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兇器
第40章 兇器
賀瑱并着一口氣,等着宋知意的後半句話。
——“并不相符,不認定該樣本為生物學上的父親。”
他懸起的一顆心終于揣回了肚子裏面,如果真的是獸父行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審問唐萍。
但好在不是。
賀瑱探過頭,挨得宋知意極近,去又看了一遍那個檢測結果。
“不信我?”宋知意鮮少有這般調笑的話,一下子讓賀瑱緊繃的神情也放松了下來。
他把下巴擱在宋知意肩窩上,腦袋沉沉的似乎需要有個人幫他承擔着。
從背後看,就似乎是他環抱着宋知意不撒手般。
他小聲呢喃着:“這個孩子,是個小姑娘呢……我之前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也是個男孩子。可她,是個小姑娘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慨嘆些什麽,只是覺得一股莫名巨大的悲哀油然而生。
他轉了轉,将頭整個埋進宋知意寬闊的肩膀上,又拱了拱,像個小孩子一般。
宋知意卻是自胸前覆上了他環過來的手,輕輕地拍了兩下。
護士前來查房,就看見了這一遭,都忍不住輕咳一聲,小聲念叨着:“怪不得不讓給我微信呢!”
賀瑱從容不迫地回頭看了護士一眼,仍是維持着這個姿勢,放松着自己整個身心。
護士給唐萍調了輸液的藥品,又囑咐說:“看着時間,她一會兒就能醒來了,你們可別再刺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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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瑱撇撇嘴,自知不能不刺激,只敷衍着:“放心吧,放心吧!”
護士小姐姐有些不信,一步三回頭地出了病房。
這一會兒又讓他們等了半個來小時,外面已是月色低垂、華燈初上,唐萍終于悠悠轉醒。
看到賀瑱二人的一瞬間,又似是想起了昏睡前的事情,有些緊張地蜷縮了一下。
但她還是強打起精神,又問:“兩位警官,還有什麽要和我了解的嗎?”
賀瑱拉過椅子坐在她床邊,只嘆了口氣,又說:“我們都知道了。”
唐萍的臉色一滞,本就憔悴的模樣如今更顯頹唐。她明顯異常緊張了起來,整個手臂都在被子下使着莫大的勁兒。
她還是顫顫巍巍地問:“到底是什麽事情啊?你們這麽說,我真的不是很明白。殺人的事情我不是已經交代了嗎?直接逮捕我不就行了?”
賀瑱從宋知意手中拿過手機,點開親子鑒定的結果界面遞到唐萍面前,朝唐萍揚了揚下巴,沒有作聲。
他已經刻意删除了與唐父做比對的一頁,亦是不想讓唐萍多思多慮。
唐萍不明所以,卻也看了下去,只是當真她讀懂其中含義的時候,卻是又要一口氣喘不上來氣,似乎要再次因為焦慮症發作而崩潰過去。
她将宋知意的手機往旁邊一甩,就要開始痙攣起來。
可賀瑱早就看穿了她,一伸手就将手機截在了半空。而宋知意卻将她扭動的臂膀強按回了病床上,控制住了她的動作。
賀瑱接下來的話卻如寒冰,刺入了她的心房:“我已經問過護士了,在這些藥物沒有從你體內代謝出去的時候,你是不會再發病的。”
宋知意在旁邊仍是不語,不過繃着那一張美人臉,清冷如千年寒霜。他卻是揚了揚護士特意留在病床上,專門為唐萍發瘋時準備控制住她的綁帶。
唐萍無地自容地舔了舔嘴唇,潸然落下淚來:“是,這個孩子是我生的……但是你們也看到了,她是殘疾的,沒足月就生了,生下來就死了。”
這些信息都是公知的,賀瑱便又問:“孩子的父親是誰?”
唐萍卻是閉上了眼睛,大量的淚水自她眼角擠出:“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太多人了。”
賀瑱心中一抽,是輪/奸?
“到底怎麽回事?”賀瑱也顧不得再去用語言壓迫她,讓她将真相說出,也只想為這個可憐的姑娘出一份力。
唐萍搖搖頭:“我說了也沒用,都這麽多年了。怎麽可能還查得出來?就算查出來又怎樣,他們也不會認的!”
