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雨欲來
第28章 風雨欲來
七月的豐州,暑熱依舊。
臨近雲臺山的地界,晨間微涼,縣內悶熱着,像個巨大的蒸籠。
江知與累狠了,日出時分的燥熱都沒能把他熱醒,翻個身,踢了被子,繼續睡。
宋明晖起大早,洗漱時就讓人去镖局問話,看誠哥兒找到沒有。
又給二房那邊傳話,看要不要一起吃早飯。
最近事多,謝星珩也習慣了早睡早起,估摸着時辰差不多,就從聽風軒出來。
宋明晖昨天問過小魚,今天對他态度更加和善,見了他就笑。
“帖子下了嗎?看中午還是晚上,兩家吃個飯。早飯過後,你先別忙,和致微一起去縣衙。這頭妥當了,再忙其他。”
昨天就讓人去遞信兒了,他大哥大嫂面對江家人總是拘束,當天去拜訪會吓壞,要提前說。
謝星珩今天穿着樸素,就是普通的書生打扮,衣色藍白配,裏邊布衣外罩紗。
身上首飾都摘了,發簪是根木頭,腰上就挂着只錢袋。是之前送小魚禮物時,小魚給他系上的玉色繡球花錢袋。
他從今開始,再不用應付來家裏拜訪的人了,一身松快。
汪汪跟在他腳邊,在府上養久了,狗也知道它地位高了,不怕人,還敢湊宋明晖腿邊嗅聞。
謝星珩給他介紹這條狗。
宋明晖看起來比江承海嚴肅,謝星珩不好開玩笑,就說這狗是他跟小魚一起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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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小魚姍姍來遲,又介紹汪汪是狗兒子。
謝星珩:“……”
宋明晖搖頭,不做評價。
清早,姜楚英跟兒子在聞鶴軒吃的早飯,現在告辭回家。
“家裏也堆着事兒,我就先回去,中午不湊熱鬧了,你們吃。”
宋明晖不留她,大房都散財了,姜楚英怕得很,要回家看看。
江致微先不回去,早上跟謝星珩結伴,去縣衙。
江知與早給他們備好了,現在拿上書袋,就能出門。
秀才要經過科考,才算獲得鄉試資格。
錄取名單已經上報至各省布政司,生員們再在當地登記,主要是買卷子。
會把名字、年歲、籍貫、面貌、祖上三輩等等信息都記錄下來。考場是當天由主考官和內監試官共同翻書出題,召工匠刻錄題目,不可多印。
而冒籍去考,算作弊。處罰雖輕,三年努力卻白費了。
楓江隸屬于成安府,成安府直屬延平。
正常來說,謝星珩鄉試要去延平省考。
今年楓江縣遭災,他可以就近趕考。
人在豐州,就順着豐州的地界來。
豐州隸屬昌和府,昌和府又直屬京城。
他去縣衙,開個戶籍證明,再正常報考,就能去京城應試。
江家正跟縣衙打得火熱,他們到了地方,都沒排隊,有衙役認出江致微,把他倆迎了進去。
縣城的衙門很威風,兩尊石獅子後,是個高聳門樓,再往後才是縣衙大門,上九級臺階是正門,知縣老爺斷案的地兒,沿着高臺兩邊,都是石雕圍欄,再有兩扇小縣門。
一處關着,一處排起長龍。
他們從小縣門裏過,又到儀門。儀門三開,裏邊屋舍齊整,左邊橫排三間。中門關着,右門黑洞洞,豎着鐵栅欄。
他們過角門,從後邊繞去了大堂,進了常知縣的辦公場所。
謝星珩眼熟的幾個書生早早來了,常知縣一并簽字蓋印,領了條子,出來外邊,還得在禮房登記,方才報名結束。
謝星珩拿了條子,順道問問朝廷赈災的欽差到了哪裏。
常知縣眉頭皺着,顯然也很疑惑。
赈災的人不會低調着來,要安民心,也震懾匪徒,還得跟當地縣衙通風,兩邊合作。
今年這事兒真是奇怪,半點兒音訊也無。
他遞了折子啊。
常知縣還想問問江家,你們家三老爺不辦事的啊?
