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膩先生
膩先生
夜欲睡時接來電話。接起來,啞嗓子老掌櫃清清嗓子,講北方話,客官,您要的紫殼白牙,我給您尋來了,明兒一早,記得來店裏取?
我看向書桌。破舊的書桌,桌腳給老鼠啃得晃晃悠悠,還聽見它們在笑。桌面胡亂堆許多蟋蟀罐,夜來都歇住不叫,腿腳也懶着不動,一片小小黑影,好像許多蝼蟻屍體。
我講,好,我明天去你那裏取。
老掌櫃要講什麽,我再沒有聽,只挂下電話,躺在床上,靜靜望天花板等天明。
天不願明,只黑成一片,月也沒有,星子也沒有。衆人都不點燈,世界死一樣寂靜,連村裏狗也不叫。
我閉上眼,不知死了還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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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老掌櫃店裏。新時代,沒人再到老古董店裏來尋舊跡。一進店,老銅鈴都叮鈴鈴作響,老掌櫃迎出來,笑意把一張老臉擠成一片,臉上褶皺變換走向,陽光裏,我好像看見灰塵從裏面滑落出來,紛紛揚揚,好像歷史燒成的塵埃。
“客官,來取紫殼白牙?”
我不響,手一指門邊老銅鈴,講,那串銅鈴,怎樣賣?
老掌櫃驚異。拿起銅鈴,講您要這個呀?我點點頭,又蹙起眉,講怎麽,你不賣?
老掌櫃連連搖頭。他搖頭,灰塵好像在空中跳舞,迷了我的眼,叫我有淚也不敢流。哪兒能不賣呢,他講,客官您要買,就算是買下紫殼白牙送給您的了;一串銅鈴不當什麽錢。
我于是接過來,頂住老掌櫃郁郁的神色,跟他裏屋瞧紫殼白牙去。
隔很遠便聽見洪亮叫聲。老掌櫃講,您瞧,這蟋蟀多精神吶,能叫,又能鬥,擱在前朝,就是蟹殼青之類加起來,也鬥不過它一個;送進宮裏,後半輩子衣食無憂。我講,新時代了,不要講那些封建舊事,你只講多少錢,我來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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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紫殼白牙到家。一路上,人都把腳站住,異樣目光瞧我與蟋蟀。我不響,只把罐子抱緊,匆匆向前走。
進門時座機響聲剛畢。我去看,原來姆媽來過電話,電話留言,催我早日回家;房東也在屋門貼紙,講不付租金便早些滾出去;鄰居家的小囡又哭叫起來了,瓶瓶罐罐摔覆在地上,一聲比一聲刺耳。我靠門坐在地上。耳鳴,顱內拉警報。
落地窗用玻璃封得死死的,我的心也封得死死的。
桌上的蟋蟀都輕輕叫起來。紫殼白牙受到感染,也跟着鳴叫起來。我閉眼,聽它的聲音漸漸蓋過書桌,蓋過哭叫聲,蓋過座機瘋狂的叫聲,蓋過我耳中一切靜靜嘆息。它叫起來,簡直不像蟋蟀,像一只小小的沖鋒號角,歌唱金戈鐵馬、浴血厮殺。
地上散着一卷書。瞟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小字,書桌上蟋蟀跳動,影子在書上跳,跳來跳去只是一行字:
“範進中舉。”
*
很小的時候流行鬥蟋蟀。家裏無閑錢買,只好自己手抓。抓回來,永遠殘次品,鬥兩個回合,掉翅膀掉腿,叫不會叫,好像天生該敗。小孩子,愛用蟋蟀成敗看人,日子久了,到處白眼。
鄰居家小囡看不下去。某日偷偷拽我,要我去他屋裏。抽屜裏,拿出一本花花綠綠集郵冊,幹淨收在一處,不廉價。小囡講,現在流行集郵,不會鬥蟋蟀,集郵總容易的吧,收好了,可以留到長大,十足珍貴。我記住,于是有一天,小囡集郵冊尋不到,滿弄堂問人,急如熱鍋上螞蟻。姆媽正陪小囡急,忽聽得弄堂裏小孩子驚呼。一出門,看見層層小仔,撥開來,看見我抱罐子欲逃,一把就抓住,一面大罵,一面向家中拽。我要掙紮,身後小仔一齊大喊:“膩先生!膩先生!”我于是不響,乖乖跟姆媽走。
後來,姆媽把罐子連帶蟋蟀一起摔壞,事體才告一段落。
姆媽問還敢不敢偷,我不響,夜裏就偷了姆媽衣櫥裏藏的一摞郵票,藏進小囡窗下草叢裏。後來小囡有沒有收,我不曉得,只曉得膩先生的名號,我要帶一輩子了。
後來有一日,到我上中學,陸續有北方人,帶着孩子來浦東做開發。北方人長得與上海人有什麽不同,我們都講不出,但女孩子家就認定北方男孩長得更俊。那一日,北方來的學長路過我身側,問,“膩先生”,是什麽意思?
我不響。學長講,說呀。我講,不曉得。北方來的學長嘆了口氣,講你們上海人的話,我真是聽不明白。他要走了,我才講,上海人,管鬥敗了的蟋蟀,叫“膩先生”。學長站住腳,不響。我從路邊拾起一根木枝,講,第二次再鬥,通常也是敗的。學長不響,在包裏翻起來。我不響,學長找出一摞帶字的紙,攥在手裏,講,這意思是,你不想再努力了,是嗎。我講,是的。學長講,太難聽了,你不想反對一下?我講,不要緊的。學長講,也就甘心做這樣失敗的蟲豸了?我講,是的。學長講,不覺得難為情?我垂頭,講,不覺得。學長猶豫一下,遞給我那摞紙,講,做人要努力、要向前,你還有機會。我看一眼上面的字,随手就丢進垃圾箱,講,蟋蟀再勇敢,牙齒再尖,鬥到最後,還是輸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樣。學長不響,匆匆走掉。要到很久以後,我才曉得,那一摞紙,那一摞偷印的《儒林外史》,只有《範進中舉》一回,用筆認真勾畫着。
我再不響,只有做我的膩先生。
最後,好奇怪。複讀兩年,竟創造奇跡,考進北京地區。看結果那天,好像範進中舉,一下子兩眼昏黑,暈死過去。醒過來,姆媽已經歡天喜地收拾東西,期望我早日出去她才安心。
到北京時一切平靜。布置好宿舍就自己出去玩,雖并無幾分歡欣,但偏有此意。路上走過北京老胡同,聽到熟悉叫聲。鬼使神差走進去,看見一圈老年人,都圍住鬥蟋蟀。他們不曉得“膩先生”啥意思,只曉得鬥敗了,花退休金,再買,再鬥。鬥不過,把孩子也叫回來,一起買,一起鬥。
我跟觀賞者聊天,講,不會有人,一直鬥、一直敗?老人搖蒲扇,說那當然有了,輸就輸了呗,又不會少二兩肉。
我于是點點頭,認為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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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殼白牙放在書桌邊的陽臺上。它聽見其他蟋蟀的叫聲,興奮地立起來,摩拳擦掌,要鬥一鬥。我站起來,把銅鈴挂在窗邊。風來了,銅鈴就叮鈴鈴地響。
房東又來電話催。他在那頭罵,講你個小赤佬,古董一樣一樣往家裏搬,怎麽不交租金?不是沒有錢,裝什麽窮癟三?我不響。收拾蟋蟀,計劃出門。
鬥蟋蟀的日子要來了,我要回家鄉鬥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