“你不相信警察嗎?”賀瑱義正言辭地說着,“不相信我們,也要相信科學。你孩子死了這麽久,我們都能提取她的DNA和你做比對,就也一定能找到當初傷害你的人,幫你尋求真相。”
“真的嗎?”唐萍睜開了迷蒙的雙眼,卻仍是不肯相信。
賀瑱與她打了包票:“不管多難,要多長時間,我們一定會幫你追查下去的。”
唐萍似是終于動搖,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公之于衆:“我當時住校回家,我爸和村裏一堆叔叔伯伯喝酒打牌,我給他們送了點吃的,我爸就非要讓我陪他們一起喝。”
“我拒絕過了,我爸就辱罵我,說我一個姑娘讀什麽書,占着茅坑不拉屎,強迫我喝下去了。那些從前待我很好的叔叔伯伯們,也像魔鬼一樣迎合着,看着我被灌酒。”
“我很快就不省人事,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我不知所措,我爸還一直罵我不知廉恥,勾引別人。我媽雖然心疼我,可也對此毫無辦法。她幫不了我,我也幫不了我自己。”
賀瑱只覺得如今面前的唐萍脆弱、可憐,她也曾是被欺辱的對象。
她敘事缜密、周全,不再像是當時替人頂罪的時候那般支支吾吾。
賀瑱多年的刑偵經驗告訴他,這些都是最真最真的實話。
他牽了牽唇角,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唐萍,只能又問:“你确定那些人都在光明村裏嗎?”
唐萍重重地點了頭:“至少我暈過去之前,看到的所有人都是光明村裏的。”
賀瑱抿抿唇,心下有了思路。
但他面上不顯,又替唐萍掖了掖被角,繼續問道:“那說說你後來為什麽也去吃聰明藥了?”
唐萍有些沉默,但還是如實相告:“我不知道我懷孕,我一直不知道。我以為我只是學業太重、壓力太大,所以反胃,所以胖了,但我的注意力明顯跟不上了,總是會被影響到。”
“所以我想起來了我弟弟的聰明藥,我偷偷回家讓他把藥給我吃,他就能變得正常起來,而我也能擁有我想要的精氣神。”
“聰明藥對我而言是成功了的,但是……我那天肚子很疼,出了很多血。茫然間,我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從我身體裏離開了,就是那個孩子。我不知所措,用校服包着她回了家,我媽看到也快瘋了,就去找了我爸理論……”
賀瑱打斷了她:“你爸也知道這件事?”
唐萍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知道了,因為那幾天他都沒再回家,等他再回來的那天就是……”
她不用說下去,賀瑱就已經了然再回來的那一天發生了什麽。
怪不得村口大媽說,唐萍那幾天看着是生了一場大病。
“其實我……”唐萍似是一股腦地想将所有的事情真相都吐露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賀瑱皺皺眉:“其實什麽?”
唐萍卻不再說一句話,只是緘默着閉上了嘴。
賀瑱朝着宋知意撇了撇嘴,示意他出去兩個人通通氣,就此事再聊聊。
可他腳步還沒踏出病房,卻聽見唐萍又以非常小的聲音說:“其實我看見了……”
賀瑱陡然回頭。
唐萍卻像是用了全身力氣一般:“我看見了,我爸想要起身但卻被小前擊倒,然後……小前把水果刀,插進了他的胸膛。”
恰如驚雷,轟然貫耳。
在賀瑱的訝異中,她又繼續說:“是我親眼所見,是真的……只是小前太可憐了,我想保護他,從一開始就想保護他。可是……我也很可憐啊。”
她字字泣血,句句是剜着自己骨肉才能撐着說下來的。
塵封了這麽多年的往事,她隐瞞得夠久了。如今見到一個終于肯為她伸冤的警察,終于下定了決心将一切真相都說了出來。
“賀警官,你是個好人,請務必幫我找到那個……傷害離我的人,我先說謝謝了。”唐萍似是終于将心底的秘密傾囊而出,她朝着賀瑱微微彎腰,可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釋然的情愫。
賀瑱對她重重地點了頭,出門便悵然道:“唐萍也是可憐,我想着讓老鄭弄個什麽免費體檢的,去給他們全村抽個血,看看到底是哪個畜生做的。抓到一個,這一群就都跑不了了!”
