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們
他們
引.
夜。
月光慘淡,凝固在空氣中,伸手一觸,會冷得渾身一顫。擡首,看蒼白無力地挂在空中那一點可憐的熒光,沒有星子點綴,如誰用紙裁成、又随手貼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上的一點象征,光少得可憐。
俯首,小巷中,見不到月的地方,漆黑的墨水,沉默如野獸,惡狠狠占領每一寸土地。
看不清的地方,有小鼠尖叫。
我以為,關上窗,墨水就不會無休無止地湧進來。
但當我拉上窗簾時,墨水卻從窗簾後,一點一點,爬向我的不斷後退着的腳尖……
一.
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起,這世界的夜裏,忽然多了許多肆意流淌的黑色液體。它們從黑暗中來,又在黎明到來前遁入黑暗;它們漆黑如同墨水,卻又不同于墨水,一旦染上,便再無從洗去;它們惡毒地在人們身上留下漆黑的犯罪的痕跡,還貪婪地要人們背負一生。
人們殺不死它們。因為,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墨水就能存在;黑暗也是殺不死的,因為世間還有光。
這罪惡的一切,在宵禁的都市中肆意橫行。
他們說,只要不出門,就不會被侵染。
他們說,只要躲得夠快,墨水就濺不到身上。
他們說,只有不聽話的人,才會被墨水弄髒。
他們說、他們說、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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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
又或許,是“它們”說?
二.
這是我被墨水侵染的第七日。
我換上了整個衣櫥中最長的褲子,以遮擋那沒過腳踝的污垢。現在是七月,熱得要命,但我不敢脫。後果是被墨水侵染之處寸草不生,卻頑強生長出一片痱子,密密麻麻的小疙瘩,看不出紅不紅,只癢得我隔着褲子撓破一塊皮,破碎的痕跡和褲子的紋理相合,醜陋而扭曲地嚣張大叫。
我幻想再長好的皮膚能回到曾經的模樣。然而不幸,再次出現在我眼前的,只是那令人絕望的黑色,似乎是烙印,要伴我一生。
起初我不敢出門。我怕被人們看見,我怕被他們指指點點,我怕面對那些諷刺而挖苦的冰冷目光。但事到如今,我已知道,路人并不會對我的長褲側目。事實是,直到我被墨水侵染的這一日,我才發現,七月裏,街頭巷尾,穿着長衣長褲的人,竟也不在少數。
誰也不敢說話。誰都怕成為他們口中的“它們”。
流言蜚語乘着酷夏的炙熱陽光燒傷低頭前行的人們。“被墨水侵染的人都是咎由自取”這樣的聲音毫無根據而震耳欲聾地回蕩在天地間,卻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質疑。他們,他們不相信它們能打開窗或房門,他們不相信它們來臨時兇狠得根本沒給受害者留下反抗的餘地,他們不相信,只是因為它們還沒有傷害到自己,僅此而已……
是僅此而已,嗎?
我推開面前那道門,門後,是無數遍體鱗傷的墨水受害者。
三.
“我們抓不住它們,因為它們根本就不存在。”
根本就沒人知道墨水能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出現。并不因為黑夜和無人的小巷常常是墨水出現的前提,它們就一定只會在這些情況下出現。
——它們傷害人們,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可是,被傷害的人呢?
怎麽,那些被傷害的人,卻要在它們的陰影下,戰栗着走完剩下的漫長的一生?
怎麽,連月光也潔淨不了我們?
我們試過用各種方式捕捉墨水。沒有用,它們只是倏地消失在空氣中,就像從未來過。
直到有一天,我走在路邊,在彎下腰系鞋帶的那一瞬,忽然望見行人的衣袖中,隐隐約約,藏着墨水的身影……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墨水,是抓不住的。
四.
結束就是開始,絕望就是重生。
後來,不知林花又謝了幾回春紅;後來,終于有一天,墨水被暴露在八月的豔陽面前接受審判;後來,被侵染的烏黑,也終于有了自由呼吸的權利;後來,那烏黑,也終于縛住了他們的雙手;後來,它們和罪有應得的他們,終于被釘在月光下接受冰冷的注視;後來……
後來啊,受害者終于無罪。
這一切,是犧牲了多少次,才換來的重生?
我忘不了那些受害者,那些飛鳥一般撲向他們與它們的受害者。一次次迸裂,一次次重生。千萬細流彙成汪洋大海,無數淚水流去看不見的深淵。星星之火前仆後繼滾燙了大地,燙紅了半邊天,終于,才有紅日高照的這一天。
她們,終于不必再在“它們”和“他們”面前,畏縮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