在兩個秀才面前,顧着面子,言語含糊:“該來了。”
這是個老油子,掐着他脖子提溜,還可能被他滑走。
謝星珩愁眉苦臉道:“再不來,我家也沒活給他們幹了,赈災款有剩餘,總不能啥事不幹就發錢吧?好不容易給他們養好精神,一下頹喪了,容易民變。”
百姓普遍沒有讀書,他們生活都沒有富足,更不用跟他們講大道理。
民變就在一瞬間。有了希望,再給打破,發現是一場大騙局,到時誰都兜不住。
常知縣滑不溜秋,不沾手。
“我記得你們莊子上還在做豆腐?那麽大的地方,正播種的季節,随他養魚養鴨種地做豆腐,找點活幹着先。”
江致微及時助攻:“縣裏派個人看看?”
常知縣半晌沒說話。
已經進入七月,赈災的人要麽快到了,要麽不來了。
他争表現也就這幾天,紅榜貼着,賬目餘額很足,哭窮哭不到他頭上。
“行,我叫師爺去一趟。”
常知縣還有事兒要跟師爺交待,今天也到中午,說明天再去莊上。
謝星珩跟江致微見好就收,客套一番,告辭回家。
江致微的家離得稍遠,在縣南邊,和江府有兩刻鐘的腳程。
兩人在衙門口分開,都叫了轎子坐。
江府有小轎子,給宋明晖和江知與出府用的,縣內活動,很少用到馬車。
外邊也有人合夥做轎子,幾個人輪流擡,得了銀錢再分。
根據距離算錢,從縣衙到镖局,是三分銀子。
一分銀子七文錢。兩個人擡一趟,每人能有十個銅板掙,再買碗茶水喝。
擡轎子是體力活,榨油沒有機器,純人工木榨,也是體力活。
現在人工不值錢,豐州勞役一天最高十五文,幫着卸貨扛包這種體力活,是按件計費。他問過小魚,有人力氣大,也肯拼,一天能掙四五十文錢。
榨油剛起步,工作量有限,工錢能在三十文到五十文之間。
留出積攢財富的時間,免得半路破産,給不出工錢遭反噬。也給務工的人一些盼頭,好好幹,認真幹,銀子會越來越多的。
镖局裏,宋明晖跟江知與都在後院,跟徐誠敘話。
徐誠昨晚上被接出林家屯的,城門關了,在城外歇了一宿,被咬得滿身蚊子包。
江知與幫着擦藥膏止癢,也問林家屯的情況。
徐誠氣得厲害:“那夥山匪內讧,原來是林大元當家,一窩都被端了,抓的抓,逃的逃。正趕上林大元想搬家,他雙親兄弟和孩子都不知道被接到哪裏去了,我上門散財,正碰上蹲點的人,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不信我是镖局的人,留那裏當了三天奴才,洗衣做飯還喂雞砍柴——我要帶人把他吊起來打!”
他能全須全尾的回來就是好事一件。
落山匪窩裏,又是個小哥兒,傳揚出去,他名聲就得壞透了。哪怕什麽都沒發生。
他年歲也不大,從前認為江家能在豐州橫着走,自個兒也有點功夫在身上,初生牛犢不怕虎,單獨一個人就往賊首家裏跑。
回家了知道後怕,再罵也要帶人一起,不敢自己去了。
江知與不讓他去了,帶人也不可以。
“太危險了,這回他們是蹲點,下回趕上回山呢?那我們都找不着你了。”
民間流傳的壓寨夫人的故事,可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徐誠哆嗦了下,氣哼哼不言語。
宋明晖聽着這夥人不像土匪。
誠哥兒性情野了點,模樣不差。
真土匪,哪裏會守基本法?
更別提各家娶親,都有換親、逼嫁的。擡個人進房,哭哭啼啼打打罵罵都是常事,普通百姓不會管。
“徐武去接你,他們什麽反應?”宋明晖問。
徐誠回想着說:“就叫我走,沒別的。大哥到門外,楊師兄喊了話,那夥人叫了老大出來,我當時在後邊做飯,聽見動靜跑來前院。他說,我要是把飯做完再走,就把彎刀還給我。我哪裏敢久留?立馬跑了。”
謝星珩回來,聽了個尾巴。
他還有金條金腰帶沒銷贓,這頭不去了,還想到電視劇經典情節——金條藏雞窩。
宋明晖問:“李家送的腰帶?”