他牙關緊咬,眼底盡是堅毅。
鄭局長也當即就去申請撥款做這件事,他信誓旦旦地跟賀瑱表示:“即便是明天申請批不下來,我也會自掏腰包還唐萍一個公道。”
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賀瑱晚上回酒店之前,在便利店買了兩瓶啤酒。
他坐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拉開了易拉罐的環,把手裏這瓶遞給了宋知意,又拿了一聽和宋知意撞了一下:“幹杯哈!”
他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大一口下去,帶着氣泡的冰涼液體,順着他的喉管溜了下去,直達了胃裏。
他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聳着肩擰巴了兩下,這才從嘴裏吐出個“爽”字來。随即,他又用袖口擦了擦嘴巴,抹去唇角一點沾染。
宋知意陪着他,可動作依舊是維持着那副清貴優雅的模樣,即便是飲下的量都大差不差,可他的動作就文雅多了。
賀瑱瞥他一眼:“快別裝了,啤酒就得大口大口地喝才痛快!”
宋知意不為所動。
賀瑱也不理他,又是自顧自地說:“終于能回沣潭了,我都想我家羔子了。這回即便是不能用獅子咬人案讓唐謙伏法,也可以借用七年前的弑父案了。”
“嗯。”宋知意擡眸看着賀瑱,昏黃的路燈照在他的身上,又與後面便利店閃爍的招牌相應着,竟是在他身上度上了一層聖潔的光暈。
宋知意垂下頭,唇角卻是抑制不住地上揚。他搖晃了幾下啤酒,仰頭如賀瑱所言,灌下了猛猛一大口。
喉結滾動,冰涼的液體也就在此間被送至了胃裏,涼意席卷了全身,他忽而也就明白了賀瑱所說的那個“爽”字,究竟意欲為何了。
是終于得到了自我。
一聽啤酒下肚,賀瑱覺得身心格外舒服,随手把其捏扁,就丢進了路邊的垃圾桶中。
“走吧!”他對宋知意說,卻忽然留意到了宋知意的啤酒并沒有喝完。
宋知意見他意圖,自然而然地跟着也準備将還剩下一些的啤酒扔進垃圾桶裏。
可賀瑱卻眼疾手快地把他剩下的那一口搶了過來,就着他喝過的地方又猛灌了一口下去。
“暴殄天物!”賀瑱笑罵他,“大少爺就是大少爺,果然還是浪費。”
可這啤酒不過十元一聽罷了。
賀瑱酒量不錯,這點算不得什麽。一路和宋知意走回了酒店大廳去,吹着涼風更是感到無比的清醒與痛快。
他又是先去洗了澡。
洗澡水嘩啦啦的,賀瑱哼唱的聲音也斷斷續續地傳入宋知意的耳朵之中。
賀瑱長了一副五音不全的臉,可他偏生是個唱歌很好聽的人。
從前因為抽煙而留下的低沉沙啞的嗓音,在慢慢悠長的情歌面前,是那麽的适配。
宋知意斂去了周遭一切聲音,只聽着那偶爾拉長着轉音的歌聲。
可卻是一陣微信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刻的悠哉,賀瑱的洗澡聲也戛然而止。
——“知意,是不是我的手機響了?密碼是0812,我生日,你打開看看,我估計是季朗星。”
即便是賀瑱不在意,告訴了他自己的手機密碼,可是宋知意也在心底認為他本不該去打開的。
可是……賀瑱說是季朗星。
宋知意兀自用密碼打開了賀瑱的手機鎖屏,點開了微信,目不斜視地就接到了季朗星的視頻通話。
他按下接通鍵,屏幕亮起的時刻他看見了季朗星一張不輸現在流量明星的臉。
季朗星似是低頭在翻找着什麽,沒有看清接視頻的是誰,就直接開口:“學長,看來你又很需要我了。”
宋知意的臉色冷得像寒冬臘月裏凍了一圈,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直接說:“還好,也不是很需要。”
季朗星聽到不同于賀瑱的聲線,忙不疊地擡眼,就與宋知意四目相接。
一時間相對無言,更無動作。
靜得只像是網絡卡住了一般,可惜上面信號五格全滿。
宋知意一張死人臉不做表情更能活,季朗星心理學大教授更能和別人拉心理戰。
他們就這麽耗着,直到賀瑱擦幹出來。
宋知意這幾日終于能下定決心,又控制住決心去看賀瑱赤/裸的身材。可是——
他在賀瑱走過來,想要接過手機的一瞬間,迅速掐斷了這個視頻通話,然後恬不知恥地對着賀瑱揚起個抱歉的神色:“不好意思,手滑了。”
賀瑱不疑有他:“沒事沒事,我再給他撥回去就行。”
說罷,就又要從宋知意的手中拿手機。
宋知意卻是在一瞬間将手機換到了另一只手上,賀瑱撲了個空,腳下不穩,就一頭向着宋知意的懷裏栽去。
宋知意溫香軟玉抱滿懷,分明都是用的同一種酒店劣質沐浴液,可怎麽賀瑱聞起來就這般香?
