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新仇舊怨
新仇舊怨
“依朕看, 這繡兒也并非是想要三五郎君。”鐘離遙扶着德安的手臂,幽幽嘆息,“遣人去瞧的鷹爪軍, 回來禀了嗎?”
“禀了,正如您所想。”德安微伏着身子, “是與春賢娘子有過糾葛,回了城也去娘子宅子裏賞了花,品了茶。”
“嗯,正是了。”鐘離遙笑道,“這招投石問路, 只拿郎君一說來為難人, 恐怕是要逼朕表态了。若是今日應下, 開誠布公的允了娘子們,日後同樣的做官為仕、封爵賞銀,那郎君之事, 便可安然擱置。她這是, 着急了呢。”
“若是開誠布公的應下, 朝堂內外,舉天之下,恐怕不好收場。”
“所以, 這房娘子手裏有棋。”鐘離遙嘆道,“如今, 祯兒正在江阜聚攏叛賊, 只令繡兒回朝、護着上城——若是朕沒有猜錯的話……”
德安大驚,“您的意思是, 房娘子與繡兒娘子,要拿您的安危作要挾?”
“也不全是。”鐘離遙笑道, “這天下男女之平權一事,她們看的也透,若今日不能功成,日後便難上加難。若是朕允了,一切太平。若是朕不允,繡兒敢不敢違抗命令還另一說,那娘子手上不也捏着丞相的命脈?是小打小鬧、還是狂風驟雨——便要看朕的誠意了。”
德安倒吸一口氣,“春賢娘子,竟有那弑君殺父的野心?”
“到底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還是獻父首以慰君心,還未可知。”鐘離遙道,“好個賢娘子,竟在朕面前兒懸了一把刀,握劍柄便傷人,握劍刃則傷身——真叫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呢。”
德安還是頭一次見鐘離遙這樣苦惱,便急問道,“難道沒有別的辦法?驸馬爺還在宮中守着。”
鐘離遙斜睨他一眼,好笑道,“娘子們不比營裏的男人,不過是想要個正當的名分,怎麽能執銳互相殘殺,那繡兒有軍功、春賢有治才,都趕盡殺絕了,誰來守這太平天下?”
德安擔憂的很,“可君主剛才不是說,她們心中有多樣的盤算嗎?”
“君子論跡不論心。”鐘離遙笑道,“有意思的很。萬不可小看了這幾位娘子,既如此,朕也陪她們下一局,解解悶兒。”
德安欲言又止,“怎麽會?老奴看春賢娘子個賢惠乖順的……”
“你這老奴,眼花心斜,初見就給她送了見面禮,”鐘離遙調侃道,“若她作主中宮,你倒是保準的滿意。論起行事做人,房氏與其兄長,可謂是不相上下。這一家子,竟只剩了一個沒心眼兒的。”
德安點頭,不好意思的笑了,“那這一個肯定可信了。”
鐘離遙本笑着,忽然被這“可信”二字點醒了,他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不安來,盯着德安便凝了神兒。
德安愣了,只見君主慢慢皺起眉來,“難不成——房春賢竟布了兩道棋?”
“允公子是個直率天真的,怎麽會對君主有二心呢?”
“他最是愚鈍,叫人賣了也不知何處數錢。”鐘離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哼笑道,“既然娘子狠心,那朕也做一回小人。”
“君主是要?”
“布诏——此事謀局,便要房允來負責。”鐘離遙笑道,“堂堂正正給人宣了,不日,便要天下人知,女子可成大業,前提是,那允小子能吃下這苦。娘子們若想狠了心舉刀,便先削了這小子的發履衣衫好了!”
德安苦笑着替人辯解,“縱是給允公子倒挂在房梁三日,這事兒他也做不成呀。”
“這便是了。”鐘離遙笑道,“朕也難做吶。不過,先松了口,也算是朕的誠意,推房允出去鬧一場,全然不顧的攪亂局勢,叫她們先落一子,剩下的道路,可就要娘子們自己走了。”
“若是這腥風血雨裏,繡兒護不住朕——那她們,可就成了衆矢之的,為天下人所欲誅的首要目标了。”
“嗬。”德安笑了,“主子爺,怎麽哪裏的賬都叫您算了去呢!”
