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天
第十五天
15
靳西岳對八卦不感興趣, 但如今着實好奇應姜和趙士獻之間到底鬧了什麽矛盾，才讓她的态度如此決絕。所以他忍不住問出口：“讓你回到你本該待在的位置不好嗎？”
聽到靳西岳一本正經地反問，應姜瞥他一眼, 用手裏拿着的一份A4規格的三折頁宣傳廣告單輕拍了下靳西岳的額頭, 回答：“不好，少給我搞小動作。”
沒等靳西岳再說什麽, 應姜擡擡下巴，示意：“走人。”
靳西岳眼睫忽閃, 在視野裏光線明暗飛速變化時，壓下了心中的狐疑，順從地擡步往外走。
靳西岳猜，應姜之所以反感有人通過捷徑幫她解決問題，是認為這種行為是對她能力的不信任，能感受到她性格中要強獨立的成分居多。
他沒辦法解釋, 自己向她确認這件事時，有沒有萌生私下推波助瀾的念頭，因為這對他而言是一件順手的事, 他根本分辨不清。
同樣，他并不認為自己找家人幫忙是對自己能力的貶低, 他從小享受着家族地位帶來的特權，在愛中長大, 依賴家人早已成了本能。
這大概就是靳西岳和應姜的區別, 由原生家庭影響産生的。
“等等。”被應姜叫住的同時，靳西岳只覺自己外套口袋裏的重量一輕, 扭頭果真看到那盒拓樂尼到了她手上。
應姜看到盒子上的藥品功效和适應症狀, 眉梢擡了擡，笑着跟靳西岳确認：“來送這個的？怎麽沒給我？”
不比應姜的直接, 靳西岳臉皮薄，大概是清楚應姜的得寸進尺和毫無邊界，為求清淨，不想表現太過。就比如此刻，他的意圖被應姜看穿後，她一副意味深長大有文章可做的表情讓靳西岳的眼神有片刻的閃躲。
“哦忘記了。”他故作鎮定地說，“你不吃就還我。”
應姜倒是氣定神閑：“心虛什麽啊你。我收下了，謝了。”有接下來要用會議室的同事提前過來，應姜看見，示意靳西岳往外走前，“還挺細心。”
“我舅舅應酬的時候也總喝酒。”靳西岳補了句，意思是這盒藥是順便的。
Advertisement
應姜冷淡地哦了聲，顯得靳西岳這句補充越發自欺欺人。
不得不承認，應姜花在靳西岳身上的心思不多，此刻壓根沒多餘的思考，她的思想被另外一回事占據。
酒在應姜的成長經歷中是個不怎麽讨喜的字眼。她六歲之前有關親生父親的記憶，都是他醉酒施暴的樣子，後來應姜一度對喝酒尤其是毫無節制和管控力醉酒的男人懷有生理性厭惡，自己也從來不碰酒。直到後來童年烙印的影響被不斷削弱，應姜終于能像一個正常人面對生活，她屈于社交潛規則，開始喝酒，學會喝酒。
不過她酒品一向好，哪怕是喝醉，也依然能強撐着一絲精神清醒地把自己該安置的人安置好該處理的事都解決了，不在人前失态露怯，回到自己熟悉的床上才敢沉沉地睡去。
裴冶說她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大概是吧。
隔了好一會兒，快到部門工作區時，應姜才察覺到靳西岳提起舅舅時臉上的難言情緒，又聯想到昨晚飯局後，他揪着必須喝酒才能談生意這件事不放的情形，多嘴問了句：“不喜歡別人喝酒？”
“很不喜歡。”靳西岳加了個強調詞回答。秦俊逸的胃病，就是早幾年家裏生意低谷時，他四處喝酒應酬落下的毛病。
“OK。下次吃飯時不喝了。”應姜通情達理地承諾道，并且約定，“這周五吧，周五下班後兌現答應你的大餐。”
-
在那之前，應姜除了工作，還有一件私事要解決。就像她對裴冶說的，她需要找趙士獻談談。
