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辟火丹珠
辟火丹珠
玉婷鼓足了勇氣向海中又踏出一步的時候,丹丹的屋子落了鎖。
丹丹耳朵尖,聽見這不祥的聲音,本能地要翻窗逃出屋子。屋子不大,手已經快碰到窗棂了,忽然眼見得窗外已然燃起了火,火勢起得猛,丹丹來不及眨眨眼,已經眼見得那小花似的一抹紅色幾乎剎那間長得像她一樣高,丹丹知道窗棂已經燒燙,要走,已經走不得了。
丹丹知道,要不了多久,火舌會勘破丹丹這屋子出生于木頭的身世,接着放下心來,不急不慢地攀上屋頂瓦間生長的野草,尋找進屋的最短途徑。她的手機貼身放在口袋裏,鈴聲大作,振動幅度大得吓人,震得丹丹半邊腿跟着發麻,而麻的感覺順着腿骨向上攀爬,很快就蔓延了全身,丹丹站在原地,眼見着牆邊一根木頭開始變黑、變瘦,很快幹枯得不複生機,如同丹丹的腿。
天陰得恐怖。
屋外的雪被火撩撥得化了不少,順着樹枝淌下來,雨似的澆在火身上,似乎正努力勸阻火的侵略。然而這火實在太大,勸阻全然無用,樹枝上撲簌簌落下的雪只能眼看着火将丹丹的屋子吞沒,它們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濕了一地,像在提前為丹丹哭喪。漫山遍野的樹如同穿了麻衣,也随着北風搖晃起來。
丹丹從床下拖出一把斧子,想砍開自己的屋門。但屋頂的茅草開始燃燒,丹丹知道,用不了多久,房梁就會被燒斷,然後沉重地砸下來,無論哪一根,都足夠使幹瘦的丹丹殒命。
丹丹知道,這是自己的最後一通電話。
丹丹接通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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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婷抱着手臂,呆呆地在山腳下兩公裏的村子裏站了很久。
村子裏遍地是逃難的難民。這裏醫療條件一般,離村子最近的醫院緊急援助也不能阻止許多生命在燒傷的折磨中痛苦地離世。玉婷站在路旁,眼見着許多燒得面目全非的人哀嚎着被擡上擔架,哀嚎着被擡進救護車,又哀嚎着和救護車的號角聲形成二重奏,一路遠去。
玉婷只是站在原地,眼神渙散,被海水浸透的褲子在寒風中結成了冰,貼在身上冰冷刺骨,玉婷自己卻全然不覺。她嘴唇嗫嚅,想問又不敢問的只有一句話:
丹丹呢?
玉婷望向山頂,那大火還在肆意地燒。
玉婷的頭劇烈地疼起來,疼得清晰又模糊,好像有什麽人用鈍了的斧子,在磨她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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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婷再醒來,已經是半夜。
她幾乎是從床上彈跳起來,湊到窗前。玉婷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但是當她用盡全力貼在窗上時,她确實依然可以看見一點遠處山火的身影。這一點耀眼的痕跡,在夜空的籠罩下,像一顆流星,不過流星多數時候是好兆頭,而山火不是。
“你醒了?”
玉婷回頭,看見幾個身着警服的身影站在門口——她這時才看出房間處處是白色,而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原來是醫院。沒有受傷卻到了醫院,又想起許多應當到醫院而到不了的人,玉婷雙頰一紅,負罪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有幾個和丹丹女士相關的問題,想問問您。”
丹丹。
玉婷渾身一激靈。
饒是玉婷初醒,她也在一問一答中隐約察覺出些一絲不祥的氣息。
許是玉婷的配合獲得了警方的信任,也或許是事情本身沒有什麽值得隐瞞的。總之,幾個回合之後,玉婷終于得到了她想聽的內容:
幾乎所有山火受害者,都指控已經殒命的丹丹是縱火者。
“不可能,丹丹最怕火了。”
玉婷頗為無力地辯解道。玉婷也知道自己無力,因為面前的人們并不認為這句話有什麽參考價值,連一句刨根問底的追問都沒有。玉婷只能用手指摩挲着病床的床單,無力地看着面前的人們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而問題的答案,只可能加深他們對丹丹的懷疑。
可是,丹丹最怕火了。
“玉婷,你是怎麽認識丹丹的?”
*
玉婷家旁有一片海。
玉婷小時候怕水,長大了卻總是想走向海底,看看那個充滿未知的世界。
丹丹就是從那裏來的。
丹丹來的時候,上身穿一件洗得掉色的深粉色短袖,下身穿一條發白發軟的肥大牛仔褲,腳上趿拉一雙不同色的拖鞋,抱着雙臂,單腿受力站在海邊,龇牙咧嘴,渾身黑瘦,活像一只猴子。
玉婷見到丹丹的時候,正打着一把小傘在海邊散步。
玉婷以為丹丹是來海邊玩耍的游客,正要走過去,卻聽見丹丹嗤笑一聲,在她走過時,不急不慢道:
“你命中有一劫,必有血光之災。”
玉婷回首,看瘦小的丹丹咧嘴笑着,牙白到反光。
其實玉婷從前是不信命的。她家裏人信,信到舉家預備遷到遠離海的城市,信到再奇怪的偏方都能毫不猶豫地仰脖喝下——正因為這一切有太多是無用功她才不信命。然而丹丹的話好像有魔力,她駐足,說:
“那你詳細說說,什麽時候,什麽地點,什麽樣子的血光之災?”