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膚相接,是宋知意舍不得松開的觸感。
可這樣的好時光卻總是不多,不過須臾便已消失。
宋知意流連忘返,無法忘懷地回顧着,甚至連指尖都微微顫抖。
可賀瑱卻不明所以,但他也沒太在意,撐着一旁的桌子起身,就要再去夠宋知意換到另外一只手上的手機。
宋知意卻仍然攥得死死的,從鼻腔嗤出一股氣來,又說:“先把衣服穿上吧。”
賀瑱這才如夢初醒:“哦對對對,你說得沒錯。我這副形象去跟人衣冠楚楚的大教授視頻,實在是有失風化,謝啦!”
他迅速地套了件長袖,又回撥了季朗星的視頻過去。
果不其然,他見得季朗星還是商務襯衣穿在身上,一臉正氣,心中暗自又多謝了幾番宋知意的提醒。
不然他可要丢大人咯!
季朗星見得這次是賀瑱,臉上堆砌的笑意便要溢出屏幕:“學長,晚上好啊。”
“你好你好。”賀瑱一向敷衍而又尊敬着他,“剛我在洗澡,就先讓知意接了,我們現在開始?”
季朗星卻并不接他的話茬,只是狀似随意地問:“學長出差,是兩人一間嗎?”
賀瑱撇撇嘴:“對啊,我們那邊的差旅費給的摳摳搜搜,可不像你們大學裏面,項目費都是幾億幾億地撥。”
“學長這說的是哪裏的話,那是人家要做實驗的項目,我們心理學沒有這麽豪氣的。”季朗星知道宋知意就在旁邊聽着,又說,“那行學長,我們開始吧,就是別忘了你跟我的約定啊。”
賀瑱知道他說的是自己畫的那幾張餅,反正他已經債多了不愁,就随意應付着:“好好好,知道了。”
寒暄完,他就開始細致地給季朗星講起平縣這個案子來:“其實我們這邊大概清晰了,姐姐已經目擊弟弟行兇,并且我自行判斷所言非虛,但還得去做真實性測試。但是,我還是給你再細講一下吧……”
季朗星聽罷所有的故事,卻也有些沉默了。
他幾次三番想要下筆,可都停了下來。他對賀瑱說:“我得細想一下,去剖析一下這涉案的三人心理。我明天一早将畫像發給你,如果有問題我也會随時問的。”
他的筆尖戳了好幾次紙張,又說:“但是學長,我還是覺得有隐情是你們沒發現的。可我也沒想明白,也許等明早我就能想明白了。”
賀瑱點點頭,樂呵呵地挂斷了視頻後,立馬揉了揉自己的脖頸。
他們一直忙,他也忘了把祛疤的藥膏帶來。但是上次宋知意新找來的那個,似乎效果的确比之前的好。
“對了,你這個藥膏是啥牌子的啊,回頭要是別人問了我也好推薦。”他對着鏡子,問後面捧着書在看的宋知意。
宋知意沒擡眼,只随口說:“沒牌子,我配的。”
“你配的?!”賀瑱猛地轉過頭,走到宋知意床前,給他書撂到了一邊,“哎喲,我們宋大法醫這麽厲害呢!”
