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救
相救
自景國覆滅後,許多宗室被虜至大雍,聽說絕大多數,都在最外層的宮牆裏辛苦勞作。
身為亡國奴,是比身為t賤籍還要屈辱的事情,他們沒有戶籍,離了皇宮就是個死,會被當成無主之民處決,女子尚能通過嫁人得個戶籍,男子便沒有任何力量改變出身。
每日要幹的,除了倒泔水清理泥污,便是宿在最狹小之處,茍且偷生。
沈雲鸾因為做了祁钰的禦前女官,這才免去該有的磋磨。
而這容傾,是九公主無意間跑去外層宮牆,想瞧一瞧鄰邦皇族的落魄,卻意外碰見了正在舂米的他。
“你是不知道,本宮想把他從最外層的低賤之處弄出來,費了多大的周章。”九公主哼笑道,眉眼得意洋洋。
“公主辛苦了。”沈雲鸾僵笑道,指甲都深陷進了掌心裏。
“那他為什麽老對我愛答不理的?”九公主又說,眉心微微蹙起,嘴巴也稍嘟。
“興許是連日勞作,容公子累了。”沈雲鸾替容傾辯解,生怕惹她哪裏不高興,叫九公主把人給丢回去。
“管他呢,本宮高興就好,他可真好看,是除皇兄以外,本宮見到過的,最美的男子。”九公主略帶癡迷道,緊緊看着容傾。
青灰舊袍的男子,此刻正手拿一捆草料,彎着脊背在喂馬,玉面美如冠玉,絲毫沒有低賤之感。
沈雲鸾心有所感,喃喃自語道:“是啊。”
誰料九公主聽了這話不樂意了,瞪着她說:“你什麽意思?你要是敢有二心,在皇兄身邊的時候,還盯着容傾瞧,當心我告訴皇兄,你這亡國之人,不死也得退層皮了。”
饒是沈雲鸾再能容忍,此刻也不免臉色煞白,但她告誡自己,權當這九公主是條狗,人豈有與狗相争之理?
這麽一想,她心裏頓時舒坦許多。
容傾喂完馬後,緩步走過來說:“九公主,您的小馬駒可以去看看了。”
九公主興高采烈道:“真的?它上次莫名其妙拉肚子,吓得本宮以為要死了呢!”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容傾便順勢呆在原地,好半天才對沈雲鸾說:“六公主安好。”
沈雲鸾聽着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內心難掩凄楚,過去雖說二人也少有交集,可每每相見,都是這容家小公子的鮮衣怒馬之色,幾時見過他這等潦倒落魄?
但也勉強咽下那哽咽,低聲道:“我早已非公主,容公子客氣了。”
容傾轉過頭,明潤的眉眼,凄冷的笑意,他說道:“我也早已非公子。”
心緒凄迷,實難言喻。
好半天,容傾又說:“公主所托之事,我已找舊人打探清楚,嫡長公主沈月似乎嫁去了徐州,究竟花落誰家,實在不知。”
沈雲鸾心頭懸起,緊張說:“當真?徐州遠不遠?”
容傾道:“約莫有段距離,當日宗室公主,除開六公主您,皆被婚配下去,便如同那花落紛飛,實難尋覓。”
沈雲鸾眸光黯然道:“我不敢去找大雍的人,只敢借着九公主的由頭,看看你有沒有消息,畢竟你也是随着宗室漂泊而來的。”
容傾說:“是啊,我也只有白日才能離了那卑賤之地,來到這明媚光亮之處喘息。”
想起沈月,沈雲鸾心裏沉重幾分。
沈月從前與她針鋒相對,後又陰差陽錯和解,二人不對付了許多年,沒成想在最後卻彼此體諒起來。
她性子那般驕縱不懂低頭,陡然做了亡國之人,只怕來日要受許多苦楚。
“想我當年,縱身秦樓楚館,也曾喜愛上一清倌,她倒也有幾分傲氣,無論我使勁渾身解數追逐,依舊不肯俯就。”容傾忽然說道,好似回憶到了往昔,冷豔的側臉陡然柔和起來。
沈雲鸾聽見他用一種追憶的口吻,緩緩道。
“我便在蘭香坊,協同那些膏粱纨绔們鬧了近一個月,揮金如土,用錢如水,終于砸得那清倌動心,終究為我折腰賣笑。”
“琴棋書畫,我皆是京中子弟的佼佼者,便是儒将陸謹弋也要豪獎幾分。”
“試問當年,誰聽了我的名諱,不得贊一句無雙公子?”
“沒成想,我這般人物,今日也淪到為他人折腰賣笑的地步了?”
