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致愛麗絲
致愛麗絲
1.
夜裏翻來覆去仍舊睡不着。只好睜一雙微微布着血絲的眼看天花板,聽貓兒在廳中鬧。
我不知它在抓什麽,只是要不了多久,聽得脆生生一聲響,貓兒便如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哼唧兩聲,乖乖回卧房,跳到床上來,圓睜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好像萬事平安。
要看看麽?
身旁男子于睡夢中驚醒。黑夜裏,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聽見他平靜的呼吸聲。記得他睡前點過一支煙,很清貴的樣子,他卻并未吸,只是夾在指間,直到快要燒到手,才終于随手撚滅在窗臺上的煙灰缸裏。
“嗤…”
細碎的聲音,不知是火花被熄滅時的哀嚎,抑或是我和他不約而同的嘆息。
該嘆息嗎?
我不應該,他更不應該。
他應該壓低了嗓子罵那貓兒一句,接着倒頭睡去。
——像任何一個曾逗留在此處的人。
不必的。
畢竟,也無甚可過意。
他睡着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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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起得很早。
蹑手蹑腳下床,進了廳,一眼就看到老舊的紅色心形八音盒躺在地板上。玻璃作的蓋子沒碎,只是裂了好幾條裂痕,在大紅色的八音盒上,顯得像幾道可怖的張牙舞爪的傷疤。蓋子微微敞開,露出一個小小的縫隙。盒子裏,動作呆板的芭蕾舞小人微微露出頭頂,像是在呆愣愣地打量這個龐大的世界。
——她是幸運的,猛地被抛到真實的世界裏,竟沒有被貓兒叼走。
小心別劃到手。
我蹲下身去的時候,冷不丁地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的聲音。那個瞬間,觸電一般的感覺從腳底一直攀爬到頭頂,我回頭,看算不上熟悉的男子倚靠在門框上,微微眯着一雙談不上多好看、然而睫毛卻很長的眼睛,打量我面前那個八音盒。
有一瞬間,我有點感動。
但不應當是這樣的。
我不應當有這種感動啊。
謝謝關心。
我把八音盒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放回桌子上。
3.
有挺長一段時間,我們誰也沒說話。
正好,雙衛,互不打擾。
直到兩個人都洗漱完畢,坐在桌旁,我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沒人做早餐。
訂…
他剛說了一個字,便反應過來,默默地閉上嘴。
訂外賣?要是能訂外賣,我們二人也不會到現在還待在一起。
別吃了吧。省着點,或許能吃到小區解封呢。
我在廚房翻了半天。一地的存糧,我一個人,綽綽有餘。
但現在,身邊還有個他。
一個本來昨天晚上就該走,結果小區突然封閉,被迫滞留在這裏的男人。
算了,少吃一頓就少吃一頓吧。
4.
我能聽一聽嗎?
我回到廳裏時,那個最多只有三十歲的男人正盯着八音盒,想動,又不好意思動,好不容易等到我回來,眼巴巴地瞅着我。
像只大狗。
聽呗。
我其實可以不說的。但不知為什麽,拉開窗簾,任由清晨的陽光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的那一刻,我還是沒忍住,說了一句:
你也小心,別劃到手。
我沒回頭。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大紅色的八音盒很快就奏起了樂。
是《致愛麗絲》。
很久之前,我曾經在網上聽到過一個故事,或許是後人杜撰的,關于《致愛麗絲》。故事裏,它本來應該叫《致特蕾莎》,是貝多芬寫給一個他所愛慕并且所教授的少女的作品。故事的不幸,在于少女最終并沒有和他走到一起,于是曲子後半段難度陡升,以如此方式表示了一場風花雪月的終結。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好在八音盒容量有限,僅夠刻下曲子的第一段,而後不停地循環,直至發條不再轉動。這樣,留在八音盒中的,便永遠只有愛與被愛,沒有分別與背叛。
我不知道男人有沒有聽過這個故事。
從我認識他的那一天起,他便是個搖滾歌手,血液裏流淌的都是搖滾的激情。我從沒見過他像現在這樣,安靜,溫馴,低斂着臉,任由太陽花一般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在臉上留下陰影,像一幅再完美不過的畫作。
但他只是我死水一般的生活中,一個再平凡不過的過客。
如果不是疫情突發封閉了小區,我與他的緣分,将僅僅止步于床榻。
我留不住他的。
5.