宋知意又把書撿回來拿着:“還可以。”
賀瑱啧了一聲,又稱贊道:“這豈止是還可以,非常厲害了好嗎?你不去申請個專利都是屈才了,之前怎麽沒告訴我?”
“申請了,在審批。”宋知意這一頁書卻是再也翻不下去了,“畢竟我們沒有約定,所以沒告訴你。”
賀瑱琢磨了兩次這裏面的因果,終于明白了這“約定”二字由何而來:“不就是我騙他請他吃飯嗎?他在那說得怪暧昧的,還約定。”
他替宋知意翻了一頁書過去,又拍了拍宋知意背後的枕頭:“行,好好看吧。”
然後回到自己床上就先給陸何發了個消息:我應該明天就會帶平縣案的一名證人回沣潭,剩下的需要先留在平縣,準備好測謊設備。
等到陸何回了個大大的OK表情後,他又忍不住炫耀:你知道嗎?我那個祛疤的藥膏是宋知意給我特意配的,牛不牛逼?
陸何又回複了個碩大的大拇指。
賀瑱翻了個白眼:喲,我走這幾天學會敷衍我了是吧?膽兒肥了,看我回去不把你皮扒了。
陸何立馬讨饒:不是的,老大,我哪敢啊!就是正好遇上之前幫忙去陳記者家裏調查的那個警察回來彙報,我沒法分神。老大,你也知道的我單核處理器,不能并行!
賀瑱算是原諒了他:對了,陳曉禮那事兒怎麽說了?
陸何迅速回複:沒太大的事兒,老大等你回來我再跟你細說吧。
賀瑱回了個“行”,就再沒繼續說下去。
一夜好眠,賀瑱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先摸了手機,可消息裏空空,一個都沒有。
将唐萍提至沣潭市的手續還不曾辦妥,他晨起的時間就也有些無所事事了起來。
這是在從馬戲團看到咬人現場之後,他許久沒有的清閑了。
宋知意早就醒了,手上捧着的刑偵類書籍已經變成了心理學。
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聲音帶着點上翹的小尾音:“早。”
宋知意也回應:“早,下樓去嘗嘗平縣的特色早點嗎?”
賀瑱眼睛驟然一亮:“走!”
這幾天急着破案,他們吃的都是鄭局長帶來的面包,每次都幹噎的要命。
他是在第一天說了面包就行,但不代表他真的只喜歡吃面包啊!
宋知意把書扣在桌子上,賀瑱又瞄了一眼:“這個是哪來的?之前那本你看完了?”
宋知意颔首:“鄭局長從書庫翻來的,打發一下時間。”
早上七點過,一向是市集裏最熱鬧的時間。
賀瑱早就和鄭局長打聽好了位置,說是這次吃不上,也還有下次,但沒成想這次就用上了。
他們在酒店門口随意上了一輛公交車,兩站地就到了市集的正門口,裏面熙熙攘攘、吵吵鬧鬧的都是攤位。
兩人在摩肩接踵中往裏擠了不遠,就看見個幹淨利落的小攤上正好空出一張桌子。
賀瑱眼疾手快,立馬搶先把宋知意按着坐了下去,又說:“你在這把座兒占着,我去看看吃點啥。”
攤位都是露天的,攤主掀開蓋着的大桶,撲面而來的就是羊肉湯的香氣。
賀瑱立馬準備掏錢:“來兩碗,燒餅也要兩個。老板,是不是這倆搭着吃更好?”
得到老板肯定的回應後,他端着托盤就放到了宋知意的跟前,可卻沒想坐下來:“我看那邊還有好吃的,我去瞧瞧,你先吃上!”
轉頭他又奔着另外的攤位過去了,他剛等着新出鍋的燒餅時候,就看上不遠處一家的肉餅了。薄薄的餅皮裏夾着的是滿滿的肉餡,老板一刀切下去,鮮嫩的汁水就溢了出來。
不多會兒,他又拿着一張切好的肉餅,和兩根看着并不起眼的油條擠回了座位上。
“這老板說的,這是特産,和我們吃的油條不一樣,裏面灌了糖的。”他把袋子打開,先給宋知意夾了一根,“肉餅也是現烙的,快趁熱吃!”