沈雲鸾聽他笑道,笑聲凄涼又滄桑,分明也不過弱冠年華,此刻竟有種衰敗的暮氣。
那點風骨折做現世報,用來抵前半生的風流債。
沈雲鸾聽得內心凄涼,忍不住道:“容公子,九公主是很喜愛你的。”
話才出口,又驚覺這話不對,更加重了他話語裏的凄苦感。
容傾自嘲一笑,回過頭,靜靜看着她道:“六公主,很快你就會知道,這女子是如何喜愛我了。”
沈雲鸾方要道歉,卻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拉去注意。
“這不是沈女官?怎麽,今日皇兄竟然也舍得放你離開禦前?”祁骁含笑道,大踏流星,朝沈雲鸾這邊走來。
他依舊是那副恣睢的浪蕩模樣,眉宇間好似攏着神光,便是僅挑了眉,那股子游蕩不羁感也難以壓住。
容傾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後垂下了眼眸,神色愈發灰敗。
沈雲鸾看見祁骁,就想起不久之前,他對祁钰提的那馊主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可到底礙着身份,還是委身行了個半蹲禮,随後撚着個冷然的笑意。
祁骁信步走來,看了看容傾,又看了看她,露出個若有所思的笑容。
“沈女官?”他問道,目光詢問沈雲鸾,眸中裏隐約帶了些不屑之意。
“奴才是馬球場的馬夫,賤名恐污了王爺尊耳,便不打攪了。”容傾冷聲道,清俊的身形瘦骨伶仃,卻透着股不屈的傲氣。
恰好那邊九公主騎着小馬駒,正喊着容傾的名字,他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便起身離開了。
沈雲鸾見容傾略微彎曲的脊梁,心中感慨萬千,又想到自己比之他亦好不到哪裏去。
九公主将容傾當成玩物,一個能入眼的玩意兒。
她沈雲鸾,何嘗又不是祁钰的阿物兒?
來日待過了手梳弄後,還不是一樣,要被玩狎逗弄,如同那籠中的燕雀。
“哎唷,沈女官,這是想起什麽傷心事了,怎麽露出這麽悲戚的眼神?”祁骁怪道,見她迅速回神,又笑說:“你可是皇兄的寶貝疙瘩,眼珠子般的人兒,誰敢惹你不高興?”
沈雲鸾覺得他這話流裏流氣,無端有股子油膩,極為不适地蹙了眉心,說道:“闵王殿下,此話雲鸾承受不起,快別要說了吧。”
“這可奇了,當日可是你說的,只需理會侍奉好皇兄,他人無需理會,怎麽本王不過好事嘴了一句,你便如此反感?”祁骁渾不在意道,笑意變得更為放肆起來。
他不等沈雲鸾回話,又湊近一點,聲音壓低道:“莫不是,那日你回去後,皇兄當真對你做了些什麽別的事情?”
這話聽起來無傷大雅,卻叫沈雲鸾想起那日夜裏,祁钰将自己禁锢在懷中,淺淺地在脖頸間小啄一下的輕吻。
那滾燙柔軟的唇痕仿佛殘留着,在憶起時叫人臉紅心跳。
她頓時呼吸都急促了,連帶着欺霜賽雪的脖頸上,漸漸熏染上緋紅的瑰麗來。
沈雲鸾緊咬着下唇,如玉的容顏又紅了一瞬,猶如妍姿妖豔的花妖般,瞬間增嬌盈媚,叫那看慣了美人的王爺都呆愣了去。
“王爺,王爺自重!”沈雲鸾咬牙道,不顧禮數地很剜他一眼,轉身便要走開。
可誰料祁骁不肯放過,笑嘻嘻地纏上來說:“沈女官,別生氣嘛,本王是見女官沒名沒分的,想給你讨個恩典。”
沈雲鸾皮笑肉不笑,被他拉着走不動道說:“王爺實在不必如此熱心。”
祁骁說:“要不這樣,既然來了馬球場,自然是要打幾場樂一樂,本王出個彩頭,若是沈女官贏了,看上什麽随便挑?”
說完,他不等沈雲鸾說話,便趕忙命人将九公主,還有一些專門練馬球,以陪着貴人玩耍的宮人喊來。
眼見着人越來越多,沈雲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瞬間內心惱怒異常。
這個大雍的皇親都是有病嗎?
怎麽都跟祁钰一樣,喜歡強迫別人,絲毫也不會理會對方的意願的?
人數都已經湊齊,沈雲鸾被強迫着也上了馬,她雙手勒緊缰繩,眉心微微擰起。
自己騎術并不佳,在馬上能保持住不掉下來,就已經是萬幸了,一會兒只怕颠簸起來有苦頭吃。
果不其然,幾回合下來,沈雲鸾幾乎是節節敗退,她總怕自己摔下去,故而全身心都用來控制缰繩了,哪還管得了球入不入洞?
九公主和宮婢嗤笑她,祁骁也跟着在旁邊看熱鬧,唯有容傾一言不發,沉默得像個泥塑的假人。
他倒是想說什麽,可人微言輕,多說只能把沈雲鸾的窘迫烘托得更加明顯,故而只能閉嘴。
沈雲鸾感到羞恥又憤怒,所有人都在嘲笑她,說話的沒說話的,全都是這樣。
如此傲慢且卑視。
突然,不知這馬是被熱鬧的哄笑給驚着了,突然發起瘋狂奔起來。
沈雲鸾驚呼一聲,雙手勒住缰繩,吓t得整個人撲倒在馬背上。
風聲翛翛疾速,連帶着衣袂也被拉扯,許多風沙刮在臉上,刺疼又燒灼。
她閉緊了眼,下唇被咬得生疼,腦子也被震得暈眩,好似下一秒便要墜馬了。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倏忽遠方傳來馬兒急嘯的聲音,有人從後方騎來,徑直奔向了沈雲鸾。
他擡眸看了看兩馬間的距離,随後直接伸臂一攬,将沈雲鸾從那頭發瘋的馬上,橫空攔腰,順勢帶到了玄影的馬背上。
速度之快,難以想象。
男人的胸膛健碩雄渾,風聲也跟着燠熱起來,好似暧昧又蠱惑的濃煙,順勢熏上了沈雲鸾空白一片的大腦中。
祁钰在她耳邊低聲呢喃,溫熱的唇瓣竟是貼着耳垂。
吐字低沉又清晰。
“抱緊朕,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