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回程的馬車上, 奔奔跑跑了一天,中午只在馬車車廂內上打了個盹兒的周冬冬窩在爹的懷裏頭一點一點的,整個人昏昏欲睡。
“爹, 我好開心呀。”
周遇之懷抱着他,低聲道:“沒贏也開心?”
雖然周冬冬是想出滑板車的人, 更是比別的孩子多玩了好些天,但他畢竟只有三歲。所以預賽得了第一之後, 到決賽便只有第三了。第一被已經開始習武的尚寅所得, 第二則是一個叫做“張大郎”的五歲孩子, 乃左都禦史張浩正之子。
對于習慣了處處争先的周遇之而言,第三就是沒有贏。
“開心呀!”
周冬冬仰起頭, 努力地睜大了眼睛,“大家都好開心~”
他的兩只手緊緊地摟着周遇之的脖子,軟乎乎的身子往他的懷裏埋了埋, 嘴上還迷迷糊糊地小聲問道:“爹你今天開不開心呀?”
周遇之“嗯”了一聲。
然後他伸手拍了拍周冬冬的背脊, 低聲哄道:“爹很開心,快些睡吧。爹已經讓人去天香樓買了你愛吃的雲林鵝,等你睡醒就可以吃了。”
周冬冬嘟哝了幾句,很快就睡着了。
不過等回到周府, 比天香樓的雲林鵝到得更早的卻是已經不再佩戴鐵面具的掌班千柳。
她看到周遇之懷裏抱着的孩子, 下意識地看向了他的眼睛。然後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 低頭拱手行禮。等周遇之将人放到床上後出來, 她便低聲禀告。
“督主,屬下今日見到了幽州侯。”
“什麽?”周遇之停住了腳步, 難得詫異地問道:“幽州侯, 是王長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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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長茂這次可能會來京城他早有預料,畢竟過些日子便是陛下的萬壽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據傳來的各路消息,幽州即将發生戰事。但幽州的準備卻有些不足,不但響銀不夠,糧草也有很大的缺口。
這種情況下,王長茂不可能不入京。
但根據周遇之的估算,以及東廠番子們查到的消息,他應該還在黃州才對。怎麽這會兒已經在京城了呢,還正好被千柳看到?
思索間,周遇之坐了下來。
“你仔細說說。”
千柳應是,然後将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她是認識王長茂的,這期間倒沒有什麽特別的緣由,就是上次去幽州調查王家女兒現狀的時候,為了确定王家人的相貌,她在街邊看了那位王小将軍好幾眼,将他的模樣深深地印在了腦海之中。
而且不但是王長茂,王家其他人她也想辦法見了一面。
因為這件事才過去沒有多久,所以他們的臉在千柳的腦海中并沒有褪去。這也是她的特殊能力了,正因為有這個能力,她當年才會被周遇之看中。
言歸正傳,千柳從幽州回來後,又做回了她的東廠掌班。而且因為之前在廢太子一案立立下的功勞,她現在指揮起手下來如臂如使,對情報也有了更大的興趣。
前幾日便發現了一處異常。
“屬下得到一條消息,近日有位客人到我們位于西市那間賣水泥的鋪子裏,一開口就是想買方子,被拒絕後他又下了大單。而且自他以後,沒過幾日又有幾個生面孔來下定,加在一起已有幾萬包了。”
“這并不尋常。”
于是千柳便開始調查,查來查去查到了京城某個常年不住人的宅邸裏。
“那處宅院如今住了有三人,一主二仆,行事極為低調。因為不想打草驚蛇,屬下并沒有讓人入內,而是等他們外出的時候派人跟蹤。”
“結果發現他們今天去了城外。”
因為得知三個可疑的人去了小少爺辦的滑板比賽場地,再想到自家督主今日也去了,千柳當時就是一驚,然後匆匆趕了過去。
只一眼,她就認出了王長茂。
如今在周遇之面前,千柳嚴肅地道:“督主,屬下敢肯定,為首的那位年輕男子就是王長茂,幽州的那位王小将軍。”
“他到京城來了!”
“這位王小将軍居然已經到了……”
周遇之頗感意外,“我原本以為,他還要再過一些日子才到的。”等他到了,自己安排的好戲正好上演,但沒想到他提前來了。
唔,不過并不礙事。
周遇之冷靜地想着,“認親”大戲他都已經布置好了,不管什麽時候唱都是完美無缺。當然了,按時開演是最好的,畢竟早了就表明自己緊盯着那位王小将軍,會讓人心生間隙。
于是他道:“先讓人盯着他們,查清楚王長茂提前來京城做什麽,其餘的不必理會。”
千柳點頭,“是,督主。”
……
但比認親更早的,是來自禦史的彈劾。
在第二天的早朝上,以左都禦史張浩正為首的幾位禦史火力全開,義正言辭地彈劾周遇之“嘩衆取寵”、“目無法紀”、“嚣張跋扈”,而且還信誓旦旦地說他“命錦衣衛游戲取樂”,“令麾下苦不堪言”。
幾位禦史還直言錦衣衛的職責是監察天下,而不是供某人取樂,因此奏請陛下解除周遇之的“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之職。
言下之意:周遇之滾回司禮監!
