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霜飲春枝

第91章 靜谧濃情

靜谧濃情

“兄長可曾聽了他的讒言？那楚三最愛胡言亂語, 我從不曾做過什麽僭越的事情，”謝祯強調道，“半分僭越也沒有。只是不曾直白拒絕, 只打着彎兒委婉的跟人周旋，別的, 盡是無辜。”

“祯兒無辜？”

謝祯點頭，“甚是無辜，還求兄長諒解我一次，別再罰我了。”

“你口口聲聲說着無辜，可人家卻哭的梨花帶雨, 朕總覺得, 有些事情受了欺瞞。那楚三公子怎麽就對你死心塌地、情深義重了呢？入了獄也堅持說你不會棄他不顧, 信任之深，連朕都要給他讓一讓。”

“別讓，別讓。”謝祯急忙說道, “兄長, 是因為我長得好看, 他才喜歡的。”

鐘離遙：“？”

德安：“？”

謝祯羞臊又委屈，只原原本本的說道，“楚三是說過, ‘将軍這滔天的權欲和豐俊的身姿，再添一個不羁的性子’可真叫人喜歡。兄長你看, 他只是因為這樣, 才喜歡的，足見他并不了解我。”

鐘離遙笑道, “湊過臉來，也讓朕仔細瞧瞧, 将軍有多好看？”

謝祯将腦袋拱在人肩上，硬是耍賴起來，“求你了兄長，你別信他的，不要罰我了？——就算要罰，能不能……也賞一賞？”

德安強忍着笑垂下頭去了，五步遠的侍衛仆從們也都低伏着頭。将軍那樣威武的身子，圍着君主像只讨吃的貓犬，還撒起嬌來了。

該說不說，怎麽猛男嬌羞起來，還別有一番趣味呢。

“将軍叫人瞧笑話。”鐘離遙站定腳步，輕笑道，“這許多日子裏，辛苦将軍了，朕其實也舍不得罰，不如換作賞賜好了。”

謝祯笑着直起身子來，“兄長此話可當真？”

鐘離遙勾勾指，喚那候着的轎攆上前，只含笑不說話。

謝祯瞧着玉瓷雪蓮般的人物兒，稀罕的心尖都發癢，便又問道，“兄長今日為何會去那等地方，總歸是牢裏，晦氣濕熱，沾了污穢便不好了。再有楚三那樣驕橫的人，萬一沖撞傷了兄長，縱是殺了也不足解氣。”

鐘離遙笑道，“朕又不是琉璃做的，哪有這麽脆弱？将軍難道忘了，朕與你赤膊較量，也不輸幾分嗎？”

謝祯嘀咕，“琉璃哪有兄長珍貴。”

“休要小聲嘀咕，”鐘離遙眸光柔和，笑着道，“朕是去給楚三公子送還金镯，也不知道是誰，拿了他的用物去買票錢，看了朕的字畫，還嚷嚷抱怨人家不賣給你。”

謝祯恍然大悟，“兄長如何知曉？我是因為身上無有銀兩，又着急去看字畫。對了，祯兒還未曾問這事兒呢。兄長那樣珍貴的墨寶，卻賞了葉公子，叫他拿去賣人，竟只為了一點銀兩，”他扼腕嘆息，“他們哪裏是識貨的，萬一損壞幾分，叫人都不知道怎麽心疼的好。”

不等鐘離遙開口，謝祯又道，“兄長苦心，祯兒明白，但我府上有許多銀錢，這幾日清點完，都拿來作此用，反正平日裏擱着生灰也是白費，倒不如拿出來解一解憂愁。”

“你那将軍府上下吃喝、平日裏往來人情、你的衣着用物，都還須使用，那是朕賞你的，你放心擱着便是。”鐘離遙道，“也不只是燃眉之缺，這項買賣，朕不全是為賺錢，也想趁機探探這群人的虛實，那商社、商會的管理都是眼下的事兒。”

謝祯沉默了一晌，“可是……”

鐘離遙垂眸看他，笑的意味深長，“你不是想要賞賜嗎？那不如朕也賞你一副，如何？”

“兄長要送我字畫嗎？”謝祯歡喜，“那我一定裝裱起來，挂在明堂裏叫大家都來瞧。”

鐘離遙低笑，“那恐怕不能了。”

謝祯美滋滋的，随着人入殿，又留下來一起用了晚膳。

因為心情愉悅，謝祯又多添了一碗米。那飯碗頂着尖，滿滿當當的，他吃飯認真，神情含着一種安心的滿足，兩腮微微翕動，越瞧吃的越香，叫人只看着就眼饞了。

鐘離遙便給他夾菜，“好吃嗎？”

“嗯，只要是與兄長一起，什麽樣的飯菜都比平日裏更好吃。”謝祯道，“這些年，停歇的日子越來越少，總不能盡興，也好久不曾同兄長一起用膳了。原本想着，兄長登頂為君，尊貴異常，就不能像這樣坐在一起了。”

鐘離遙讓人逗笑了，“這陣兒太平，你安心歇着，準你平日裏入宮用膳，只需提前向少司府通傳一聲便是，若不然，還怕不夠你吃呢。”

