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情意
情意
山風呼嘯而過, 花燈平白被撲滅幾盞,有嘩嘩的紙張也被風揚起,卷在空中飄蕩着。
沈雲鸾愣了許久, 直覺是自己聽錯了。
祁钰從未喊過她的名字。
緊接着,不等她反應,墨袍的君王身形微動, 腳步輕緩地向她走來。
他手裏那盞花燈随風搖曳, 裏面暖火乍現, 猶如明燭天南,朦胧的光氤氲着, 将那冷厲的眉眼都半攏, 葳蕤出似水柔情。
當祁钰緩步走到她面前來, 沈雲鸾才好似如夢初醒,下意識想行個禮,卻被他伸手按住了。
男子掌心有力,隔着赤紅的衣袖,手背看起來就愈發冷白, 指節修長清俊, 指尖微微泛寒。
“此處乃是郊外, 沈姑娘。”祁钰淡聲說, 嗓音幽微淡遠, 四面嘈雜喧嘩, 反襯出他的寧逸清然。
乍然聽見那陌生的稱謂, 沈雲鸾短暫回神,順着他的牽引, 緩緩站直來,又垂眸走至他身側去。
二人并肩而行, 衣袂一黑一紅,被風吹得衣角纏繞。
饒是沈雲鸾再遲鈍,此刻也稍微明白了些,麗姑姑怕是不會出現了。
她心裏惴惴不安,想着該怎麽辦,白日才出了那樣的事情,夜裏便見面,她實在不知該以什麽姿态,去直面這窮追不舍的君王。
真不是她多矯情,從前她與陸謹弋,最近的距離不過輕輕摟住,片刻便要分開,彼此恪守禮儀,從無逾矩。
不過幸好,祁钰看上去冷冷淡淡的,沒有刻意來關注她的樣子,這倒是讓她不自覺放松了些。
沈雲鸾心下稍安,目光所及,又是一片燈火輝煌,山腳下百姓如雲,來去自如,街市熱鬧而溫柔。
“你自來大雍,甚少出來閑逛,現今感覺如何?”祁钰突然說道,嗓音宛如輕紗拂過,絲絲涼意滑過心間。
“回禀……公子,雲鸾感覺還不錯。”沈雲鸾低聲道,想着他此番提問意欲何為。
“說說,怎麽個不錯法?”祁钰又道,玉指握着檀色的燈柄,舉止矜貴高雅。
“大雍富國安民,百姓安居樂業,臣子上行下效,齊家治國,更重要的是君王也勵精圖治。”沈雲鸾認真答道。
雖然她是景國舊民,也是亡國公主,可是自來了大雍後,也不得不承認,祁钰是個文韬武略的聖明英主。
聽聞先帝前半生英明,後半生荒唐,到了他手上已經是個爛攤子,可這人愣是力挽狂瀾,不僅解決了五王的內憂,還擺平了戎狄的外患,治國期間濟世安民。
又利用先帝後十年存在的王謝門閥鬥争,使得王氏敗落,援引謝氏,寒門崛起,這才令大雍有了中興之氣。
反觀她的父皇景靈帝,多年來渾渾噩噩,沉迷享樂,又被中宮掣肘,朝野上更是權勢鬥争不斷,上層權貴焚膏棄脂,下層百姓餓死街頭。
這段時日以來,她在禦書房侍奉,聽了不少事情,總覺得即便祁钰不滅景國,景國的亡敗也在眼前了。
這種憂慮,從前她也曾聽陸謹弋講過不少。
“此乃你的真心話?”祁钰朝她瞥了一眼,但眸光被燈火所漸染,反而看不出眸底情緒了。
“自然是雲鸾的真心話。”沈雲鸾輕聲道,因實在看不懂他的心思,又緩緩補充幾句。
“雲鸾雖是一介女流,可也會斷文識字,懂得事理,從前雖然久居宮廷,現今又長住偏殿,但兩廂比較,還是能弄清楚一二的,公子這般胸有成竹的人,難道不清楚自己治下的盛世江山嗎?”
她說着,擡眼也瞥了過去,雙眸如同榴花般瑩亮,紅裙之下是婀娜小蠻,顧盼流轉間風情萬種。
祁钰隐約淡笑一下,很快複又平靜下來,只捏着檀柄的指尖微微收緊。
“自是知曉,只是世事變化,朝局亦是瞬息萬變,稍有不慎,便會一朝踏錯,最後萬劫不複,不得不來回逡巡,正本清源。”他緩聲說,雙目直視前方,姿态清俊雍容。
沈雲鸾極少見他如此,絕大時候,祁钰都是自信,乃至于自負的,睥睨天下,傲視群雄。
這回突然聽他講這種話,心裏不由得好奇起來,那點不适和緊張又沖淡少許。
“公子日理萬機,行事雷厲風行,難不成還有令你也感到棘手萬分的難事?”沈雲鸾試探道,杏眸烏黑明亮。
祁钰眼皮微垂下,不着痕跡地用餘光掃了她一眼,說道:“眼前便有了。”
他的嗓音慢條斯理,好似一泓水色蕩漾在月光下,低回輕柔間又穿透燭光,層層疊疊地滉進了沈雲鸾的耳中。
她先是心漏跳一拍,繼而雙靥微紅,在燈火浮動間,隐隐透出胭脂的瑰麗來。
京郊少有美人,長街的百姓又極少游走,行動範圍不過這一處山坳。
沈雲鸾的模樣之秀自不必說,端的是夭桃濃李,豔色絕世。
可祁钰亦亦是俊眉修眼,豐神俊朗,尤其他那身磅礴的帝王之氣,哪怕手裏提的是一盞花燈,都給人以殺伐甚重的兵戈氣勢。
故而兩人即便只是簡單走着,就已經在暗中引來不少人的議論與打量,只是畏懼他們身旁那些威武的侍衛,與祁钰本人渾然天成的君威,沒有人敢大着膽子上前。
饒是如此,侍衛長也能隐約看出,陛下眉宇之間微蹙,一閃而過那點幾不可聞的不悅之色。
他身側靜靜跟随的那美人,身如風中紅蓮,衣袂被風吹得微微揚起,猶如正在搖曳般動人。
若他是陛下,此刻也想擁着佳人入懷,築金屋以藏嬌,斬斷所有妄圖觊觎美色的目光。
沈雲鸾在祁钰身邊待久了,自然對他的情緒能察覺出來幾分,只不知這人為何突然氣息微冷,吓得周遭許多孩童都不敢吭聲了。
她左思右想,覺得不會是自己又惹着他了?
