道:“張老板要搶走小狗,今日我不帶它出去了,你好好看着。”
伏江動了動身子,然後轉過身來,睜着眼睛看他。
兩人對視片刻,沈長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尋常人家的夫妻就算吵架,也會因為生活瑣事必須沉下氣說話。這說話時,還有情的會覺得慶幸,把這說話當做冰雪消融的契機,無情的就會覺得難受,把這說話當做上斷頭臺的刑罰。
沈長策趕緊出了門,他不想知道伏江是難受還是慶幸。
但走不了多遠,耳邊又傳來身後的腳步聲。他才回頭,便被人撲了個滿懷。
沈長策抓住那人的手,他知道是伏江。兩人很快在那昏暗的天色中吻到了一起。
白日有陽光,黑夜有月光,而此時是最私密的時刻,既沒有月光也沒有陽光,天地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人就是和天地混在一起的黑影,就算這麽近地吻着,也看不見彼此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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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亮前的一刻,兩人分開,也只看到彼此唇舌間藕斷絲連。
沈長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斷,眼神直直地望着伏江。
伏江看他如此,突然捂着嘴嗤笑,笑了幾聲又看一眼,更是大笑不止。他渾身上下如初見那般沒有半點拘束,想如何便會如何,可也與最初相見之時大相徑庭,每個動作都像是帶着情。
沈長策看着他莫名大笑,不由得喚他的名字:“伏江······”
“你走吧。”伏江笑着,用手往他肩上推了一推。
他才睡起來,未打理儀容,尚有一絲發散在鬓旁,又笑着做那動作,有種欲拒還迎的凡間風塵之态。
沈長策還在看着他,可伏江已經毫不留戀,轉過頭往那屋子走了。在門前路上出現第一個行人前,他笑着把門掩上。
沈長策在那裏站了許久,他望着屋子的門。不知為何,今日他竟然不想離開。
伏江回到屋子裏,他在那又小又破的床上躺了許久才起來,把那睡得昏昏沉沉的小狗抱起來,放在腿上撫摸半天。
他看着小狗,愁眉緊鎖,許久喉嚨裏才發出一聲嘆:“小狗,你都快死了······可你連名字都沒有。”
那小狗眼巴巴看着伏江,似是明白伏江所說的話,嘴裏發出可憐的嗚嗚聲,眼裏蓄滿淚水,讓人不忍多看。
伏江看着它的眼睛:“你才到世上幾個月,還想多跑幾步,多叫幾聲。我知道。”
伏江手腕輕轉,手心向上,突然握了一團明亮的絨光。那絨光生機勃勃,只是被那光照着,小狗的精神便好了些。
它淚眼汪汪的眼映着那團光,那團光不斷放大、放大。伏江正握着那團光靠近它。
可在那團光要沒入小狗身體裏之時,伏江手一頓,輕輕一握,那光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屋子裏恢複了陰暗濕冷。
小狗無精打采地看着他,他的身子很痛苦,只能這般無精打采。
伏江垂着眼,低聲道:“小狗,仙和人是不同的。如果真是我害得你們如此,再幫你就是一錯再錯。我們不能幹涉你們,不能幹涉你們愛恨,不能幹涉你們的生死。如果我們犯了錯,只有止損,沒有彌補之說。”
小狗聽不懂,口中哼了幾聲,只是望着伏江。兩人似乎一樣痛。
伏江輕撫着小狗,又擡頭望着這間屋子。
他開始看時,聞着這屋裏灰塵的氣味,又觸摸着窗外透進的光,只覺得留戀又迷戀萬分,但這一圈看下來,卻又好似什麽也不留戀不迷戀了。
他對小狗道:“趁着還早,我不能在這裏了。”