說罷,他就先喝了一口羊湯。沒有任何的腥臊味,只是羊湯的鮮,熱乎乎地一口喝下去,整個身子都暖和了。
宋知意也随着他的模樣,喝了一大口羊湯,又把燒餅掰成小塊泡進了湯裏。
賀瑱也是有樣學樣,吃了一塊感慨說:“你這法子倒是挺好,怎麽知道的?”
宋知意目光瞥過隔壁桌:“學人家的。”
賀瑱也回頭看了一眼,随即笑道:“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接地氣的模樣多好,別成天老端着了,行不?”
他說着,又囫囵地咽了好幾口下去。
肉餅也格外好吃,一口咬下去油香汁水便炸開在他的唇齒之間,微微有些燙地讓他卷了舌尖,可終歸沒舍得放棄那一口到嘴的美味。
只是可惜那油條裏灌糖的吃法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賀瑱覺得倒還好,只是見得宋知意咬了一口就微微蹙起眉頭,看着油條有些遲疑的時候,忍不住發笑。
——“吃不了別硬吃了,放那就行。不然回頭給你吃不舒服了,得不償失。咱就嘗嘗味道當地特産味道就得了,快放下吧,我的大法醫。”
賀瑱眼睛彎彎,笑得開懷。
宋知意也沒再像日常那般強求自己。
吃飽喝足後,他和宋知意又在市集裏轉了挺久,随手買了幾個小玩意兒準備拿回去給陸何他們當伴手禮。
鄭局長的消息也是來得巧,剛剛在他們準備回到酒店,再收拾一下行李的時候傳來:老弟,手續已經辦妥了,你們今天下午就可以帶着唐萍回沣潭市了。放心吧,唐母我們會看管住的,你就安心地辦案吧,我們都等你好結果!
賀瑱抽空回了個“好的”,就去票務系統買了三個人回沣潭市的高鐵票。
回程的路上因為帶着唐萍這個犯罪嫌疑人兼證人,本是沒買到挨在一起的票,也在乘警的幫助下換在了一起。
這也是唐萍第一次走出平縣,來到大城市。她下了火車,就看着沣潭市的藍天感慨着:“原來這裏的天,還不如光明村的藍。”
陸何已然在外等候着他們了,唐謙也已經被請到了支隊喝茶,可他們姐弟倆恐怕這幾日還是見不到的。
有隊裏別的同事看顧着唐萍,賀瑱就和陸何上了同一輛車。
陸何看着賀瑱還算明朗的心情,又說:“老大,其實這幾天馬戲團那件事鬧得更大了,媒體争相報道,唐謙推波助瀾,已經有網友查到那幾名死者曾經虐待動物。”
“所以在網上已經有個說法是獸神降臨,來懲戒這些作惡之人了。他們不怪獅子,也不追尋真相,就一股腦地散發這些神鬼言論。”
從王寧自殺傳得沸沸揚揚的水鬼找替死者,到楊寶勝不信科學只信神佛,再到今日的獸神降世。
賀瑱只覺得荒謬,可對于無畏的民衆而言,這卻是能保護他們的最好法子。仿若只有将一切罪責都推給鬼神,他們的人間才是“安全”的。
他冷哼一聲,又嘆了口氣:“挺可笑的,但也能理解。”
“不過——”陸何話鋒一轉,“如今政府部門倒是更加大宣傳虐待動物這件事了,媒體也大肆宣傳這件事,呼籲廣大群衆如果看到相關事宜,及時曝光。”
賀瑱轉頭看着車窗外熟悉的風景,那天他們去馬戲團的時候就走的是這條路。
他輕輕地勾了勾唇:“唐謙的願望達成了,他這也算是做了唯一一件好事了吧。”
陸何不置可否。
賀瑱沒再繼續說下去這個話題,只是又問:“對了,陳曉禮那件事處理的怎麽樣了?”