謝星珩點頭,“李玉陽昨兒拿來的。”
宋明晖說交給他處理,謝星珩樂得自在,欣然交接。
中午一家人去大哥大嫂那兒吃飯。
謝家兄弟雙親早亡,大哥大嫂要矮宋明晖一輩,擺桌吃飯,宋明晖居長。
早上擡了禮過來,知道他們才安家落戶,給的都是實用的。
被褥四床,一床六斤,很厚實,過冬都足夠了。
秋冬衣物十二套,大人小孩一起,每人四套,秋衣兩身,冬衣兩身。
另給孩子送了項圈,項圈款式很素,正面挂一把長命鎖,兩頭吊着鈴铛。怕他們不安,送的銀項圈。
一共兩個,小豆子先戴上。另一個等陳冬生了,孩子長長,怎麽也得三歲後戴。
宋明晖考慮過,他們不用搬家。
他們屬于楓江百姓,落戶在豐州,是因為家裏出了個贅婿,江家不至于連累到他們。
今天就純見面,補上婚酒。
宋明晖給謝星珩也準備了見面禮,一式兩份,小魚也有。
是一對翡翠印章,印章是方底如意扣,上邊編了絡子,取成雙成對,心心相印之意。
謝星珩還沒取表字,印章空着。
既是送禮,小魚那方也空着。
“以後有表字了,或者別的想刻的字,再請人刻上。”
夫夫倆受禮敬茶,全了婚事遺憾。
謝根夫夫倆編好了草鞋草帽,還趕制了兩個書袋,上邊繡樣也照着“金榜題名”來。
趁着今天見面,一并給謝星珩帶回去。
“有一份是給大少爺的。”謝根說。
他們跟江致微是平輩,兩家姻親,他們比江致微大,不用喊大少爺。
宋明晖說了名字,讓他們別客氣。
正吃酒聊家常,院外有人張望,來喜趕了兩次,這人不見走,繞一圈又回來,笑嘻嘻巴望着裏邊。
江知與問是什麽人。
來喜一并問了是什麽事,進門回話。
“柳家院的小厮,聽說主君回來了,過來拜見。”
宋明晖不記得他跟柳家院有這交情。
江知與簡單說了。
今日家宴,不見外客,宋明晖叫來喜回絕了。
“他消息這麽靈,讓他回去問問柳媽媽,知不知道柳家院能開幾時。”
趕也趕不走的人,一聽這話,落荒而逃。
父子倆處事風格差異大,謝星珩看了心中腹诽:真難想象小魚是他教出來的。
午間吃過飯,又看看雞苗。
宋明晖帶着小魚,跟陳冬聊夫郎養胎的事。
陳冬在家裏排行老四,不大不小的,又是個哥兒,自幼就不受重視,當頭老黃牛用。
過了嫁娶的年齡,家裏也不着急。嫁個哥兒能掙幾兩聘禮?不如留家裏幹活。
後來家裏住不開了,謝根也到了歲數說親,兩人面都沒見,一邊下聘,一邊送人,就這麽成親了。
懷小豆子的時候,他都不知道。照常幹活,期間見了紅,給吓壞了,這才知道是懷上孩子了。
頭胎稀裏糊塗的,二胎有點經驗,但不多。
好在日子安定,手裏有閑錢,謝星珩也懂事了,不要他們操勞,還請人照顧,每天好吃好喝的養着,這胎懷得不辛苦。
宋明晖問他:“小豆子那時是喝的什麽奶?”
夫郎也産乳,量很少,完全不夠奶孩子的。
陳冬說:“小豆子命好,當時鄰居家在奶孩子,他爹每天幫人砍柴挑水,就這麽把他喂大了。”
江知與眼睛睜得圓,眨動的頻率都低了。這也太辛苦了。
縣城裏也能這麽操作,不過是花錢請人來,還得提前找好。
生孩子也得提前預定,若有點閑錢在手上,郎中也請一個。
後事不好說,今天過來,宋明晖給他把其他事務都安排妥當。
家裏幫工的兩個不要了,從府上調個婆子過來,也就漿洗做飯的事,自家人照看更放心。
趁手裏還有點銀子,郎中定下,接生的婆子找三個,有個意外能換人。
再找媒人打聽,誰家媳婦年底生孩子,找家裏舍得給吃給喝的人家,這樣奶水足,多喂一個不礙事。
也多找兩個,別餓着孩子。