可這個過程并不順利，趙士獻大概是察覺到應姜會找自己面談，所以這些天故意躲着不見她。應姜只能知道他沒有回北京，去他落腳的酒店、常去的公共場所蹲人，結果連根頭發絲都沒見着。
找了兩天，一無所獲，到了第三天時，應姜不找了，該上班上班，該吃飯吃飯，一心忙自己的事。她就是在這時候有了趙士獻的動向，消息是趙士獻之前落腳酒店的泊車小弟給的，說趙士獻最近住在鐘山高爾夫酒店，連房間號都提供了。
對于泊車小弟這消息是從哪裏來的，應姜心知肚明。這兩天趙士獻估計像看傻子一樣沾沾自喜地看她白忙活，在她失去興趣有游走跡象時，才終于舍得動一動鈎子吸引她。應姜沒為難拿錢辦事的打工人，道謝後挂斷電話，把手上工作推遲，揣着車鑰匙殺過去。
對于朝九晚五的打工人來說，城東實在是偏僻，但鐘山風景區藏着真正的金陵美景。美齡宮、明孝陵、靈谷寺，還有陵園路上那條長得沒有盡頭的梧桐大道。
這裏一年四季不缺游客，出租車、觀光車、各省份的私家車來往，堵車是常态。
應姜這一路開得很平靜，拿到房間號，卻沒直接找上門。
趙士獻等不及自個兒找到酒店內的料理餐廳時，只見應姜正悠然自得度假似的約了人談事。
趙士獻站在餐廳門口認出應姜對面坐着的人就不想過去了，他這幾天留在南京不單是為了私事，也有工作要談。現在正是工作談判的僵持階段，為了争取幾個點的利益，就是跟坐在應姜對面的這個負責人，誰也不松口，比的是誰更能沉住氣。
何雲比應姜大了足十歲，但氣質身形完全不顯，跟應姜相談甚歡，餘光瞥見餐廳入口處的趙士獻，熱絡地揚了揚手：“趙總，這邊！”
何雲朝應姜擠擠眼，說：“見趙總一面真是不容易啊，你這人情我記下了。”
趙士獻走近時，正聽到這句話，随後撞上應姜笑盈盈的眼神，知道自己被應姜擺了一道。她真是一點委屈都不忍着啊。
趙士獻落座，何雲是一刻也不等，直接談工作。應姜很有眼力勁兒地，在趙士獻的仇視下起身，說那邊風景挺好的，要過去拍幾張照片，把餐桌留給他們聊。
一刻鐘後，應姜拍到了幾張不錯的構圖，心情愉快地回來。何雲沒多待，将筆記本電腦、便攜打印機以及那份雙方簽過字的合同收進托特包裏，幹脆利索地起身告辭：“我還有事，先走。”她看了應姜一眼，說：“回頭咱倆單約，愛你。”
趙士獻這個合作關鍵人物成了工具人，此刻黑着臉坐在一旁，看倆女的愛來愛去，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趙士獻攏了下外套，在應姜忍t着得逞的笑坐下後，右腿小腿往左腿膝蓋上一放，靠着餐椅椅背，興師問罪：“這就是你來找我的誠意？”
應姜朝餐廳門口望望，然後又看看他此刻的座位，意思擺明了說“不是你來找我的嗎”，同時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你說什麽呢？”
她招呼服務生過來，周道地問他：“剛只顧着說話，還沒吃東西，一起吃點嗎？”
趙士獻吃癟地瞪了應姜一眼，率先從服務生那抽走了菜單，視線一頁頁掃過，專挑貴的點。
應姜嘴唇一碰，莞爾：“謝謝老大請客。”
“你——”趙士獻用菜單指了指她，示意她适可而止，“就因為你摻和這一手，多讓了一個點的利潤，還有臉讓我請客？你現在收拾東西回北京給我把損失賺回來。”
應姜對于他借題發揮，沒在怕的，眨眨眼，裝沒聽見他後半句話，照着菜單上貴的報給服務生，說：“那這頓我請，給你回回血。”