說起來,這人慣是高高在上的,如此費盡周折,以帝王之尊,來陪自己這個女官去到外面,湊到人堆裏去,實在是纡尊降貴了。
祁钰本就是個孤傲不群的君主。
而沈雲鸾自小便學會了審時度勢,雖然骨子裏是帶點睚眦必報的反骨,可到底也算識時務,故而此番她本能地開始想着,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好叫他稍微舒緩些。
畢竟,他們的身份是主仆。
“陛下,怎麽會想到來此處?”沈雲鸾低聲道,試探性地開個頭,雖然是t明知故問,卻也指望他能接茬。
“之前就聽說了,想着處理手頭上的麻煩,便來體察民情,順便帶着你……和姑姑,一起過來瞧瞧的。”祁钰耐心道,目光與她相交。
那眼神朦胧,半攏燭光半攏寒,墨袍的幽幽泛着輝色,君王不加掩飾地看着她。
眸中的情緒卻是裹着什麽,克制着什麽,分明是個口是心非的可笑人。
沈雲鸾不知為何,突然膽大包天起來,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揚起,又被自己強行一壓,做出要笑不笑的姿态來。
像是一種欲拒還迎,風情搖曳而迷人。
祁钰目光變得晦暗,薄唇微動了動,卻被前方的動靜攪擾了思緒。
遠處傳來民間打鐵花的鬧騰聲音,許多百姓繞在那邊,有赤着上身的漢子,手持花棒和鐵汁,跑到插滿五色旗的花棚下面去,匠人用花棒猛然敲擊一下鐵柱,随後迅速在空中一揚!
鐵汁猶如煙火般在夜空中飛飏,期間激起光芒萬丈,鐵屑燦若繁星,瞬間将整個街市點綴得熠熠生輝!
爆竹聲和舞龍舞獅齊奏,鑼鼓喧天,簫鼓沸騰,簡直叫人目眩神迷,生怕眨一下眼睛,那絢爛美麗的鐵花便要消失!
沈雲鸾則捂着耳朵,和祁钰站在一起,仰頭看着漫天如榴火般光輝燦爛的鐵花,頓時有種心潮澎湃的心情。
好半天,沈雲鸾聽見祁钰隐約傳來的嗓音。
“雲鸾。”
她瞬間又愣住,再轉頭看去時,卻發現祁钰狀似尋常,那聲音仿佛不是自他嘴裏吐出,倒更像是沈雲鸾一時聽錯了。
帶着滿頭的疑慮,沈雲鸾再次撇過頭去。
她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聽,可侍衛長在一旁瞧得清楚。
陛下分明是開口了,可又不知為何裝模作樣起來,若不是那捏緊檀柄的玉指,白得近乎要猙獰,他也以為自己聽錯看錯了。
陛下,這般冷傲英明的君主,竟然也會有情怯的時候嗎?
真是急死人了……
侍衛長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恨不得沖上去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但又不敢。
夜空星花璀璨,猶如日出時分的霞光萬道,将人的臉頰照得發白,那天空中炸開的鐵花極其耀眼,好似跌下來時,能叫人順勢燒着一般。
祁钰蹙着眉,分明是如此熱鬧喧騰的場合,他卻毫無喜悅之情。
身側的美人渾然不覺,被天空的星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待打鐵花結束,才稍微回了神。
她回眸瞥過來,看見那冷峻的君王沉着臉,好似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凜冽的眉眼間透着股強勢感,侵略力逼仄又霸道。
他轉過身,擡眸直視着沈雲鸾,繼而緩緩将手中的花燈遞給她。
沈雲鸾不明所以,卻被那壓迫力所折,猶豫着想要接過去。
與此同時,祁钰薄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什麽。
沈雲鸾好似瞬間明了,心跟着狂跳起來,伸向花燈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
她不知道該怎麽描述,也不知道該怎麽控制,只能靠着直覺,靠着本能,去伸手接來那花燈。
饒是內心浮現千萬種駁斥與阻力,身體也混不受腦子操控。
正當沈雲鸾的指尖,才觸碰到那檀柄時,卻聽到耳畔傳來個柔弱又輕微的女聲。
“陛下,你怎麽在這兒?”
她擡眸望去,看見一名白衣缥缈的美貌女子,正以帕掩唇,邊咳嗽着,邊含怨含情地朝他們這邊看來。
沈雲鸾瞬間清醒過來,手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