豐州冬季比不上正北方,也是會下雪的,小孩兒不能随便裹層被子,小衣服小鞋子做幾身。
挑着軟布,在家閑着,也能多裁點尿布。
這些安排,陳冬沒拒絕,很是感激。
宋明晖還得給他們留些銀子過日子,送錢送得很有技巧。
“下個定金,後邊孵出小雞,十只二十只的,我叫人送莊上去。省得回回算賬,平白生分了。”
江知與在旁邊聽得連連點頭。
他果然還是喜歡被爹爹帶着。
另一邊,謝星珩跟謝根簡單預告了一下,朝廷赈災的人估摸着快來了,要他這段時間把小豆子拘着,免得跑外邊沖撞了官兵。
謝根自是連聲應好。
又是一段時日過去,他在小豆子的誇贊聲裏逐漸失去自我,也愛講兩句。
他難得嚴肅,叫謝星珩去了京都別忘根。
“我看江家人都對你挺好的,你別嫌……去了京城,考沒考中,你夫郎都在豐州。”
“嫌”字後邊消音,謝星珩自動補全:別嫌他家是商戶。
謝星珩知道:“放心吧,我很識好歹的。”
今日的悠閑,仿佛是偷來的一樣。
小小院子裏,分坐兩邊閑話,又能隔空聊幾句。
小豆子得了項圈,很是開心。
小孩愛炫耀,嘴巴嘚啵嘚啵的。
他跟宋明晖的關系就遠了,以他的視角算,是:我父親的弟弟的夫郎的爹爹。
叫人先叫“阿叔”,被糾正,要叫“阿爺”。
小豆子沒見過這麽年輕的阿爺,叫起來很扭捏,逗得一家人直樂。
晚上回府,王管家收了一份禮,姜楚英叫人送來的。
“給姑爺的見面禮。”
謝星珩收下,拆開發現是一塊玉佩。
他把大哥大嫂編的草帽草鞋,縫制的書袋轉交王管家:“明天給堂哥送去。”
宋明晖瞥了眼,給小魚使了個眼色,小魚截下:“明天我找堂哥有事,我帶去吧。”
謝星珩秒懂——二嬸會嫌棄寒酸。
他點頭同意了,大堂哥是個正常人就行。
今晚小魚跟他回聽風軒,夫夫倆好久沒聚,走半道上,眼神都在拉絲了。
天還沒黑透,暗藍一片。
屋檐下光線暗淡,有家仆在點燈籠了。
江知與時不時看他一眼,眉眼藏不住笑意。
謝星珩問他笑什麽。
江知與說:“感覺很幸福。”
急亂亂忙了這麽久,人事已盡,其餘皆看天命。
他很幸運,外界有那麽多惡意,可家裏是溫暖的。
爹爹回來了,夫君心向着他,哥哥也有擔當。
謝星珩很捧場,類似“暴風雨前的寧靜”這種話他半個字不提,跟他牽着手,游園逛着,回院裏逗了會兒汪汪,就泡澡休息。
江知與還未跟謝星珩說過不去陪考的事,放下帳子,想要正式一點,說了幾次,都被謝星珩的親吻打斷。
親都親了,又不親完整,堵他嘴巴,掐了話頭,就笑吟吟望着他。
故意的。
江知與好性子,捂着嘴巴說:“我不能……”
結果謝星珩親他手背上了。
江知與:“……”
算了,不說了。
他改換姿勢,半跪半坐,問:“你是不是想我了?”
這還用問?
謝星珩抓他手,放在心口。
“你不想我?”
江知與也想他。
掌心之下感受到心跳,慢慢跟他的心跳同頻,那頭撲通這頭也撲通。
他保持着跪姿,身體立起,上身前傾,親他的夫君。
情事撩人,放開了淋漓一場是樂趣,細細慢慢纏吻,感受對方的體溫,也是樂趣。
江知與喜歡慢一點,自上回謝星珩用手掌比着他的身體測量後,他就愛慢一點。
好像整個人都被捧在手心裏,他的坦誠不會被異樣眼光挑剔,或瘦或肥,不那麽完美,都是珍寶。
這感覺讓他很着迷。
謝星珩是前後慢,中間快,他喜歡用力頂撞,恨不能跟小魚再近一點。
體諒小魚辛苦,今晚只鬧一回。
家裏他倆做主的時候,江知與都不好意思叫人半夜來送熱水,爹爹回來了,他更是羞。
謝星珩給他擦身體,他又笑。
“我爹爹還問我們有沒有同房。”
謝星珩配合着聊:“你怎麽說的?”
