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自重
第38章 自重
“讓你看笑話了。”
江然慢悠悠走到了他的酒櫃前,漫不經心地挑挑揀揀着,從中選出一瓶酒,給自己倒上了一杯,他轉身對席秉淵挑了一下眉,“要來一杯嗎?”
兩人已經回了家,江然一路上周身氣壓都很低,明顯心情不佳。
席秉淵在這段時間的接觸中也多少了解了些江然嗜酒的愛好,對方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慣于喝上一杯,大抵是用作借酒消愁。但是他沒有這個習慣,酒精會使人失控,而他不喜歡脫離掌控的感覺。
即使他自己的信息素也是烈酒。
于是席秉淵搖了搖頭,低沉的嗓音染着些不大分明的暗啞,他平靜地開口:“江然,這不是笑話。”
江然遠遠擡眸看了他一眼,并未接話,只是拎着酒瓶和酒杯在他身邊坐下。
“你之前,一直都這樣?”席秉淵挑起了話頭。
他話中的“這樣”究竟指的是哪樣,兩人也不言自明。
“怎麽?你同情我?”江然淡淡自嘲一笑。
語氣中隐晦地含着些尖銳,似乎還夾雜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低低的煩躁。
“不,同情不是适用在你身上的字眼。”席秉淵搖了搖頭,目光晦暗不明,嘴角似有一抹很淺的笑。
席秉淵的五官冷硬流暢,此刻正在昏黃燈火之中半半地陷入明亮與黑暗的交織,唇角的笑容浮于表面、不達眼底,從江然的視角望去,竟有幾分亦正亦邪的味道。
“那你這話什麽意思?”江然收回視線,繼續給自己灌酒,撇嘴道。
“我只是在想,你從前過得,也沒有那麽好。”席秉淵微微歪頭,半垂着眼睑,似乎在細細打量江然,“你我二人,各有不幸。”
江然就着原本的動作,又抿了一口酒,才挑眉看向對方,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席秉淵灰色的眼眸微沉,以款款的、溫和平靜的語氣道:“我從前日子過得苦,只想着,怎麽能把物質提上去,但這些對于你而言是唾手可得的東西,你沒有吃過這樣的苦。”
“但是現在想想,若是生活在你的家庭,我也未必會很幸福.....”
他置于膝上的手指輕輕敲了幾下膝頭,似作思忖。
江然聞言卻嗤笑一聲,他的目光在昏暗的燈火之中如驚鴻浮影一樣璀璨,但在一秒之後便又歸于了死寂一般的空洞:“你可是Alpha,你在這個家裏只會得到所有人的愛。”
席秉淵聞言只是定定看着他,他的眸中含着幾分江然看不懂的情緒。
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可。
“……與性別無關,其實我覺得江總很看重你。”席秉淵眯起眼看了會兒江然,他目光很清而淺,才道,“我個人覺得。”
他眼中的情緒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作假。
“……怎麽說。”
江然沉默了半晌後垂下眸,他倒還挺想聽一聽席秉淵的見解。
身邊的很多人都會這麽與他說,但是他們并不了解他的處境,也站在各種情感的立場上,或多或少地摻雜自己的私心。
但是他和席秉淵之間是一種很純粹的關系,對方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欺騙他,他覺得席秉淵會對他說真心話。
“我不認為他有那麽看重你是否是一個Alpha,我覺得他對你的這些期待……或許是因為你是Beta,而不是因為你不是Alpha。”
席秉淵的眉心微蹙,似乎是在思忖,他不太好組織語言,他只是在描述自己內心那種模糊的直覺,他與江然的父親同為Alpha,對方在與他的交談之中,會無形流露一些價值取向,雖不夠明晰,但他能懂。
席秉淵望向江然:“你當真認為就只因為你是Beta麽,就因為你沒有分化成Alpha,如今才會這麽難做?”
江然沒有立刻回話,他在沉默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在席秉淵深邃目光的注視下,他喝了一口酒,才輕輕地撇了撇唇角:“……或許吧。”
他說不準,究竟是身為Beta的性別造就了他如今的痛苦,還是他自己的性格助長了Beta性別所帶來的痛苦,他不知道,但事已至此,他終究無法逃離這種矛盾的痛苦。
就像他現在擁有了可笑的、殘缺的腺體,也并不會改變他是一個Beta的事實。
他還是不會有Alpha那樣強勢的信息素,他依然不是頂尖的上位者,他只會反過來受到席秉淵Alpha信息素的挾持。
思及此,江然整個人在頃刻間就清醒了過來。
他手上緩緩地搖晃着酒杯,轉頭望向一側面目冷清淡然的Alpha,忽而一些模糊的酒意攀爬上了他的大腦,短暫地麻痹了他的思緒。
他很痛苦。
他很想要報複帶給他這些痛苦的人,但是,他從來不能對他的父親做出什麽實質性的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手段可以威脅到他。
如果真如席秉淵所說,對方在乎自己,那麽……
他倒是很想看看面對自甘堕落的自己,父親究竟會露出怎樣的目光,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乎自己?
如果他親手毀了自己?他會是什麽反應呢?
于是,他仰頭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緩緩閉上了眼,讓自己在黑暗之中放空頭腦中清醒的思緒。
他再睜開眼設計,就見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灰色眸子裏帶着慣有的冷清又平靜的深邃。
見江然混沌晦暗的目光,席秉淵神色噙上幾分不易察覺的猶豫,他直覺江然眼中的幽暗裏混雜着一些危險的情緒,他警惕地眯起眼睛:“……怎麽?”