這個八音盒對你很重要,對嗎?
我抱住貓兒的那一刻,男人幾乎以同樣的姿勢抱住了我。昨夜的煙味依然殘留在他的身畔,卻不濃,只是香氛一般地微微散發出來,勾着人去嗅。
我當然可以嗅。過去的零星稀碎的幾個夜晚我也确實是這麽做的,可現在我不想。
——我不知道這個擁抱的意義是什麽。
我感覺不到,感覺不到那種氣息。
他只是靜靜地從背後抱着我,不緊,也不松,很自然,呼吸聲平靜,只像在擁抱他歌詞裏執着找尋的——
那個愛人。
但我知道,這不可能。
貓兒掙脫了我的懷抱。
很重要,也沒那麽重要。
只是我的一場獨角戲罷了。
6.
我們還會再見。
臨走的時候,他站在門邊,默默地注視着我,好像一直在等我說什麽,可我說不出口。
14天,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長到足夠我們習慣有彼此的生活,短到不夠讓我寫完手頭上的劇本,短到不夠讓他寫完自己的新歌。好像只是匆匆忙忙的一個夜晚,好像只是過去那樣的一段荒唐事,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新歌錄好,我第一個給你聽。
他站在我面前不遠的地方。我擡起頭和他對視,望着他小扇子一樣的睫毛扇啊,扇啊,扇走了我的心,也扇走了他眼中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
新劇寫好,我第一個給你看。
小孩子式的交換諾言。說完之後我忽然想笑,可他卻不笑,依然很認真地望着我,說好啊,拉勾?
拉勾就拉勾。
當我們的小拇指輕輕勾在一起時,我忽然覺得,這麽多天的耳鬓厮磨,都抵不上這一刻的親昵與暧昧。只有在這一刻,我們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觸碰到了彼此的身體。
再見。
7.
一個月之後的一個雨夜,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裏,深吸一口氣,把劇本先後發給了他和公司的郵箱。
對方正在輸入…
真巧啊,我錄好demo了,要不要聽?
男人回得很快。
當然,我的榮幸。
很快,一個文件就出現在了聊天欄裏。未命名,我忽然很好奇,找出耳機,才輕輕點開。
不是搖滾樂。
伴奏的鋼琴聲很輕,很輕,輕到幾乎可以當作是清唱。男人的嗓音不算低沉也算不上高亢明亮,就像桌子上那個老舊的紅色心形八音盒。我沒聽清歌詞,卻分明在伴奏的結尾處聽到了《致愛麗絲》的旋律。
只有第一段,重複了兩遍。
我忽然意識到什麽,連忙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奔到廳裏,掀開八音盒的蓋子,打開那個放着芭蕾舞小人的夾層——
除了芭蕾舞小人,什麽也沒有。
我愣在原地。貓兒不知聽了什麽聲音,立在窗前,拉長了聲音一聲聲地叫,像嬰兒的啼哭聲。
在期待什麽?
我躺回床上,手機靜音,一夜失眠。
8.
翌日去公司核對合同。薄薄的一本劇本,換了20萬元回到腰包。劇本裏,男女主的生活陽光又向上,躲藏在角落裏的兩個小角色,一個搖滾歌手,一個普通編劇,每過幾集才會有兩句臺詞,最後,也在結局的群像裏偷偷牽了手。
這一刻,我忽然想哭。
走出公司大門的那一刻,不成想竟看見一輛熟悉的車。男人站在車旁,靜靜地望着我。
送你的。
我坐上車後男人遞給我一個禮品盒。我木着臉打開,看見一個嶄新的八音盒,黑色的,側面畫了只貓兒。打開蓋子,裏面躺着的小人沒穿芭蕾舞裙,穿了一身黑——黑色無袖,黑色露指手套,黑色破洞褲,黑色長靴。
是我見到他那天的模樣。
我擰上發條。
——《愛的協奏曲》。
來得及吧。
我願意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