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教導
教導
沈雲鸾由是颔首低眉,輕移蓮步走至他的案幾處,上面陳設着文房四寶。
祁钰端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俊美的容顏半低下,露出凜冽上揚的眉眼。
他修長的指骨清俊有力,握着根狼毫筆,玉白的指尖微微泛冷,與漆黑的筆杆遙相呼應。
沈雲鸾擡指,往松花石端硯裏倒了些水,随後拿起墨條開始打圈。
待一方新墨硯好,祁钰再蘸了些墨汁,往奏章上緩緩批注着。
夏日清風徐來,禦書房外竹葉青蔥,幾許竹影倒映在窗扉處,被風吹得搖曳起來,恍若浮躍的水墨畫。
沈雲鸾一磨便是半炷香的功夫,好在她手腕有力,此種活計雖說重複枯燥,但卻好打發。
祁钰批閱奏章雖然耗時彌久,可這人極為認真。
他想必是一字一句,斟酌着看那些朝臣們的奏請的,故而停筆思索的時候多t,真正寫的時候少。
看着奏章時眼眸晦暗,墨黑的筆杆抵在薄唇邊,眉心微微蹙起,仿佛很是深沉。
若有下筆,必定寥寥幾字,讓臣下去揣摩,從不刻意言明。
奏章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朝臣字跡工整的呈言,而祁钰的那只言片語,就顯得格外突兀。
好似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屑,男子的居高臨下感頓生,猶如無形中一道枷鎖,牢牢架在列位臣工的脖子上,束縛着他們供其驅使。
不敢覺得他輕慢蔑視,只敢感嘆天意難測,畢竟這就是君王之威。
如此惜字如金,或許也是種帝王心術?
沈雲鸾忍不住琢磨道,她聞着墨香,嗅着清風,卻別有番閑适雅趣。
雖然她內心怕極了祁钰,可此刻如此娴靜,心裏也忍不住感嘆,這君王的确生得豐神俊朗。
那雙鳳眸翩若驚鴻,便是眼睫處極細小的動靜,都能叫遠觀者心旌搖曳,感嘆姿容絕世。
風拂來,帶動幾片青竹飄過,落在那潑墨般的袍子上,如雲的寬大衣擺也跟着浮動。
而男子身形卻從容優雅,只專心看着奏章,眉眼淡漠涼薄。
沈雲鸾看呆了去,連他啓唇喊了好幾聲都沒聽到,直到這人擡起頭來,與她視線相交。
她不知自己擡眸時,那杏眸的風情乍洩,在清風撩動時,眉眼都媚得般般入畫。
若是尋常人,只怕早就折了命去。
可祁钰只面無表情,穩着心緒,沁涼如冰的寒意,便自那人眉宇間絲絲滲出。
沈雲鸾猝不及防,手上又失力,心裏跟着一跳!
指尖的墨條跌在了硯臺裏,墨汁迸濺出來,不慎潑灑幾滴。
“沈女官,侍奉朕的時候,你在想什麽?”祁钰冷聲開口道,似是在不滿她的分神,眉心微擰。
“陛下恕罪,陛下生得眉目清俊,批閱奏章時神情凜冽,叫雲鸾心生敬畏,故而才失了禮數。”沈雲鸾低聲請罪道,
這沒什麽好隐瞞的,她說的是實話,也是好話,伸手不打笑臉人,祁钰多少都能消些怒火。
果不其然,她颔首低眉間,隐約聽見這人極低的輕笑,非常得不着痕跡,簡直像是擦着竹葉過去的。
“沈女官伶牙俐齒,只不過不知,你的字是否如人一般,長袖善舞,圓潤自得。”祁钰緩聲道,玉指輕松一點,免了她的禮數。
沈雲鸾內心微僵住,祁钰這分明是變着法,說她狡猾又喜詭辯。
不過他是君王,說便說了,自己還能反駁不成?
“陛下海納百川,胸襟寬廣。”沈雲鸾恭維道,神色絲毫不敢懈怠。
“來寫幾個字給朕看看。”祁钰又道,擡眸靜靜看着她。
沈雲鸾猶豫片刻,随後試探性拿起閑置隔着的狼毫,又取了一張上等的宣紙,随後緩慢在上面寫了個“一”字。
“字倒是端正,只不過末尾處容易帶着鈎子,叫人看來頗有不正之感。”祁钰輕聲點評道。
沈雲鸾偷觑了眼他的字,說道:“陛下的字筆力遒勁,能力透紙背,雲鸾拜服。”
光看字跡,便可知曉,祁钰是書法行家,他的話的的确确正中要害,沈雲鸾內心也莫名謙遜起來。
“怎麽就寫了個一,再多寫幾個給朕瞧瞧。”祁钰平鋪直敘道,語氣不緊不慢,卻有股子不容拒絕之感。
沈雲鸾雖然心有疑惑,卻依舊按照他的吩咐,再随手寫了幾個。
細碎的沙沙聲響起,狼毫在紙上劃過,帶出清淺好聞的墨香。
祁钰忽然道:“瞧你,總是這樣,好端端的,尾部喜歡勾着,也不知道想着誰?”