丹丹撓了撓頭,說:“天機不可洩露,我只能告訴你,和火有關,血光未必上你身。”
“如何解去此劫?”
“帶我走,我是辟火珠化身,能保你平安渡過此劫。”
玉婷猜到丹丹是信口胡說,但她看着眼前這個瘦瘦小小、渾身髒亂的女孩,思來想去,只是說:
“可我自己還不能獨立,怎麽可能帶你走?”
丹丹笑了。
“有你一句話就足夠,後面怎麽樣,不用你管。”
玉婷始終不知道,丹丹究竟是個黑戶,還是真有什麽故事。
玉婷很快搬家,新家遠離海,但靠近山,據當地人說很不安全,因為山中時常有逃犯出沒,幾乎成災,抓不盡。隔年封山搜捕一次,抓下一籮筐,很快隔幾天又有了其他逃犯的蹤跡,陰魂不散。
玉婷猜丹丹就住在山裏,但沒什麽依據。丹丹每天換着地方給人算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玉婷有空,得了丹丹的電話會去送水,到地方,看見丹丹正讨價還價,不知道為什麽,生龍活虎的樣子和對面顧客一擲千金的情景讓她想笑。
但是丹丹的算命鋪子竟然成名,顧客不斷,成名到每天必須按時辰流動攤位,不然要被城管抓走。日子久了,玉婷和其中幾位回頭客熟絡起來,攀談一陣,得知丹丹算命,箭無虛發,收費雖高,不過性價比也高。
玉婷常常勸丹丹:“收斂鋒芒,免得引起同行讨伐。”
丹丹卻不理,只是買了兩個烤紅薯,往玉婷手裏塞一個,吃得滿臉都是,渾身都散發紅薯香味,才含混不清地說:
“他們有七成是騙錢,兩成學藝不精,只有一成和我旗鼓相當,收費還比我高,何必收斂?”
玉婷想說,可丹丹不是詐騙。
但警察說:“感謝您提供的線索。”
“這是丹丹最後接通的電話,您看看這個號碼,有印象嗎?”
玉婷搖了搖頭。
*
山火燒了兩天兩夜。
沒有人知道,丹丹屋子裏那燒焦的小人兒是不是她。丹丹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直接證明她身份的痕跡,她的衣服都在這場大火中化作灰燼,通話記錄的最後一條指向一個虛拟號,線索就此中斷。
玉婷這時候忽然發現,她認識丹丹這麽久,連一點紀念品都沒有。
也不能說一點沒有,丹丹唯一留給玉婷的禮物,是玉婷這條命,一條注定遇火一劫的命。
可是,辟火珠不應當遇火即焚。
*
故事到這裏,理應結束了。
但玉婷聽我念完以後——她的視力由于疾病而幾乎降至沒有了——笑着問我:
“那麽,起火的時候,我為什麽在海裏泡着?”
我覺得這問題問得沒道理,笑道:
“你問我?這問題應該我問你吧,你才是親歷者,我只是寫了我聽到的故事。”
玉婷嘆了口氣,接着說:
“那你就不想知道,這是什麽緣故?”
“願聞其詳。”
“因為,丹丹告訴過我,那天就是我歷劫的日子。要躲火光,最好的方法,當然是泡在水裏。”
“恐怕不是這麽簡單吧?”
玉婷的笑似乎一僵,但也只是似乎。她換了一邊扶手靠着,說:“這故事在你手裏,你怎麽寫,這故事就什麽樣兒。”
“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即使你泡在水裏,該你的劫,也永遠不可能落到別人頭上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詛咒我?”
“我的意思是,你的分贓不均,導致了故事的另一個結局。”
*
故事講到這裏,你也許忘了,我早就告訴過你,丹丹住的山裏,逃犯不斷。
真正罪行滔天的罪犯是不會躲在山裏的。會躲在離村子這麽近的山裏的逃犯,都是預備韬光養晦、東山再起的主兒。
所以,當玉婷提出高價請他們放火、統一口徑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高價來自于丹丹算命的收入——羊毛出在羊身上,玉婷是這麽想的。
但是玉婷和罪犯們都沒有想到,這場火放得太大,大到連漫山遍野的雪都控制不住,大到他們自己也有人為此送命。好在逃犯們彼此缺乏感情,也沒有人追究這種事。
——如果,不是玉婷自己拿了太多錢的話。
如果,不是丹丹還活着的話。
“電話?電話當然是得贓最少的人打給我的,他不忿,當然要搗亂。”
我笑着說。
“至于你的劫,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