伏江來時除了帶一個紅薯,便算是兩手空空,他今日出門時,除了拿一個餅,也算是兩手空空。
伏江一腳已經踏出門口,又聽小狗在裏邊嘶着嗓子叫個不停。回頭一看,那小狗這幾日渾身疼得動不了,現在竟然要爬出來追他。
伏江趕緊過去抱它,他把小狗摸了又摸,只覺得他身上的毛極軟,愛不釋手。
伏江想了片刻,便下了決定:“那我先把你送到沈長策那裏去。”
伏江遠遠地便看見那“沈大郎”的招牌。
白色的布是張老板布莊裏的邊角料,上邊的字則越醜越好。最好看一眼,便讓人想到一個奇醜無比的矮個男人,這個男人一生只能在街上吃着人走路揚起的灰,也只能和面餅打交道,這一生絕不會有浪漫可言。
那招牌下的男人低着頭,人看不到他端正的五官,只能看到一點眉角。他的眉毛黑而不濃重,被垂下來的發絲遮掩着,沉默而秀朗。
伏江正看得出神,卻見沈長策突然擡起頭往這邊看來。他趕緊一躲,心裏狂跳不止。
過了許久,身邊那包子鋪的包子都賣了一大屜,伏江這才又小心探頭過去。
沈長策依舊在望着。
好在此處人來人往,伏江躲得小心,沒有被他發現。
沈長策黑色的眼珠鮮明得動人,伏江瞧了他片刻,便對小狗道:“反正我都要走了,你就陪我在這裏看一看。我晚一些再把你送去給他。”
小狗依依不舍地伏在他手上。
伏江怕人認出,便從地上撿了一個破布掩着頭面。他好似從沒看過沈長策做餅,他的手粗糙卻幹淨,用筷子放面入鍋時,手指整齊又規律地錯着,修長好看。他用鍋鏟翻動面餅,手臂瘦卻有力,雙肩帶着身子小幅度地動,發絲就在兩頰輕輕晃。
他做餅時并不專心,會趁着身子的動作,往這邊看上一兩眼。就像前幾日,他也會趁着夾取面團,眼珠子悄悄劃向眼角偷看自己。
昨日還坐在他身邊,現在卻隔着那麽遠,伏江又覺得自己實在矛盾好笑,他正要站起來過去,可興奮的神色卻僵在臉上,又覺得自己不可理喻。
伏江又低頭對小狗道:“你說他今日有沒有去醫館?”
小狗已經昏睡過去,沒有回答他。
這時,只聽幾聲清脆,伏江低頭一看——那地上竟然多了一枚銅錢。他現在是究竟是什麽模樣,竟被人當成了乞丐。
給他錢的人已經走遠,伏江拿起那個銅板起來看。
銅板都是外圓內方,象征着天圓地方,天地的規矩和法度。
他把那錢在手裏掂量掂量,又自言自語:“我要是變一點錢給沈長策,他會不會拿去看病?”
就像凡間神話裏編造的故事那樣,神仙會給善良的人一些獎勵,比如富貴、仕途、福氣。這是多麽常見的故事,伏江要給他一些東西也是理所應當。
可伏江這麽想,心中卻好似被萬千藤蔓纏繞。那是從古老的土壤中冒出來的藤蔓,生長已久灌溉已久,根基深紮,又結實有力。它粗壯的枝條把他的心束得緊,勒令他不許逾距。
伏江急促地呼吸幾下,他知道自己就算是要給他錢財,這也是錯的。
人間的一日不長,太陽落下時,天空瑰麗無雙。
人間也瑰麗無雙。
只是人間有人,人有影子,傍晚時分凄涼的影子交疊在路上,這瑰麗便剪去一半。人看着那影子,知道黑夜就要從這影子裏生出來,那瑰麗又再剪一半。
伏江看沈長策開始收拾行當,便想把懷裏的小狗抱去給他,可他怎麽卻踏不出下一步。他又遠遠地跟着沈長策,看他推着車,一步步走得吃力,路上極其細小的沙石,都能讓他絆得身形搖晃。他走着走着,又轉而進了糕點鋪。
該趁現在把小狗放回家中就此離開,可伏江又實在想知道沈長策買了什麽點心。躊躇之際,那沈長策已經出來了。
可沈長策手裏捧着的是紙包,伏江看不出是什麽。
他不能再跟下去了。
伏江繞了一條道,把熟睡了的小狗偷偷放回了家中,出那屋子時頭也不回。他在路上跟得太久,再遲一點,怕是要撞見沈長策。
他逃的遠了,本想着要不去找淑蓮告別,可意識到時雙腳卻已經停在了那個點心鋪前。
伏江吃過這裏無數點心,卻從未走進去過。
鋪子正在打烊,伏江趕緊走進去,開口便問那店裏老板:“方才沈長策買了什麽?”