江知與就這一句,後邊的不告訴他。
心裏記着事,就要找機會講。
趁謝星珩倒水的功夫,江知與跟他說:“我不能陪你進京趕考了,你跟來喜熟悉,把他帶着吧?來喜寫字不夠好,再帶個書童,到了地方能幫你抄抄書,寫寫字。”
謝星珩就沒想過要帶他去京都。
京都有江老三,江老三連自家孩子都綁上花轎了,他哪裏敢帶小魚去。
別說事後能救人,等救回來,小魚也吃苦頭了。
謝星珩的想法是:“我不跟堂哥一起走,我晚幾天,再等等看。從豐州到京城,騎馬要十天,我腳程慢,應要半個月。我七月底再走。”
江知與聽了心裏軟軟的,等他回賬裏,就抱着他撒嬌。
撒嬌沒個句式,喊喊名字,叫叫夫君,又有幾聲謝星珩特愛聽的哼哼。
人都軟成這樣了,嘴還硬。
“還是跟堂哥一塊兒走,有個照應。這一路上,水匪山匪都有,不安生。你落後去,我不放心。”
謝星珩含糊着應話。
把老婆丢家裏,面對未知的危險,他更不放心。
科舉是要考的,家都沒了,那考什麽?
他想,到那天,他先跟着一起走,半路折回來,這樣江致微他們一行人都走遠了,小魚也沒法子再趕他。
若不能共患難,枉做夫夫一場。
次日一早,他倆起來去主屋給爹爹請安。
宋明晖沒這規矩,三人一起吃早飯,順便問個安。
宋明晖今天要去農莊,做最後的安置。
前陣子都是江知與主事,要跟他一起。
謝星珩同去,主要負責跟縣衙師爺聊天,套套話。
他比較奇怪的是:“堂哥今天不來啊?”
江知與小聲跟他解釋:“二嬸盯學習盯得很緊的,堂哥今年沒去府學上課,她都不開心。這回去農莊耗了日子,馬上要下場考,不會再放他出來的。”
謝星珩表示理解。
和百姓建立了信任,再來通知消息,他們都很配合,願意來聽,全場安靜。
江知與在家裏軟和,對外有幾分威嚴,臺子上站着,吐詞清晰。
“大家夥都看見了,莊上的活要幹完了。我夫君昨天問過知縣老爺,縣裏派來阮師爺過來做個見證。餘下還有些活計,各家各戶先出一個人,到我家務工,算月錢,每月一兩銀子。等朝廷的人來了,你們決定返鄉,我每戶會給三兩銀子做盤纏。如果決定留在豐州,也願意繼續在我家務工,這個活計就是你們的,一個蘿蔔一個坑,你不做了,可以交給你的孩子。”
江家不倒,這個活計就是鐵飯碗,可以一直幹。
阮師爺有常知縣的囑咐,只要能繼續安置難民,穩住他們情緒,又不用縣裏出錢,他就過來露個臉。
到了地方熱情禮貌,一問三不知。出點人力可以,随便叫些衙役來。出錢是沒有的。
——縣裏已經捐了八千三百兩,紅榜上貼着,他們再沒有銀子了。
其他都好說。
現在朝廷的人還沒有來,百姓們都搶着幹活,做一天就攢一天銀子,不論返鄉還是安家,都要銀子的。
他們來農莊一個多月,早就習慣了排隊,也知道在哪裏登記,固定的村民代表都有。
散了會,各家紮堆商量完,再有人來找江知與問細節。
一家一個人,以後還會加人嗎?
有的人家十幾口都在,只一個人幹活,養不了家。
答案是肯定的。
農莊還沒有徹底運轉起來,慢慢會加人。
工錢也會加。
做得好的有紅包,過年過節會拿雙倍的銅板。
這消息不到半個時辰,就傳遍棚屋。
有活幹,就有錢拿。能過日子,朝廷的人來不來,他們都能立起門戶。
有了幹勁,有了信心,才跟他們說:“當初建這廠房,是想以後弄些營生。現在請你們繼續務工,也算緣分。”
話很含蓄,百姓們卻都聽懂了。
他們蓋的廠房,他們來務工,這是他們新生活的起點。
廠房是江家的,日子是他們自己的。
謝星珩半推半捧的,叫阮師爺做記錄:“縣衙也得備份嘛,知道哪家哪戶,都在做什麽。”
阮師爺拿筆的手,什麽寫不得?
江家說得清楚明白,一戶就出一個人,百來個名字而已,百姓們看他的眼神還跟看青天大老爺似的,他飄飄然提筆,謝星珩給他研墨,他邊寫,謝星珩邊誇,誇完了羞澀問:“阮師爺,你這字寫得實在好,也給我抄一份?”
阮師爺:“……”
太厚臉皮,也太直白,前陣子都沒聽聞這贅婿在農莊幹活,這回怕是想在常知縣面前露臉,見了誰都巴結。
謝星珩在他的沉默裏,抓了一把碎銀子,笑容不露痕跡:“阮師爺,請。”
區區名錄,阮師爺寫了。
謝星珩拿到他的筆跡,心滿意足。
成年人進入社會第一課,不要亂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