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自由
自由
沈雲鸾進到禦書房時, 李子明正守候在那裏,他官服穿得一絲不茍,在聽見腳步聲時, 下意識瞅了眼自己腰帶。
她想了想,緩步走過去,将備好的茶杯輕輕擱在了案幾上, 說道:“李大人還是先坐着歇息吧, 自行宮回來後, 您就被立即下派下去,而今又才回來, 風塵仆仆, 一路辛苦了。”
李子明目染謙卑, 客氣有禮道:“沈女官說的哪裏話?陛下至聖至明,為陛下辦事是微臣之幸,如何稱得上辛苦。”
沈雲鸾也禮貌一笑,想起來麗姑姑的提點,不由得低聲問道:“此次李大人下到其他州縣, 是為了何事?”
李子明答:“一來是為了陛下交代的差事, 二來是為了戶籍查閱。”
他在進入禦書房前, 便被公公青白提醒過, 其他事情無需多言, 唯有戶籍的事情, 可以時不時透露一二給沈女官。
陛下對這位沈女官用心至此, 心思昭然若揭,李子明作為忠君的臣子, 不能不按照吩咐行事。
且這位之前也算對他有提點之恩。
沈雲鸾聽他輕聲細語說着,對所謂戶籍的事情也逐漸明朗起來。
大雍百姓衆多, 士農工商各自造冊,每十年便要重新清算一次,詳實且細致地記錄下每戶百姓的情況,再報備官府呈上戶部,歸入卷宗之中。
可是今年才第八年,按理說重修戶籍仍需兩年,祁钰卻以江山穩定為由,刻意命令戶部的人下到各地去,以此為試探看看朝野內外,對于景國舊民入籍之事,到底是何想法。
且他們入的并非是賤籍奴籍,而是尋常百姓的良籍,戶籍之上也不會标明曾是亡國之人。
也就是說,祁钰有心讓兩國徹底融合為一體。
這的的确确能解決,在景國覆滅後随之而來的一系列歸屬問題,既能讓本國百姓不知不覺中接納對方,也能讓亡國之人得到喘息的機會。
“或許等到舊景國的領土再穩定一些,陛下就會再頒布些許政令,徹底接手兩國的事情了。”李子明低聲道,小心避開不提,這期間他遇到的許多阻力。
別的不說,丞相謝訇就是首當其t沖的,反對亡國之人入冊良籍的人。
沈雲鸾心思細膩,李子明眸光裏的閃爍,她自然心知肚明,只壓着在心底裏存着罷了。
待他們再低聲交談一些,沈雲鸾聽見外面青白嘹亮的嗓音,李子明瞬間從椅子上起來,恭敬而謙卑地垂首,靜待那君王駕臨。
祁钰仍舊身着墨袍,眉眼間落落穆穆,他進來時,連同禦書房內沉靜安詳的氣氛都被打破,環境變得緊張又壓迫。
沈雲鸾緩步走到他身邊去,擡手沏了杯茶,再垂眸沉默,謹守做女官的職責。
祁钰沒瞥她一眼,只玉指點了點桌面,青白立即讓李子明坐下,他才擡手接了那茶杯。
君王的手指修長,冷白的手背上清俊瘦削,在觸碰到茶杯時,不經意和沈雲鸾的指尖觸碰,帶來隐晦又細膩的觸感。
可祁钰沒有任何遲疑,很快取走杯子,自顧自垂眸呷了一口。
細密纖長的睫羽微斂,落在茶面時眸光冷淡,祁钰一言不發的模樣,實在是冰冷至極。
饒是他這反應,沈雲鸾早有預料,且已經經歷了多日,此刻仍舊不免心生酸澀。
沒有什麽比曾經得到,又再次失去,更令人耿耿于懷了。
可這是她自找的,合該自己承受。
即便那疼痛密密麻麻,像根針不停刺痛着,也要咬着牙挺過去。
沈雲鸾恭順的眉眼,浮現起堅韌的神色,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全然沒注意到,祁钰眼裏的餘光正從茶面微微挪動,落在了她嬌柔妩媚的雙眸間。
那眼神好似蜻蜓點水,被風輕輕一吹便了無痕跡。
不多言語,祁钰緩緩坐起身,脊背挺直,神色冷淡地聽着李子明複命。
帝王俊顏冰冷,神色居高臨下,漠然地好似不近人情。
寬大的袖擺垂在桌面,隐隐起伏的是他修長有力的手臂,只輕輕搭在案幾處,随手翻動了幾下奏章,這人都讓人覺得矜貴雍容。
沈雲鸾感覺,祁钰的舉手投足之間,都彌漫着不以為意的輕慢,可他眉目分明冷傲依舊,讓下面認真謙卑的李子明渾然不覺,還以為是聖上只面上不顯,實際上聽得認真。
由此愈發恭敬畏懼,生怕冒犯天顏。
沈雲鸾也很奇怪,自己怎麽好像對這人的情緒隐隐相通。
說不定是陪侍帝側久了,連帶着感覺都能琢磨幾分?
“既然如此,沈女官,你便随着李侍郎去一趟戶部。”突然,祁钰輕聲說。
沈雲鸾方才在走神,完全沒聽見他們的對話,此刻陡然耳中被插上這麽一句,瞬間有點不知所措了。
祁钰眸光掃過來:“沈女官,你最近心不在焉,究竟是為何?”