這平福鎮的人都認識沈長策,那老板怎麽會不知。
老板也是知道伏江的,他看伏江來問,雖有些奇怪,卻也是回答:“他買了兩塊桃花糕。”
伏江驚訝:“這季節又沒桃花,怎麽有桃花糕?”
“哎喲,哪有一年四季長長久久的花。人要是不想些辦法和天對着幹,能活到現在?”
那糕點店的老板是個性子溫和的人,他看伏江問得天真,便耐心地從屜裏拿出一盒東西給他瞧——木盒子裏的東西黑烏烏地扭曲,又硬又癟,那是桃花曬成了幹。
伏江看着那盒子:“花都死了這麽久,做出來的糕點好吃麽?”
老板嫌他不懂:“這樣放着香氣獨特,更好吃。新鮮的花只香一瞬,這些幹貨香了這麽久,還和那一瞬一樣。”
伏江也買了兩塊。這桃花糕不單賣,要買只能兩塊一起買,兩塊合成一個圓,代表情投意合。
伏江一路吃着,他沒吃過新鮮桃花做的糕,也不知哪種更好吃。但他手上這個卻是不好吃的,甜的不香,香的不甜。沈長策手上那兩塊,沒準會好吃些。
他本想把另一塊扔了,卻不知為何想起昨天沈長策送的那香爐,總覺得這手中的糕點就是沈長策送的。他如果扔了,沈長策便要傷心。
月上梢頭。
伏江把另一塊桃花糕吃完,他又回了那屋子附近。
那屋子漆黑無光。可他遠遠透着窗,看見沈長策在桌邊坐着,桌上放着的便是他買的桃花糕。
他在等着自己。
伏江看了他多久,他便等了多久,眼神固執,望着窗外,像是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伏江看不下去了。他轉而望着那如墨的天空,蒼白的大地。
他往那妖魔叢生的樹林逃去。
樹林昏暗無光。月光漏下,還未到地面,卻已經被黑暗吞沒。
伏江卻仿若提着一盞明燈,腳下的路明亮可見,筆直地通向他要去的地方。世上任何地方,他分明一眨眼便能到達,可他來到人間,早已經習慣像人一樣,每一個要去的地方,都有一段無關緊要的路,可以讓你思考或反悔。
那座荒蕪的老廟很快矗立在眼前。
這廟曾是佛廟,如今卻是土地廟。因為無人造訪,輕易地更改也無人在意。
伏江站在門口,仰頭看着那神像的臉。那神像面上蛛網密布,像是個無面神。他走進廟裏,手掌一翻,托起一團火光。那火光映得整個廟輝火明亮。光所照耀渡過的地方,塵埃拂去,蛛網燒沒,煥然一新。
蛛網從下至上燃燒,神像的臉露出了鼻,露出了眼睛。那是一張平凡無奇的面,就和人間所有雕刻的神像那般慈眉善目。
但那神像眼睛似會動,它眼睛一低,便看向了伏江跟前。
伏江跟前出現了一人。
那人衣袂飄飄,花白長須,是個半高的老頭。這是平福鎮的土地爺。
人不拜他,他也不會降災,人來上香,他也不會祈福。他所做的只有三件事:第一是記錄當地生老病死,與上天地府核對;第二是三緘其口,不能将這記錄透露給任何不相關的人神;第三是所有仙神都必須遵守的——無論在凡間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也決不能插手。
這仙職實在無趣。
這麽多年來,天地秩序安穩,凡間的妖魔鬼怪人都是在仙之下,就算人間大亂,只要沒有破了神仙規矩的,便不算是大災。
他核對的數目從來無錯,那就是無趣。
今日太界上仙來,便讓這平福鎮的土地爺稍微覺得有趣。
他從未接觸過這位高高在上的仙人。
土地爺不敢多想,只對伏江俯首:“太界上仙。”
伏江開門見山:“等一下我問的話,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你什麽也別多問,如果榆丁問了,也什麽都別多說。”
那土地爺當然說是。
伏江問:“告訴我沈長策的身世。”
這個問題,土地爺早就知道總有一日會被人問起。
他老實回答:“沈長策此人并非單純的凡胎,他實為太界上仙無意造出的半個仙種。十六年前,沈徳之妻沈氏的陽壽在此處終了,孩子也胎死腹中。上仙當時在這廟中,因憐憫世人,嘆息造化成他的魂魄,掌紋裏的塵與死胎融作一體,他便死而複生。”
他怔了半晌,原來兩人之間緣分極深,密不可分。
可伏江又問:“那他算是神麽?”