但他們昨晚或是洋洋灑灑,或是挑燈夜戰寫下的奏章,今天一大早負責監察百官的闳司就已經将抄錄好的遞到了周遇之的面前。
所以周遇之并不慌亂,而是逐條逐條地反駁。
“陛下容禀。”
“錦衣衛當衆表演确有此事,但這是因為他們想要在陛下的萬壽節上獻禮賀壽,于是私底下苦心鑽研。但他們人小位卑,縱有拳拳愛君之心,恨不能為陛下萬死,卻忐忑于技藝新奇,不知能否讓陛下開顏。”
“蹀躞(dié xiè)不下、誠惶誠恐。”
“讓他們在百姓面前表演,是臣的主意。”周遇之坦然道:“臣以為,萬壽既是陛下的萬壽,亦是天下人的萬壽。陛下為萬民之主,既為君,亦為父。”
“陛下喜歡的東西,百姓們喜歡,反之亦然。所以錦衣衛們此舉,不正如先輩聖人、明君等贊許的那般‘與民同樂’嗎?”
“若是他們的表演能博百姓一笑,那麽陛下見了也會歡喜。是以昨日過後,衆錦衣衛們摩拳擦掌,欲獻禮于陛下。”
周遇之執着笏板的手往下一拜,“請陛下恩準!”
衆朝臣:“……”
但龍椅上的天佑帝卻聽得眉眼舒展,““哦,竟有此事?”
“哈哈哈,那朕準了,萬壽既是朕的萬壽,亦是天下人的萬壽,愛卿說得好啊。就命錦衣衛在朕萬壽那日,與民同樂吧。”
“哈哈哈。”
幾位禦史險些一口血吐出來,表情扭曲。
溜須拍馬,不要臉!
一場彈劾自然是不了了之。
但下朝之後,左都禦史張浩正還是沒忍住走到了周遇之面前,冷哼道:“廠公好口才,就是不知道下回還有沒有這運氣了!”
周遇之笑眯眯地回道:“張大人謬贊了。”
“還沒向張大人道喜,貴府的大郎昨日也參加了小兒準備的比試,得了第二名。我看尊夫人與令媛都高興得很。”
“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啊,恭喜大人了。”
什,什麽?!
他兒子也去了?!
而且夫人和女兒也去了?!!
最近忙于公務,沒留心孩子做了什麽的張浩正臉色鐵青。
看着張浩正青着臉匆匆離去,再沒有此前的神氣,周遇之笑了笑,然後心情愉悅地坐上了官轎,命小厮擺駕回府。
昨天在人群裏發現張大郎是個意外,可誰叫他長了一張與張浩正相似的臉,而且名次又比冬冬高呢?
也是時候讓他知道人心險惡了。
……
不過回到家後,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門房竟然收到了王長茂的帖子!
周遇之拿着帖子有些驚疑不定,因為他與那位“王小将軍”并沒有交情,此前更是從未打過交道。也就前幾年王小将軍随父入京,他亦還在禦前伺候的時候打過照面。但那時的王小将軍意氣勃發,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自己。
他來找自己做什麽?
難道說王長茂提前入京,便是為了此事?
周遇之的手指輕敲桌沿,許多個想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最後決定見一見再說。反正按照自己的計劃,他和王長茂是要見上一面的。
很快,王長茂便被請了進來,至于他帶來的侍衛耿子,當然是與周府的其他侍衛們一起,停留在門外。
一進門,王長茂先拱手,“王某見過廠公。”
周遇之還了一禮,“真是稀客啊,下人禀告的時候,本官還不敢置信。沒想到真是幽州侯親臨,寒舍蓬荜生輝。”
“請上座。”
“來人,上茶。”
禮貌性地喝過茶後,又寒暄了幾句,兩人開始步入正題。
“實不相瞞,王某此次前來拜訪,是有事相求。”王長茂先是講述了自己入京後看到的水泥路,誇獎了一番,然後才開口,“不知廠公可否割愛?”
“此物于我幽州有大用!”
王長茂語氣誠懇,“若是幽州軍有水泥此神物,便可阻攔匈奴于城外。此乃幽州百姓之福,亦是天下人之福,廠公之福。”
“待天下人得知此神物乃廠公所創,廠公必流芳百世!”
周遇之:“……”并不心動。
待他手上的紅薯種子和油菜種子種出來,也能夠流芳百世、千世、乃至萬萬世。
不過王長茂能夠想出這個理由,可見為人也不算笨,知道大部分的宦官因為自己無後便都注重身後的名聲。當然了,也有并不注重的,亦或者是名聲壞了之後,幹脆“寧可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
周遇之略作沉吟,并未對王長茂的提議表達什麽意見,轉而問起了另一件事。
“本官有一事想問,不知将軍能否解惑?”
王長茂一愣,然後點頭,“願聞其詳。”
于是周遇之便直接地問了,“不知将軍家中可是有一姐,閨名是‘三娘’?”