等點完單，服務生離開。趙士獻終于想起應姜吃軟不吃硬，開誠布公地率先攤牌：“說正事。那個要坐你工位的關系戶，被我趕走了。她假借你的名義簽下的那個項目，我也給你要回來了。你的地方，屬于你的東西，一直給你留着。”
但他終究不是會說軟話的人，說着說着自個兒先急了，“還不夠嗎？需不需要我讓罵過你的人挨個給你道歉？應姜，你不是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麽說你嗎？怎麽現在是不敢回北京了？”
應姜不怕跟人急赤白臉地吵架，但畢竟是公共場合，她很有分寸地保持理智。直到趙士獻說：“你姐出事了你也不回去？”
應姜警惕地看他一眼。
“獻哥。”應姜很久沒這麽喊他了。也就剛入職時，出于對前輩的尊稱，後來一口一個趙總挖苦他，叫得疏離又親密。料理店清冷的燈光打在人臉上，精致的五官像是被泥塑般，做出的神态薄情又決絕。她盯着趙士獻少有耐心的臉上，堅持道：“我的家人是我的底線。我為剛剛留下何雲讓你吃癟的事道歉，對不起。再怎麽樣，也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意思是他不可以為難她的家人。
趙士獻知道應姜做好的決定很難更改，所以他是提前做了準備，同樣鐵了心地找她回去。
對于應姜的能屈能伸見怪不怪，趙士獻從口袋裏抽出手機，從相冊裏找到有用的照片後，把手機推到她面前，示意她自己看。
應姜不解地接過手機，照片中，站在綠化帶旁一身職業裝的短發女人是應茗，而她對面站着個佝偻着背，一身樸素衣褲的男人。在認出這個男人的一瞬，應姜當即皺了眉。
“照片哪裏來的？”
趙士獻說：“最近拍的。”
應姜深深地看了照片裏一臉兇相十分難纏的男人，把趙士獻的手機還回去，立刻拿起自己的手機，要給家裏打電話。但號碼臨撥出前，應姜想起不久前應茗和母親接連不讓她回北京的叮囑，突然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郭河，也就是照片中的男人，是被應茗親手送進監獄的前夫，竟然提前釋放了。
趙士獻勝券在握般姿态放松，用熱毛巾淨了手，開始動餐具：“這碗甲魚蒸蛋看上去挺鮮嫩的，不嘗嘗嗎？”
應姜從飛速運轉的思緒中回了回神，逐漸安定下來。郭河目的肯定是要錢，不管他使的手段上不上得臺面，應茗肯定能應付，應姜回去也幫不上忙，她得留下來看着應願。對，應願，小姑娘性子潑辣莽撞，缺少社會經驗，一旦對上郭河才是真的會吃虧。
在趙士獻的注視下，應姜淡定吐字：“吃。”頓了下，她補充，“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
趙士獻難得從應姜口中聽到謝字，竟然還有幾分不自在，嚣張的二郎腿往下放了放，不确定地問：“你沒事吧？”
…………
距離他們這桌不遠處，梁坷桐借着大葉綠植的遮擋，狗仔似的豎着手機将鏡頭對準了這邊。
藍牙耳機連接着一通電話：“岳啊，危，速歸。我發你張照片看看，家被人偷了。”
-
靳西岳今天下午跟公司請了假，現在人也在鐘山高爾夫酒店，有個航空天文相關的峰會在這裏舉辦，靳西岳陪同老師一起出席。
接梁坷桐的電話之前，靳西岳剛因為就業的事把老師氣走，正聽今年讀研三的師姐語重心長地勸自己不要浪費天賦。突然響起的電話算是解救了他，結果接通後，聽電話那頭的人說書似的一番輸出，沒輕松多少。