他的嗓音變得低啞起來,聲線裏都滾着砂礫,磁性醇厚中壓低一點刻意的情緒。
沈雲鸾微愣,沒反應過來,他這話的意思。
祁钰又上前湊近一些,輕輕點了點她的筆跡,随後擡眸看她,神情仿佛略帶促狹。
再一看去,又覺得沒有。
沈雲鸾滿心倒不在字跡如何上,只被他那好似調笑的話,給驚了一下。
分明是這般正兒八經的氛圍,陡然來上這麽一句,當真讓人心都漏跳一拍,簡直懷疑是否聽錯了。
“字如其人,公主總是這樣,勾勾搭搭的,當心引狼入室。”祁钰盯着她道,随即站起身來。
沈雲鸾未來得及為自己辯駁,便感到身後這人靠近自己,龍涎香氣息襲來,她的右手一暖,祁钰跟着牽起那玉指,手把手教她寫起字來。
男人的氣息溫熱,不同于從前刻意撩撥她時,總帶着目的性極強的侵略感,而是一種類似撫慰的錯覺。
沈雲鸾極少見他這樣,故而內心略微茫然,下意識被他牽動着,墨色的筆跡一筆筆劃出,落成紙上那看起來端正工整的字跡。
“看,這不是寫得挺好。”
“謝陛下賜教。”
沈雲鸾輕咬下唇道,心緒卻緊繃起來,總感覺這人似乎別有目的。
因為她驚詫地發現,那緊繃感極為舒适,恰到好處的緊張,又有恰到好處的放松。
竟像是将人擱在溫水裏,慢慢熬煮一般,文火小烹,惬意至死。
“朕教公主練字,公主回饋朕什麽呢?”祁钰忽而道,稍稍放開她一些。
“陛下想要什麽?”沈雲鸾回答,慢悠悠舒出口氣來。
再要繼續寫下去,按照這人的敏銳,自己那小天賦,只怕要被發現了。
祁钰勾了勾薄唇,笑意清淺,眼神下移,落在沈雲鸾腰間垂挂的荷包上。
他看着那精致的榴花繡樣,緩聲道:“公主繡工真好,朕想要個公主親自繡好的荷包,不知你是否願意?”
沈雲鸾微微錯愕,好半天沒有說話,卻在男子面露不悅前,輕輕點了點頭。
自古贈送荷包,是一種定情的行為,雖然此事并不妥當,可祁钰要求,自己哪裏敢反對?
可祁钰笑意卻斂起,鳳眸複又變得冷寂,好似看穿了她的把戲。
“公主不願?”祁钰說。
“此事私密。”沈雲鸾答。
她才不會正面拒絕,左右如此一來,祁钰被攪了興致,只怕也不會問自己要荷包。
果然,祁钰靜靜看着她,眉眼一冷,繼而緩聲道:“既如此,便算了。”
沈雲鸾點頭,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情緒,感覺酸澀又不甘的樣子。
真奇怪。
難不成,她還想他再堅持一會兒?
這絕不可能。
沈雲鸾低頭佯裝去整理書案,突然發現底下壓着些許信封。
那信封還未被人拆開,看着紙面泛黃,約莫有些時候了。
沈雲鸾覺得那字跡娟秀,筆力輕悄,似乎是個女兒家才有的。
可她剛要多看兩眼落款時,祁钰目光已經過來,沈雲鸾便匆匆壓了回去。
祁钰見到桌面的痕跡,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多做話語。
禦書房複又恢複了初始的氛圍,沈雲鸾接着磨墨,祁钰繼續批閱奏章,二人你不理會我,我不理會你。
正當詭異的尴尬感流淌時,突然門外傳來個清脆的女聲。
“皇兄,皇兄,你在嗎?”九公主喊道,身穿茜色織金錦對襟宮裝,提着裙擺,嬌滴滴地走了過來。
她行至禦書房前,将将止住了步伐,因為門口看守的白石長臂一伸,攔住了她。
“公主,陛下有旨,禦書房不得擅入。”
“那她怎麽進得去?”
“那是陛下恩準,留下來侍奉的。”
沈雲鸾聽着那吵鬧聲,腦子裏突突直跳,這位九公主性子驕縱,最近時常來打擾她。
“既然九公主找你,你便先去吧。”祁钰道,眉心不着痕跡蹙了一下。
沈雲鸾按禮告退,一出禦書房,便被那九公主拽着胳膊,直接往馬球場走去。
“算你識相!”九公主驕矜道,眉眼飛揚跋扈。
“公主慢些,當心摔了。”沈雲鸾對她說,心裏頗為無奈。
“本宮告訴你,你可別不情願,要不是景國舊民裏,本宮只能接觸到你,才不願意冒着得罪皇兄的風險,從他眼皮子底下搶走你!”九公主又道。
沈雲鸾被她一路拉拽,終于來到寬廣遼闊的馬球場,但是她們的目的并非是來打馬球,而是為了一個人。
“容傾!”九公主喊道,看見那人彎着腰,沉默不語地擦拭着馬背。
沈雲鸾見那嬌俏公主,猶如鳥兒般朝前走去,心裏頭微微嘆息。
而那正在勞作的馬夫,終于停了手裏活計,緩緩站起身來。
他一身青灰色舊袍,洗得發白的衣角處打着補丁,看起來分外潦倒。
可即便如此,卻依舊掩蓋不了這人氣質裏的風度翩翩,眉目潇灑又悠遠,上挑的眼尾處卻透着冷豔。
這位是景國丞相的二公子容傾,曾經也是國都裏五陵年少争纏頭的風流人物。
而今卻這樣落魄,拿酒樽砸金銀的手,此刻卻拿着擦馬背的破布。
容傾只沉默地看了眼九公主,目光随即一掠 ,輕輕落在了沈雲鸾身上。
一種凄涼的情緒,瞬間攏在了她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