“實在無辜。”鐘離遙委屈道,“分明是大家都手心朝上,天天找朕讨要東西,那名利錢權——總得慢慢的來,一時快了,這立錐之地,叫人戳了脊梁骨不說,刀尖子可不饒人性命呢。”
“天下人,誰不把君主當作萬能的呢。”德安笑着,給人哄着去坐下了。
“你這老奴別哄我,”鐘離遙笑嘆,“也就祯兒不在眼前兒,四處裏都欺負朕——等将軍回來了,定要叫這幫人好看。”
德安不知想到什麽,擡眼望着君主案幾前的幾縷芬芳,小聲咕哝了兩句,“那卧霜飲春枝,也須醉卧在花叢裏呢。”
鐘離遙微怔,品了這話兩遍,才輕咳了一聲,便全佯作沒聽見,淡淡笑着別過臉去了。
沒幾日,便過了小暑。
就在鐘離遙寫折子的功夫兒,房允還樂滋滋送來幾盤肥碩的壽桃,全然不知君主暗地裏給他下了多慘烈的絆子。
“公子,公子呀!”房允左右哄人,滿眼期待,“您快嘗嘗,我一口都沒舍得吃,便給您送來了。”
鐘離遙擱下筆,“朕也賞你幾個,一同坐下吃吧。”
房允美滋滋的謝了恩,甜的嘴巴都合不上,“果然好吃,再是公子賞的,就更好吃了。”
鐘離遙瞧着他,心有不忍,終于将那折子又擱置遠了些。唉,便讓這傻小子多開心兩天吧!
“公子有心事嗎?”房允天真的問,“不是打了勝仗,擒了隴桑嗎?怎麽今日見您,倒不像十分開心的樣子呢。”
“開心,怎麽不開心。”鐘離遙露出笑,順着他說道,“對了,你一貫是消息靈通的,那隴桑怎麽樣了?”
“嘿嘿,在牢裏吵着要見您呢!”房允道,“我跟驸馬爺打聽過了,聽說鬧得狠了,還敢放狂言呢。”
“什麽狂言?”
“不知道,”房允道,“驸馬爺說,沒挨幾拳就老實兒了。”
鐘離遙失笑,“堂堂一國之君淪為了階下囚,吵嚷幾句也正常。他若不那般作死,只依附着隴梓,乖乖聽話,本來能做個太平王爺。”
房允笑道,“這話您也就哄騙我!徐二可跟我說了,恩邦滅國是早晚的事兒,這樣的肥肉安能逃出您的虎口?”
鐘離遙叫人将了一軍,笑道,“這徐二,背後又說朕的壞話,回來定拔了他的舌頭。”
“哎呀~那徐二可真吃不到這樣好吃的桃子了。”房允作勢感慨一番,笑道,“別人倒能享福了。”
“房允,你這話裏有話,朕就知道——哪裏好心只給人送桃子。”
房允無辜,“公子呀,你可曾聽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之語——聰明人這七竅玲珑,淨琢磨人的錯處了!森*晚*整*理”
“哦,既如此——”鐘離遙吩咐人,“這新下的桃子鮮甜多汁,給趙府送一些去,姝兒肯定愛吃,其他新鮮的時令水果,也送去一些;再有各府的親臣家眷,也都賞些。另外,那房家不用賞了,尤其是房氏女眷,恐怕不缺。”
房允忙問,“怎麽就不給姐——”
“嗯?”