陸何一頓,立馬又接上自己老大跳躍的思維:“我派了人去調查,确實是發現了陳家門口被潑了紅油漆,還被刮了車。逮到了,但卻是沒有造成任何的人員傷亡,就訓斥了一下,看他道了歉又賠了錢,就給他放了。”
賀瑱皺皺眉頭:“怎麽就直接給放了?也沒跟我說一聲,怎麽着也得留到我回來再處理啊!”
陸何嘆了口氣,又有些無奈地看了賀瑱一眼:“最近隊裏不是人手不足嘛,而且跟蹤這件事一般情況而言也不屬于咱們支隊的範圍。所以大家都有些悻悻的,最後只能派個剛畢業的去了。那剛畢業的沒什麽經驗,見得對方态度還算好,就過去了呗。”
“行吧。”賀瑱啧了一聲,但也沒多言,“我回頭再去問問他最近怎麽樣吧,先緊着手上的刑事案件。”
不出多時,警車便停在了支隊門口,唐萍被人帶了進去領到了審訊室,而賀瑱在外面看了許久,才扭頭進了另一間。
他往嘴裏塞了一塊藍莓味的硬糖,壓抑住又想去抽煙的欲望,再次直面了唐謙。
唐謙如今傷已經好了很多,只是依舊用刺目的白紗布包住的左大臂末端,随着他和賀瑱打招呼而擺動着。
唐謙的心情好似很不錯,見到賀瑱也是笑意盈盈地開口:“賀隊長,好久不見,你這幾天好像也沒在沣潭市。”
只字不問他自己究竟為什麽被請來支隊問詢,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般。
賀瑱也不再緩着他,拿出從光明村帶來的聰明藥就扔在了桌上。他朝着唐謙努努嘴,又問:“眼熟不?”
唐謙平靜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道裂痕,但他仍是在很快的速度裏繃住了申請。
可惜這一切都逃不出賀瑱的目光,賀瑱輕蔑地笑了一下,等着唐謙的下一句話。
果然不出他所料,唐謙繼而又說:“不認識,不知道。賀隊長,這是什麽好東西?”
“你媽親手給我的,還說了你吃了很久。”賀瑱開門見山,“說起來你媽是真的愛你啊,愣是能為了你,拉着你姐姐一起燒炭自殺。”
唐謙明顯處于一個臨界值,情緒馬上就要繃不住了。
賀瑱當即又加了碼:“還好我們發現的及時,你姐還好說,但是你媽……”
“我媽怎麽了?”唐謙這次怎麽還能坐得住,他立馬站了起來。腳邊的凳子也随着他的起身,被掀翻在地。
賀瑱看了一眼倒地的凳子,慢吞吞地應對着面前焦急的唐謙:“這麽擔心你媽,那你媽跟你說去自首的話,你怎麽不聽呢?你怎麽就直接跑了呢?”
唐謙這才反應過來賀瑱說的并非是獅子咬人案,而是他在七年前所犯下的罪。
他沉下了頭,任憑賀瑱再多說,都是緘默不語。
賀瑱也不再搭理他,只是又佯裝随口地說:“你姐姐來沣潭市了,她當年對你那麽好,你也想見見她的吧?但是估計得等段時間了,等她做完測謊,看看她所說的事實究竟是不是真的之後,也許你們兩個能見上一面。”
他說罷,不再理會唐謙是否還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同他言語,轉身就出了審訊室,徒留唐謙一個人在裏面。
他自單向玻璃觀察着裏面的情況,吹了吹剛泡下的茉莉花茶,淺抿了一口。
唐謙剛開始并不為所動,只呆滞地愣在原地,目光不知固定在了何處,許久不曾挪地方。
可過了約莫有個五六分鐘,寂靜讓他開始躁動不安起來。他似乎想到了唐萍會說什麽,可又念及唐萍對他的百般好,終是崩潰地用僅存的右手抓亂了頭發,狠狠地捶了捶桌子。
賀瑱就這麽默不作聲地看着他,讓他一個人在靜默中心理防線逐漸崩塌。
陸何适時地走了進來,悄聲對賀瑱耳語:“老大,唐萍的測謊結果出來了。她說的她目擊了唐謙的犯罪過程這件事,沒有任何問題。”
賀瑱抿唇一笑:“證詞拿到了?錄音有嗎?直接放給唐謙聽吧。”
陸何點點頭,将備好的錄音遞給賀瑱。
賀瑱卻沒進房間,只将錄音對着與屋內溝通的設備放了出去。