謝祯忽然咬住了筷子，眼看着那想說的話一塊被吞下去了。

鐘離遙問，“怎麽了？”

“薛張二人勾結的功夫兒，那邊疆未必沒有多餘的心思，魏肅也曾給我修過幾封信來。我因考慮到戰線拉得太長，反而節外生枝。若其餘諸事肅清，一切妥當，祯兒想請戰出征，最遲也不過開春。”

鐘離遙緩緩從心底嘆了口氣，語調隐忍着，“祯兒剛才還說停歇的日子太少，與朕相見不多，轉眼便要請戰，倒是出乎人的意料呢。”

謝祯拿筷子夾起幾粒米，抿唇吃掉了，“列篌與餘津倒還好說，資源本就匮乏，雖作惡挑釁，但如今已打的老實許多。但有西鼎一日賊心不死，勾北搭南，總是不能太平。”

“邊線傳信來，西鼎各部族因不滿他們的老上主赫連安怯戰，幾次沖突造反，被赫連權與其姊妹赫連絕音壓了下去，并聯手弑父登位，三日前已稱上主，這兄妹二人狠戾果決，戰法詭谲，我與他們交手也萬分小心謹慎，他二人掌權，邊界必有一戰。”

“江山百代，太平不易，兄長革新除弊之計、富民強國之業正在關鍵時刻。我能為兄長做的，也只有這些了。”謝祯道，“兄長只管謀局，用兵行卒這等瑣事，便交給祯兒吧。”

當然，除了這些，謝祯還有那未能、也不敢說出口的滿腹私情，在君臣宏願面前，一時顯得無足輕重，便只好強壓下去了。

鐘離遙聽了，只淡淡笑着，“也好。”

“西鼎不比恩邦、荊楚之流，是那等出生沒學會吃奶，便先學會了殺戮的野蠻族類，必先殺之、而後教化，稱臣俯首，猶有可期之日。如此一來，江山傳承子孫，兄長也可安心。”

德安在遠處支起耳朵聽着，總覺得這句話，實在說到了心坎，将軍總歸是長大了，竟也明白了要勸谏君主成家生子的道理。畢竟，再怎樣深的情意，總是要擱在天下後頭的。

鐘離遙面不改色的擱了筷子，仍瞧着他那碗不夠似的，“朕知道了，祯兒還是多吃些飯。”

謝祯将最後一團米填進嘴裏，邊吃邊去瞧人的臉色，“兄長，我吃飽了。”

飯後，兩個人坐在堂下寬椅上，賞夏歇晚，各自安靜的伴在身邊，只瞧着昏暗燈影，若有所思，竟也不覺得寂寥或沉悶，反而別有柔情趣味兒。此刻，堂殿敞門開窗，夜色如許，蟲鳴啾啾，風過連檐，勾着一點涼意和微甘的濕潤吹來。

“瞧着要下雨了呢。”

兩道身影靜坐，其中一位微微笑，“是了，夜雨最有濃情。”

“靜谧濃情，人間歲月美滿，也不過如此。”

“那紅都褪去，只留一晌黑白，至濃至淡處相宜，至情至性時……”止了息，片刻後，“原說要賞你一副字畫，為兄現在起了興致，畫給你可好？”

說罷，鐘離遙明顯感覺肩頭的重量輕了些。

他垂眸看人，見謝祯挪了腦袋，也回眸瞧他，猶豫着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鐘離遙便遣退了四下的仆從，喚他升盞閉門，只微開堂後的一扇窗，因臨着花木，倒也不懼風雨。

謝祯守在桌前，細細的研墨，這些年來，每在桌前瞧人寫字作畫，那樣的安寧恬淡、風雨不動，他便能隐約識的太平歲月的美好來。

謝祯喜歡那樣舒展的眉眼、那樣波瀾不驚的墨跡，他的刀鋒血雨，便是為了守着這樣的幽靜而平淡的日子。

鐘離遙挑了好一會兒的筆，又撚着筆鋒沉思。良久，他按住人研墨的手腕，拉着謝祯到眼前兒，那筆鋒一轉，筆頭便抵在人的喉間，沿着胸口微敞的衣領滑下去了。

謝祯愣了一下，擡眼，便對上他若有若無的笑。

“兄、兄長，這是？”

鐘離遙口氣仍是淡淡的，似乎含着笑，又似乎帶着某種不敢窺探的威嚴，那聲調在命令與詢問之間，生出另一種狀态。

他說，“朕要畫的，是那世間至美風光，春情孑孓，枝桠寥落，恐怕，用冰水紙作底子是不配的。”

在謝祯咕咚一下的吞咽聲裏，鐘離遙緩緩說道，“這樣的風月無邊，想來——只有将軍那樣帶着血光與傷痕的胸膛，才襯得起。”

那筆挑開最外一層的裘帶，腰上的束縛頓時松了半分。

謝祯啞了聲兒，“這樣的風月……兄長…兄長當真要落筆嗎？”

鐘離遙後退半步，垂眸輕笑了一聲，再看他時，那眼底卻漫出一層複雜的光影，“祯兒不要——讓朕，等的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