房允自知自己說漏了嘴,忙捂着臉跪在一邊兒去了。
鐘離遙仍笑着,卻喚他,“別跪着了,朕帶你去牢裏,瞧瞧那恩邦的賊子。”
嘴上說是瞧人家,心裏恐怕是要警告他了。
房允難得聰明一回,一路上咬進了嘴唇不敢亂說話,只揪着衣角,拿眼睛悄悄瞄他。
牢裏,隴桑散着發襟,渾身的血跡斑斓,那眉眼笑起來卻仍帶着一種狂妄,“哪裏來的神仙公子,竟這樣的風姿,叫人垂涎。”
鐘離遙站定了腳步,離人三五步遠,只笑道,“朕素聞隴桑君往日裏個性不羁,今日縱成了階下囚,也不改風流的性子,真叫人扼腕。”
“原來是昭平君主,”那隴桑咳了兩聲,拂拭了唇角血跡,“牢裏濕熱難聞,君主這樣尊貴的身子,來這裏幹什麽?”
“自然是來看望隴桑君,聽人說,你要見朕?”
“本來是想見的,如今,早已不想了。若不然,君主給個痛快算了。”隴桑擡眼瞧他,“昭平計深,隴桑只怪自己謀略、勇武不如人,沒的話說了。”
“自你殺了隴梓,這結局便已注定。”
“昭平萬不要說什麽忠君父兄的幌子,我平生最恨此說。”
“這倒不是,沒了他替你周旋,那些平日裏恨極你的權貴,巴不得早日亡國,重新做起買賣,鼓起腰包,奪回富貴。”鐘離遙哼笑,“朕未殺你,只為他的一場真心,求了好幾遭,要朕日後饒你一條性命。”
隴桑一愣,怔怔笑道,“亡國者,竟是自家人。”
“天下熙攘,為利而來,為利而往。合恩邦上下,就一個隴梓真心為你,還叫你殺了。”
“怎麽?君主替兄長打抱不平?這才見過幾面,倒有心念着他。”
“朕也有手足——”
“呵。”隴桑打斷他,“鐘離啓那個蠢貨,也能算作手足?不殺他,想來是念着他還有點用處;不殺我?恐怕昭平沒有這樣的仁心。”
“念着那一點相融的骨血、并生的根脈,雖怨憎、也不忍。更因那刀鋒上濺落的鮮血,是鐘離的姓氏——豈能盡皆叫他辱沒?故而,朕想叫他,也作一回忠君有用的棋子,拿性命頭顱為這天下大道開路。”
那話說的輕描淡寫,就連唇邊那笑、也恍如吹落的梨花,不等生了痕便化盡了。
可是就這樣幾句話,卻讓人生了懼。
隴桑原來只覺得他心計頗深,如今方知,那仁義聖賢的光輝背後,是怎樣的雄心與狂妄——就連那鐘離姓氏下的骨血,都不容人辱沒,定要飲啜如食、踏濺如泥,為戎馬飛沙添一抹亮色。
這樣的狠決,當真配得上一番偉業。
見他怔怔不語,鐘離遙便笑了,“你既一心求死,朕也願意成全你。”
隴桑頓住,突然問道,“能不能告訴我,兄長還跟你說什麽了?”
“也不過是說了些閑話,說什麽:他一路走來困苦,我這做兄長的,反倒要阿奴護照,不怪他怨我。”
聽了這話,隴桑只失力靠在牆上,那目光幽深而苦痛着,倒像是照見了那遺忘日久的回憶——他緊了緊袖子,道,“君主……可願饒我一命?”
鐘離遙垂眸,“有筆舊賬,朕還未算。”
隴桑問道,“何事?”
“你傷了朕的馬奴,為這事兒,朕心痛了好幾日。”鐘離遙勾了勾手指,微微一笑,“朕今日,也要你一條腿。”
“為一個馬奴,昭平——”隴桑忽然頓住,“什麽一條腿?那人走時還與我交鋒,我可……”
鐘離遙嘆了一聲,“定又是啓兒了。”
兩人沉默一會兒,房允只在後面聽着,悄悄的打顫,連大氣兒也不敢喘。
那隴桑苦笑問,“那君主,願意饒我?”
“當然——”
鐘離遙微笑,那字句如冰,“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