沈雲鸾請罪道:“是雲鸾心神恍惚,求陛下治罪。”
祁钰眸光冷然,落在她臉頰上時猶如一柄刮骨刀,直要把內心那點旌動給直白刺破。
她緊抿着唇瓣,雙手交疊按在腹前,神情緊繃起來。
頭皮都發麻,君王的壓迫感與生俱來,威懾力帶着強烈的侵略感,絲絲滲透進本就略微薄弱的意志裏。
禦書房內阒然無聲,李子明和青白大氣都不敢出,紛紛垂目靜候,生怕有個動靜。
沈雲鸾卻在這樣犀冷的目光下,本能地想要下跪請罪。
正當她身形微動時,祁钰終于開口:“若有下次,看朕怎麽治你。”
沈雲鸾心頭微松,呼吸稍緩,連忙道:“謝陛下隆恩。”
緊接着,祁钰擡手揮了袖子,命令他們下去。
沈雲鸾只好随着出了禦書房,當木門關上前,她瞥見祁钰正低頭,神色凜然地翻閱奏折。
視線被瞬間隔絕,畫面也被隔斷,男子冷若冰霜的身影也跟着消失。
這時,沈雲鸾才從李子明的口中,得知祁钰讓她随着去戶部,幫着整理些戶籍的事情,但是酉時之前必須回宮。
“戶部事情繁多,恐怕要辛苦沈女官了。”李子明說道,語氣客客氣氣的。
“李大人客套了,都是為陛下做事,分什麽辛苦不辛苦?”沈雲鸾含笑道。
他們領了出入宮廷必備的腰牌,一路往着宮外走去。
當沈雲鸾一腳踏出宮門時,她情不自禁回眸望一眼,內心頓時有種不切實際的感覺。
那皇宮森嚴肅穆,束縛着她的身心,也叫她變得謹言慎行。
直到出來後,沈雲鸾才突然心頭一松,內心浮現莫名其妙的雀躍來。
這種情緒,似乎叫獲得自由的松快?
不過祁钰的眼線遍布內外,他恐怕是早就有了對策,否則不可能放任自己出宮門,因而沈雲鸾根本沒有起什麽逃跑的心思。
戶部府邸離皇宮不遠不近,門口立着比人還高的石獅子,進去時戍守着的官兵目不斜視。
她是個女流,陡然出現在全是男子的地方,加之本身美貌出衆,故而非常紮眼。
李子明生怕手下人冒犯,連忙吩咐下去,衆人這才收了打量和好奇的視線,專注自己的事情。
沈雲鸾則含笑随行,直到來到歸納戶籍卷宗之處,她看了看四方木櫃上的卷帙,試着拿出一份細細看了起來。
大雍的戶籍,記錄得非常細致,自祖上便開始記載,每一個分支旁流,甚至最微末處的細節都記錄在冊,其中精密實在叫人咋舌。
李子明在邊上先理了理,心中卻在暗中想着,這戶部的卷宗雖然繁瑣,但也沒到要派人出宮幫忙規整的地步。
陛下這樣做,到底是何意呢?
李子明實在想不明白,不過即便是聖意下達,他也不敢真讓禦前女官去處理最麻煩的部分,吩咐了幾個得力的下屬進來,各自分工好後,李子明拿出比較好歸納的那類,親自送到了沈雲鸾面前。
沈雲鸾點頭接過,随後跟着他們一起,坐在了屋內靜靜整理着,直到申時才稍微結束了手上的東西。
她見李子明似乎還有事情纏身,便謝絕了他的相送,理了理衣裳離開了戶部。
京城乃是天子腳下,龍氣聚集之地,自然大街小巷人煙沸騰,巷陌之間縱橫交錯。
沈雲鸾想着,左右祁钰給她規定是酉時前回去,而今約莫還有一個時辰,她沒出過皇宮,趁着這多出來的空閑時間,在四處逛逛也不錯。
反正她也不會跑,暗衛會報上去她只是閑逛的。
正當沈雲鸾閑步走着,感慨京都的人煙阜盛和車馬骈阗時,突然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她回過頭去,看見祁骁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紫衫玉裹,端的是豐容靓飾。
他身旁跟着一個年長許多的婦人,眉目略微清秀,年紀約莫三十不到,卻眼角眉梢都是細紋。
沈雲鸾內心驚訝,那位是大雍的長公主祁玥,平素她極少見到,此刻竟然和祁骁出現,實在叫人納罕。
祁骁笑嘻嘻說:“本王還以為看錯了,沒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沈雲鸾欠身行禮道:“雲鸾遵循陛下旨意,前來戶部幫忙,現在處理完畢,正要回宮去了。”
若是她一個人倒是可以多逗留,可是多了兩位尊貴的皇族,沈雲鸾還真不大敢多招惹。
祁骁啧了聲說:“這還早呢,太陽都沒落山,幹脆去本王府上坐坐吧?”
沈雲鸾正要推辭,卻不料長公主笑說:“沈女官好生見外,不過是坐坐,有什麽要緊的,若是陛下責怪,本宮去替你說情。”
說完,長公主走上前來,拉着沈雲鸾的手,不由分說地往闵王府邸走去。
沈雲鸾只保持着表面的平靜,內心頓時如臨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