江然感到頭腦有些昏沉,連接感官的神經似乎在罷工,發散了的酒意從胃部一路直上,侵襲他的大腦。
倏爾,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傾身向席秉淵壓了過去,他微微眯起眼睛,一手撫摸上席秉淵的側臉,在對方冷淡又複雜的目光中緩緩地湊近,他的眼神空洞又迷離。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那一雙灰色的眼睛,俊朗的五官和冷漠的眼睛,這樣充滿矛盾的組合在黑暗中并不那麽清澈,反而像是一處深淵,隐藏無盡的危險,卻又在這樣的夜裏具有極致的吸引力。
像鋒利的刀劍,明知道接近會劃傷自己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得到。
江然緩緩地撫摸過席秉淵的側臉,他的手冰涼,在那張微微溫熱的臉上流連。
“你說過,你是我的Alpha吧……”
他緩緩垂下眼簾,目光似有若無地在席秉淵薄薄的嘴唇上擦過。
席秉淵眉心蹙起,一把握住江然的手腕,微微用了一些力道把人從自己身上拽開,他緊緊盯着江然的雙眸,硬邦邦冷聲道:“你醉了。”
卻被江然反手掙脫開,他仗着酒意,将姿勢改為雙手捧住席秉淵的臉,整個人欺身壓了上去,将大半的重量都倚在對方身上,他雙腿分開,分別支在對方的雙腿兩側,呈現出一個非常暧昧的姿勢。
席秉淵只能仰頭看着他。
“……醉了?就當我是吧……”江然忽而癡癡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很迷蒙,在席秉淵的臉上勾劃出一道一道旖旎的痕跡,“可我們分明是夫妻……我想要你,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吧。”
語氣很輕,帶着朦胧的迷蒙之意。
他稍稍一動,低頭,用額頭抵上對方的額頭。
席秉淵仰頭,臉上表情毫無波動,他只順着江然額頭抵着額頭的姿勢,擡起眸,靜靜地看着他:“江然,自重。”
他擡起一只手搭在江然的後脖頸上,緩緩地揉捏,好像在安撫一只炸毛的、擔驚受怕的貓。他是在安撫江然的情緒。
江然出身優越,但他并不快樂。
在降生于望江的那一刻,他的身上就早已滿是枷鎖。
當優秀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那麽生活就只剩下了枯燥高壓的義務。
這樣的日子望不到頭,讓人倦怠,讓人失望,也會讓人最終瘋狂。
他知道他的痛苦。
他也希望他未來,不要再吃苦了。
在望江環境中長大的江然缺少安全感,他能感覺到對方對自己的依賴——可自己并不是對方值得托付一生的歸宿,與他在一起,或許只會加劇這種患得患失。
他從來不是一個安于穩定的人。
“……我終歸是個路人。”
席秉淵平靜無波瀾的聲音,清冷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江然的心尖上:“你要對自己負責。”
……
近來在心中他越發地在意,江然似乎對他多了些不該有的期望。
席秉淵在每每看見那種複雜深沉的目光時總在心頭一滞——你在我身上期望什麽呢?江然,你期望我成為你生命中那個獨一無二麽?
可我……無法伸出手,拯救你啊。
我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擁有愛一個人的能力。
你,唯有自救。
話音落地時,兩人四目相對,目光皆閃了一瞬。席秉淵沒有看清江然眼睛裏的東西,那雙眼睛依舊混沌無光,他不知道對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
最後,他的指尖重重地點在江然後脖頸上的一處,江然倏爾渾身一頓——席秉淵指尖之下就是那一處殘缺的腺體。
席秉淵感受到自己指尖下的身體重重地顫抖了一下。
猝不及防地被一點醒,江然沉默了一瞬,然後幹脆利落地從席秉淵身上下來,迅速移到了一側,他雙手抱膝,把自己的臉全埋在了膝蓋與雙臂環抱成的空間之中,呈現出一個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自閉姿态。
席秉淵隔着一道不長不短的距離注視了江然一會兒,最終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等到徹底聽不見對方的聲音,江然才緩緩地把頭從膝蓋之間擡起來,他望着席秉淵緊閉的房門,一雙眼中的情緒晦暗不明。
遲緩地轉動了一下被酒精麻痹的思緒,他好像終于覓得了幾分清明。
他很累,他需要一個可以躲避的地方。他想躲進某處,躲進黑暗的、安靜的、沒有任何人會來打擾的寂靜裏。他想要逃離這個對他而言爛透了世界。
但是世上沒有他的庇蔭,這裏沒有避難所,只有席秉淵。那個烈酒氣味的Alpha,用灰色的眼睛安靜地、溫和地注視他,仿佛已經看透了他。
他想要走向他。
跌跌撞撞、兜兜轉轉,在黑暗的盡頭,在Beta的枷鎖、在苦難的失意之後,他的身邊,竟然只有那一處可以依偎的寂靜。
只有席秉淵在看透了他的不堪之後,告訴他,你要愛自己。
他的雙眼一眨不眨,深深地注視着那一扇門,眼眸幽深。
他想要,抓住他。
即使對方,在推開他。
畢竟人總要有些念想才會想要活下去。
而他江然,恰好是個不喜歡放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