王長茂眼神微眯,“……廠公如何得知?難道廠公認識家姐?”
此時的王長茂心裏在翻江倒海,驚訝于周遇之怎麽會提到三姐,而且沒聽說周遇之到過幽州,他又是從哪裏認識,或者聽說三姐的?
難道三姐來了京城,所以他們才久尋不到?
可為何三姐不找他們,不回家?
看到王長茂的表情,周遇之似乎是确認了某件事,于是嘆息一聲,緩緩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遞過去,并道:“将軍一看便知。”
王長茂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後,他才伸出了手。
……
那是一封信。
“周融”寫給“周遇”的信。
上面以一個叫做“周融”的人名義寫道,自己生了重病,命不久矣了。臨死前能聽到“周遇”的消息,知道自己的弟弟還活着,他感到非常非常的高興。
覺得哪怕是到了九泉之下,自己也能夠面對父母了。
只是他還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就是獨子冬冬現在還不到三歲。先失母後失父,對孩子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更令人擔心的是,他年紀太小,不能獨自存活于世間。好在臨死前他見到了“周遇”派過去的人,所以孩子以後就托付給他了。
接下來信中便說了一些周冬冬的情況。
包括生辰、手臂上有小花印記、母親是誰等等。
但“周融”又在信中說,自己一開始也不知道冬冬的母親是誰,因為他們相遇的時候她并不記得事情了,只知道自己在家中行三,家裏人喊她稱“三娘”。
周冬冬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她不幸感染了疫病,并且引發了早年逃難途中的舊疾,不治身亡了。但命運又眷顧着這位苦命的女子,回光返照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原來她是幽州王家的三娘,父親是先幽州侯王将軍。
想起了身世的王三娘非常激動。
她緊緊地抓着“周融”的手說她想起來了,想起來為什麽看到兒子手臂上的紅色花瓣印記會覺得眼熟,那是因為家裏人曾跟她提到過,在宮裏做貴妃的那位姑姑手臂上便有同樣的印記,她生下的小公主亦是如此。
于是囑咐丈夫,讓他将來要帶着孩子去幽州認親。
“周融”在信的最後提到,認親這件事自己做不了了,便一并托付給自己在這世界上最親近的人,讓“周遇”有機會的話,帶孩子去幽州認親。
署名是:兄,周融絕筆。
這封信通篇筆跡潦草,就好像是一個認識字,但平時卻沒有什麽鍛煉機會的人寫的那樣,言語并不講究,有些字還寫錯了,或者一大一小。
——這是周遇之故意的,這封“絕筆信”也是他仿照記憶裏兄長周融的筆跡寫的。
不僅如此,信的最後還能看出執筆人漸漸手腕無力,像極了一個人“重病在身”、“臨終之前”掙紮着寫下遺言。但與此同時“他”又很激動,用文字将自己的兒子,将自己的未了之事托付給許久未見的親兄弟。
雖然周遇之已經讓人查過了王家的那位三姑娘,确定她的确是失蹤了,但為了防止穿幫,周遇之還是沒有在信裏提太多那位“王三娘”。
比如冬冬曾經說過的,“娘的手臂上也有小花印記”這件事就沒有寫上,因為按照常理來說,作為兄長的周融并不會向兄弟提起媳婦的手臂。
當然真實的原因是周遇之也不确定周冬冬的親娘就是王三娘,他只是在信上加了一些是似而非的話。比如“周融”在向“周遇”介紹自己兒子的時候,就提了一句“冬冬這孩子跟他娘一樣,都喜歡吃糖”。
周冬冬親娘喜歡吃糖,是某次周冬冬無意中說到的。
周遇之記住了,便寫了上去。
這種小事即便是錯了也不要緊,但較為重要的比如王三娘這個将軍之後,為什麽會嫁給周融信上就沒有寫,她為什麽會失憶兩人又是在哪裏遇見的同樣沒有寫,此外還有他們之前住在哪裏,經歷過什麽事統統沒有寫。
至于她說自己是“幽州王三娘”這件事,寫上去是很有必要的,不然他今日根本沒有借口把信拿出來,這個險值得一冒。
當然了,從這封信寫好的那一日起他便讓人查找王三娘的行蹤,并且派人密切關注幽州王家,如果那位“王三娘”有消息傳來,他也有好幾個後手應對。
而這些已經足夠了。
“家裏人叫她三娘”、“生的孩子手臂上有小花印記”、“有個姑姑是貴妃”、“貴妃生的小公主手上也有印記”、“喜歡吃糖”……
這幾個描述落在王長茂的眼中,讓他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怪不得我會覺得那孩子眼熟。”
“……是三姐!”
王長茂激動地道:“就是三姐,家裏人是喊三姐為‘三娘’的,她也最愛吃糖。我娘說三姐小時候還時常躲在被子裏吃糖,後來牙疼得在地上亂滾。”
“而且三姐和姑姑一樣,手臂上也是有紅花印記。”
“三姐,三姐她!”
王長茂突然臉色一白,喃喃道:“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