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粗缯大布
粗缯大布
奉遠界, 正是馬奴那“舊相好”的老地盤。
此刻,薛明風下馬,将繩鞭丢與仆子, 正遇上前來拜訪的魏肅,兩人打了照面, 相視一笑,禮道,“大人幾日不見,甚好!”
薛明風便眯起眼來,朝南瞧着, “舍弟在不遠處, 逢着開春, 正侍弄那些無用的東西呢。魏大人前來,可要一敘?”
“開春務農,所應天時。”魏肅笑着, “魏某尋薛相公, 正有事情要談。”
那薛明風便嗤笑一聲, 那話說的意味深長,“大人來的也勤。”說罷,只又瞧了他一眼, 便大踏步進門去了,“薛某還有要事, 便不陪大人去了。”
魏肅便提起袍來, 緊裹兩下塞在腰間,露出青靴, 踏踩着泥濘田徑朝宅南的兩間民房去了。這薛迎頌相公,如今便住在這民房裏, 三餐寡淡,煮茶釀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敞門闊氣的官宅不過間隔半裏,竟有着天壤之別了。
“薛相公,季揚——”
薛迎頌敞開門來,光腳踩在地上,迎着春光,一身水綠的衣衫,挽袖系袍,面上襯着那恬淡而自足的笑,分明如三五月新生的稻子般,水光滋潤的苗兒。
“穆之,快請坐。我正浣衣呢,等我忙完這會兒,剛好請你喝米酒,新釀成的,春日裏品最是好滋味兒了。”
“季揚,我來幫你。”魏肅替他把幾件正浣洗幹淨的衣裳,裝進盆裏,自顧自便忙着替人晾曬去了。
薛迎頌笑道,“你且歇着,哪裏有讓客人幹活兒的道理。”
“什麽客人,我常來你這蹭飯,正不知怎麽回報呢!今日又趕上新鮮的米酒喝,還能懶手懶腳的坐着不成?”魏肅那身量強闊,比謝謹還要顯得更挺拔些,“你瞧我,做這點事兒,還能算作幹活兒嗎?”
薛迎頌笑笑便也作罷,只煮上茶,将新鮮折來的花枝打理好,裝點進舊瓷瓶,他撥開柴火,那竈上溫着粥,添上幾粒碎肉,竟意外的香。
魏肅這會兒便坐在案幾前,托着腮,瞧他前後忙活,只覺得歲寒日暖,風月熬煎,鍋裏煮着的倒像是饞人的太平日子。
“我突然有點餓了,季揚,這粥聞着好香,先讓我嘗一小碗好不好?”
薛迎頌笑道,“正是想讓你嘗的,這粥米比一般的要香甜糯滑。”
沒大會兒,魏肅接過碗來,認真品了一晌,贊道,“好香的粥,好糯的米,難道有什麽別致的做法不成?”
“這米是新品種,還是頭一年收了呢。”薛迎頌盯着他笑,“若是今年種下去,仍結這樣好的粒子,才能算成了。”
魏肅欣喜,“那奉遠西這遼闊土地,豈不成了糧倉,只管把将士喂得肚皮發脹!”
“正是,原來的品種,粒子小,又不耐寒,結的也不多,糧食湊來湊去總也不夠。”薛迎頌嘆了口氣,“有錢都沒得吃,更不用說別人了——今年若能成,我便請奏君主,只管種的遍地糧食。”
魏肅道,“定是可以的!到那時,江阜、淮安在東,奉遠在西,兩腰各長一個糧倉,舉國不愁!哦對了,君主本就打算将西邊的疆土全劃撥進奉遠界,屆時,奉遠一州可敵三州。”
“哦?”薛迎頌後知後覺的悟道,“那州府豈非——?”
魏肅便道,“說起來,我也有不明的地方。你長兄薛大人還未交出軍權,君主又要将這麽大的土地劃進奉遠——”他壓低聲音,說道,“聽說謝将軍在江阜有造反的苗頭,難道,君主是想找個後盾,若東邊鬧起來,也好往西謀退路?抑或東西對峙,上城落個太平。”
“此事我也拿捏不準。”薛迎頌道,“奉遠西這塊土地,咱們原來稱沣西,疆土廣博,有一州之實,我倒覺得,可以單獨調賦人來管理,再有一個漢陵以南,變八州為十。”
“單獨管理,因有文化生活差異,總是要融入的,興許君主是為這。”魏肅笑道,“那恩邦,不日便要亡國,想來要歸入淮安。”
薛迎頌驚訝問道,“竟這麽快!君主之心,如日月、如江海,竟不是你我可測的。”
“我守着沣西的這些兵馬,一是為四處的異族,二是為內裏的太平,季揚,薛大人近些日子,可曾有什麽異常。”
薛迎頌皺起眉來,“我不曾關注,倒不見有什麽——那日夜裏,恍惚見燈火一片,我起來觀照幾眼,是有遠方的人來傳信,我便湊近前了想細聽,像是上城的口音,不過沒聽的仔細,倒叫人捉住了。”
魏肅忙問,“可曾受傷?可曾——”
“只是些皮外傷,不礙事。天黑夜深,就算磕破也是難免。”說完這話,薛迎頌便起身去打酒,又端了幾樣漂亮的下酒菜來,品相看着十分可口。“嘗嘗。”
魏肅伸手去撥弄他的袖衣,果然在手臂上瞧見幾處鞭痕,一時啞了聲,“薛大人可是好狠的心,竟下這般重的手,別處可還有?可曾上了藥?教我瞧一瞧可好?”