唐謙先是被吓了一跳,繼而又找起了究竟是哪裏發出的聲音。他擡眼順着聲音方向,瞧見了置于房頂的小喇叭。
可即便是他踩上了桌子,想去夠,依舊毫無用處,只得聽着那裏傳出的是自己許久沒聽過,可卻熟悉異常的聲音。
——“我唐萍,指證我弟弟唐前殺害我父親。犯罪過程如下……”
唐謙本是如坐針氈地聽着,可越是到後來,他的精神就愈發得平靜了下來,就仿佛在聽其他人的故事一般。
賀瑱知曉是時候進去了,他關掉了聲音,推門而入,與唐謙四目相接。
唐謙朝他偏偏頭,又像是剛剛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向他揚了揚斷臂:“賀隊長,我自首。”
賀瑱糾正他:“你這不算自首,算是被我們抓回來的。”
唐謙哦了一聲,又說:“我不是說這件案子,我是說狻猊咬人的那個,我自首。”
他已是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一個案子也是認兩個也是,反正他就一條命,總不能死兩回吧。
可賀瑱一挑眉,又說:“行,但還是先說說弑父案吧。”
唐謙撐着桌子,向前俯身直視着賀瑱的目光,又說:“其實我殺我爸的時候,已經沒在吃聰明藥了。那會兒我姐要吃,我就強撐了下去,都給她了。能戒掉那玩意兒,靠的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條狗?”賀瑱問道。
唐謙點頭:“可惜我最好的‘朋友’,被我爸殺了吃了。我爸那個人,從來沒愛過我們,只把我們當做他炫耀的工具,學習好是他有面子,學不好動辄将我們打個半死。”
他撸起只剩半截的袖口,可大臂、肩膀上面仍是突起的痕跡,一看就是利刃所致。
“他拿刀拉的,就是那本我捅死他的刀。”唐謙平靜地笑了笑,“那天他知道了我姐的事情,又聽聞了我不再吃聰明藥的事兒,回來就說要宰了我們兩個。”
“我媽哪裏攔得住,還不是只挨了他幾腳罷了。姐姐從床上抱住他的腿,也遭了他一頓毒打,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就上去給了他一下。”
“沒成想這一下讓他捂着胸口喊疼,呼吸都有些上不來氣了。我媽從地上爬起來,就把他攙回房間裏歇着,還讓我去給他拿吃的哄他消氣,而她自己則是去村裏找醫生了。”
“我本來想着他怎麽都是我爸的,父子哪有隔夜仇?更何況,我還讓他受傷了,就帶着水果想去給他吃。可他看見了水果刀,揮舞着就讓我滾,直接劃開了我的皮肉。”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可疼痛也擊潰了我的理智,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奪過他手上的刀,跪在他的身上,噗嗤就紮了進去。紮了一下似乎還不過瘾,我又多捅了幾下。”
“賀隊長,你不會明白的。那種刀尖埋進血肉裏的感覺,真的很爽……”
賀瑱聽着他血腥的描述,只有搖頭。
可他在下一秒似乎又抓到了重點,唐謙只是說噗嗤噗嗤地紮進了肉裏,可卻一點沒提到刀刺到骨頭卷刃的事情。
他眉頭緊鎖,陡然又想起一個他們一直忽略的點:“你爸……長什麽樣子?”
唐謙一怔,從懷裏掏出張他們一家四口的合影:“我一直都帶在身上,我很想他們。”
賀瑱看了照片,卻眯起了眼睛。
唐家沒有唐父的照片,鄰裏鄰居也沒有說起過唐父的樣貌。可他們就先入為主覺得唐父是個重體力勞動者,所以他應該很瘦。
但事實上,唐父是個胖子,那把他們模拟出來,唐謙與唐萍口中小小的水果刀,根本不足以造成肋骨上的痕跡。
所以,還有一把兇器!
甚至可以說,也許還有一個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