土地爺聽了一愣,他早在仙衆中聽聞太界上仙行事怪異,這些東西他本該懂的,不知因何又來問自己。
他揣摩着不得不答:“他只算是有仙緣罷了,就如清晏道人。說到底,哪個凡人不是上仙您的,哪個又不是仙種呢?”
伏江點頭,他又問土地爺:“原來他對我這般深重的執念,便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要如何才能讓他——”
土地爺等了許久,伏江卻琢磨不出一個詞,只能偷偷看伏江。
伏江許久才道:“讓他像淑蓮那樣,也知道疼。”
土地爺想了一會兒,支吾道:“太界上仙若要斷了那仙緣,沈長策便只有一死,因為沈氏孩子的魂魄十六年前已經輪回。也許并無辦法······也可能那辦法只有上仙能想到。”
他擡頭起來看伏江,這世上哪有太界上仙做不到的事······可眼前的他卻好像不如傳聞那般神通廣大。
伏江确實知道,卻不是現在的“他”知道。
他想了半天,突然道:“若我擅自斬斷他的情欲會怎樣?”
土地爺瞪大眼睛:“上仙,這事從未有人做過,土地我實在不知道呀。”
伏江卻自言自語:“誰說沒人做過?凡間的人信神,七情六欲不就是被斬斷了五分?地獄孟婆湯可消弭記憶,可也有一道酷刑,是用以斬斷欲念的,我用那辦法篡改他的心念······他心中沒有情愛,也許就不會被沖昏頭腦。”
土地爺聽了地獄那道刑罰,忽地倒吸一口冷氣,想必也是有所耳聞。
他半天才吞吐道:“話是這麽說······可人的記憶與欲念向來互相左右,地獄那道刑法向來與孟婆湯并下,因為記憶會生情。”
伏江尋思道:“那我不如喂他喝下孟婆湯?”
土地爺一時語塞,這勒令不許神仙逾距的太界上仙,是要以身試法不成?
他還在想,卻見伏江又低聲道:“算了。”
他話裏好似有些惋惜。
伏江又問土地:“篡改欲念,罪是不是更小?”
都是罪,怎麽還分大小?
土地回答:“記憶與多人有關,情只和自己有關。篡改欲念罪小。”
人間便有許多壓抑欲念的東西,比如那神廟,比如那武大郎的招牌。上仙改一點,大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那我要改他的欲,然後離開。我只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錯,才做的那麽一點點。只是一點點。”
伏江說這話,聽着像是在為自己狡辯。少年般本還青澀的臉上,竟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做了一段時間的人,他也學會了狡猾地欺騙自己。
舊廟恢複沉寂,伏江走出了那廟。繁密的樹林之間,只有廟前一小片空地,也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
此時天色已晚,明月不再明亮——它恰好被一片飄渺的游雲遮住。
伏江拿出一片竹簽,那是從土地爺那裏拿到的。竹簽上寫着沈長策三個字,他又翻了一面,那一面刻着的是生辰八字。
他手指在那生辰八字上,從上至下按壓一道,像是要把那生辰八字印在指尖。接着他飛快地念了一段咒,那竹簽裏便忽然飛出一小點火光,落在指尖。
伏江看了一眼那熾亮的火光,便覺得指尖又麻又癢,渾身血液滾燙,幾乎想要把那點火光放在嘴邊親吻。
借着這股不祥的沖動,他下了決心,指化成爪,要立刻把這東西碾碎!