靳西岳聽梁坷桐實時轉播了将近五分鐘，借口老師找自己結束了通話。他站在露臺上，從遠處廣袤起伏的山巒和空曠翠綠的高爾夫球場收回視線，再次點開梁坷桐發來的照片又看了眼。
室外光線太明亮，晃得照片細節看不真切。
靳西岳眼睛發澀，轉頭看了看礙事的刺目日光。
南京的天氣逐漸熱了，早晨他出門的時候，發現路邊的苦楝樹開了，紫色小花一簇簇雲霞似的開在枝頭，風斂餘香，夏天很快要來了。
沒幾個月就要正式告別校園。
靳西岳不由得想到方才在宴會廳，被自己氣得拂袖離去的老師，同時耳畔響起那道渾厚男聲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不是每個人的天賦都能支撐得起對夢想的熱愛，如果你有幸擁有了兩者，那就不要放棄。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而是你的使命。你該排除萬難，去迎接那個輝煌的高光時刻……”
他真的選擇錯了嗎？
另一邊，梁坷桐挂斷電話後，正想再偷瞄一下應姜那邊的情況，霎那間眼前籠罩了一塊黑影，陰森森的。
他緩慢地擡頭，看到原本在數米外坐着的應姜不知什麽時候發現了他并且找了過來。
梁坷桐裝作才看見她，故作鎮定地打招呼：“這是什麽風水寶地，總能遇到熟人。”
應姜面帶笑意，疑惑地歪歪頭。
梁坷桐不着痕跡地向她透漏信息：“靳西岳也在這裏參加峰會，我正要過去給他送東西，要一塊去打個招呼嗎？”
“靳西岳啊，他現在在景茂工作，我天天能見呢。”應姜覺得梁坷桐這人挺有趣的，尤其是明裏暗裏撮合她和靳西岳的事上，故意作猶豫狀，半晌後才改口，“不過我對這個峰會還挺感興趣的，一塊吧。”
梁坷桐揚笑：“就欣賞你這種有品位的人。”
梁坷桐問了靳西岳位置，說要過來找他，靳西岳一臉懵，但還是老實地發了位置在那等。
不過比梁坷桐先到的，另有其人。
“巧啊，剛剛你上臺發言時就覺得眼熟，原來你是這個專業的啊，怎麽去了景茂？”是個女人的聲音。
靳西岳不愛聽這種話，仿佛他做了個多錯誤的決定似的，自動忽略這個問題，只喊了句：“林總。”
林葭笑笑，對問題的答案并非感興趣，所以沒計較。只見她手腕一晃，遞了張房卡過來：“主辦方安排的房間，這是你的。”
晚上還有觀星活動，所以靳西岳要在這住一晚。
他知道同風起是這次活動的聯合承辦方，對于由林葭來給房卡這事靳西岳并沒有感到奇怪。
他道謝後接房卡前，有那麽一瞬的走神。酒店裝潢疏朗大氣，落地窗外風景雅致清新，他一時也分不清自己突然想看一看窗外枝繁葉茂的綠樹假山，還是對某個即将出現的場景似有所感，就這麽毫無征兆地偏了偏頭，然後便看到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不遠處的應姜和梁坷桐。
林葭随之望過去，熟絡地跟應姜打招呼，幾句話後，林葭手機響起，有事要處理，便提前告辭，走之前沒忘記把房卡塞到靳西岳襯衣前襟的口袋裏，粲然一笑：“晚上見，弟弟。”
目送林葭離開的背影，梁坷桐顯然誤會什麽，哦豁了一聲。
應姜對此情此景的發散思維顯然沒好到哪裏去，她視線從他手中沒捂熱乎的房卡，移到他臉上，用一副讓人很有壓力的語氣，打趣道：“靳西岳，你可以啊。”
“這本來就是我的房卡，主辦方安排給我的！”直覺正在失去應姜最後的信任，靳西岳急切地澄清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