薛迎頌抽回手來,“何等的傷還值當的叫你瞧呢?那日是叫遠處來的客人甩了幾鞭,讓長兄攔下了,仲兄(二哥)也送了藥來,現今沒什麽大礙。”
“君主教我來這兒,可是要一同護着你的。”魏肅連連嘆氣,“你不如先去我那住些時日,也好避過這陣風頭,餐風露宿,總歸容易叫人盯上,萬一哪日再來了什麽危險的人物兒,暗傷了你可就麻煩了。”
“我這田畝許多,還得照看。”薛迎頌忙擺手,“正是播種的日子,我這還剩許多未完工呢。”
“奉遠緊挨着蘭慶,可不是容易脫身的地方。”魏肅嘗着他做的米酒,舌尖泛着甜,話裏卻嚴肅的很,“近日總覺得餘津、西鼎四處都不太平,緊鑼密鼓不知是謀劃着什麽,雖沒有出兵騷擾,卻像是在觀望什麽大事——安寧的反倒蹊跷。”
“你将這話說與我,卻不怕我給兄長們通風報信?”薛迎頌笑道,“枉費你追随君主多年,竟沒學到一點心計。”
“我最是信你的,若是連你也生了二心,這普天之下怕是沒可信之人了。”魏肅給他也斟了一杯酒,又伸手在他臉頰上抹了一下,“瞧你這臉上,還添了竈灰。”
薛迎頌避了避,小聲嘟囔了一句,“你這手,與我倒有的一比。摸在臉上,竟覺得生疼。”
魏肅一愣,頗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手,撓撓頭,“都怪我粗心。”
“不礙事。”薛迎頌也給他看自己的手,“你瞧瞧,咱都是一樣的,這奉遠天寒的早,氣候又幹,向來是不養人的。剛從上城回來那陣兒,我這手可是結結實實蛻了一層皮,好在如今,該皲的、該皺的,都長滿了,左右也不疼了。”
瞧着他那雙漂亮雙手變得越發粗糙,然而那面上卻仍是笑意盈盈,平白如奉遠土地裏的長出來的麥芽兒,迎着風,溫柔堅韌,只實實在在的養活人。
魏肅心裏五味雜陳,去捧人的手,兩雙手疊在一起你劃拉我,我劃拉你,倒也算同甘共苦,“要不,你還是跟我走吧,白日裏,我遣人護送你來田裏,順便做些活計,晚間再一同回宅子。”
薛迎頌便道,“我得日夜照看,免得周遭有野兔鷹犬出沒,平白給東西糟蹋了。再者,我家親尚在、長兄作主,怎可去大人的官宅裏住,也給人傳出去不好聽。”
“又不是娶妻送女,有什麽不好聽的。”
“哎正說呢,”薛迎頌收回手來,“長兄與我說了一門親事,正核八字箋子呢,到時若是應了親,便給穆之兄發請柬。”
魏肅愣了神兒,“說……說了一門親事?”
“是呀,我本來說,現在無官職家業在身,不好與人成婚。”薛迎頌道,“但長兄說,對方并不拘礙,便就順理成章定下來了。女兒家也在奉遠,性子娴靜,行動也勤快,最是受左右稱贊的。若她不嫌苦,與我一起把持家務,應當能——”
魏肅急道,“你怎麽?怎麽——怎麽要與人成親呀。”
薛迎頌不知所以,“怎麽了?”
“你難道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嗎?”魏肅問道,“季揚,我難道不勤快?這農活家務我也做得了!再者,我不嫌苦,日後,我來幫你幹活。”
薛迎頌笑着給他夾菜、添酒,“你已經幫我做了許多活,早先的瓜藤架子還是你幫我搭的呢,還有那塊棚子,風吹雨淋,都牢固的很。”
“那你,那你——”魏肅又把話憋回去了,“怎麽就突然着急成親了?”
“也不是着急,只是長兄作此安排,我不好拒絕。”薛迎頌道,“許多衣食暖補,都是家中貼的,我總是寄養家中,也不算好事。到時田畝成效,奏了君主,便去沣西開荒,我也無意家産,便全聽長兄打算了。”
魏肅急中生智,說道,“你瞧你,這樣哪裏負責任,縱是人家肯吃苦,你讓嬌娘子陪你去開荒,豈不是荒唐!”
薛迎頌便道,“這話倒也有理,只不過,我先前已拒絕過一遭,被長兄好一頓呵斥,現今也不敢再多嘴。”
“這有何難!”魏肅道,“我有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