可就在手指緊縮,那火光即将碎在手中之際,他卻還是沒有碾下去。
伏江盯着那點火光,只覺得眼花缭亂。他低下頭,朝那火光輕輕一吹,那火光忽然像一點發光的塵,飄飄搖搖往林子裏飛去。
伏江看着它在這林子裏漫無邊際地游蕩,停泊,在這人間裏漫無邊際地游蕩、停泊。
有的罪惡人人皆知,但它又實在很美。
月上梢頭。
月光透在桌上,桌上兩塊桃花糕合在一起,便是人間的圓月。
伏江不回來,沈長策便不點蠟燭。就像他沒有出現之前,他家中白日是黑的,夜裏也是黑的,因為實在沒什麽可看。
難道他不該送出那精雕細琢的香爐?
仿佛折磨自己所犯下的未知的錯誤,即使胡思亂想,沈長策依舊桌前等他。
月光從桃花糕爬到了他的手上,又從手上爬到了他的衣上,再爬到了他的腳下。
這次等得太久了。
外邊驚飛了一只夜鳥,沈長策突然慌忙站起來。可他又悶哼一聲,雙腿的傷一下被牽動,疼痛欲裂。
他該邁開腿去找伏江,可腳下卻像是生了根一般,舉步艱難。
沈長策把椅子拉開,往門外走去,卻因為如針錐刺骨,身形狼狽。
哐當!
因為狹窄被堆疊在門邊的瓶罐器具被撞了一地,籃子裏的小狗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從籃子裏醒來,在一旁叫個不停。
沈長策拉開門,單薄的身子被茫茫的月光淹沒。
門前是月光的長河,有路兩端,一端通往無人的集市,一端通往妖魔叢生的樹林。他要往哪裏找?
去樹林!
樹林背後是榆丁廟,廟是人與仙對話的地方,人的願望通過袅袅的香通去天上。
伏江離開了!
沈長策終于要将希望寄托于仙的憐憫。
他要成為伏江的信徒,讓他親吻他的腳趾,讓他被渺小塵埃的臣服所逗笑。然後沈長策會從腳下吻上他的身體,伏江也許會把他當做探看身體淫樂的玩物,但他一樣可以從他的回應裏獲得恩賜一般的滿足。
難道不該滿足嗎?廟裏的人供奉一生,也未必能得到冷漠神仙的半點回應。可他卻得到了。
屋內,小狗突然尖銳又力竭地慘叫了一聲!
沈長策什麽也沒聽到。他一雙腳好似很疼,又好似沒有知覺。
靈魂飛到了身體的前方,硬拉着身體往前走。他可能會被帶到天邊,也可能會被帶到地獄,因為世間萬物,好像沒有任何東西是他所留戀的。
小狗在屋內虛弱地叫了一聲!
沈長策開始走了。他步伐蹒跚,影子也步伐蹒跚,好像地下的游魂。
他腿腳從前很好,可在見到伏江那一日開始就每日況下,好似這愚鈍的肉身永遠追不上靈魂,最後終于在要找伏江時寸步難行。
月光瀉下,地上的影子也在拖着他,好似天意為難。可沈長策非要前行不可。
小狗在屋內虛弱地叫了一聲,又一聲。
明月被一片飄渺的游雲遮住。
下一刻,沈長策全身的勁一下抽空,靈魂剎住了腳。他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好疼!
一瞬間竟有蝕骨的劇痛湧灌進他的身體,只是一瞬間!他僵硬地趴在地上,突然不想追了,他的強烈被蒙上一層雲,一層霧,開始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心的魔怔淡去,他突然聞到泥土的腥味,看到塵埃的渺小,也劇烈地感到了雙腿的痛楚。
他終于聽到了小狗在屋內陣陣虛弱的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