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霁月風光
霁月風光
炙鹿宴後, 君主盤算完賬,心裏跟明鏡兒似的。
不日,便在朝堂上宣布, 此年要在江阜開革新之法,仍由徐正扉、戎叔晚二人開路, 查探此地境況,安撫生民,順便去“瞧瞧”謝将軍。
眼下,群臣不知是反對還是支持。
“早該如此了,謝将軍恐怕有反叛之心, 應當嚴查一番。”
“可是恩邦的禍患, 就全是革新惹出來的亂子, 如今再去江阜,豈不是雪上添霜,到那時, 沒反的也要跟着反了!可怎麽得了?!”
鐘離遙也不急, 笑道, “那朕想問問諸卿,這天下人,為何要反朕啊?可是朕哪裏做的不夠好?”
大家憋紅了臉, 你還別說,真就挑不出一點毛病。
若說君主開了戰, 卻不是好大喜功, 只是為了安定社稷。
若說君主革了新,充實了國庫, 卻又無一分花在享樂身上。
既不剛愎自用,也不優柔寡斷, 更不貪圖美色,就連些無傷大雅的歌姬樂舞,都叫人削少了半數。
“君主是明君,可這幫人卻——”
“那依這話,朕的革新之法,是不是也利國利民?諸卿應當支持才是。大家有諸多顧慮,朕也明白,若真有賊子逆行倒施、無端挑起禍患、鐵了心的反叛,此也絕非是正義、長久之道,縱一時生起波瀾,也終究平息。”鐘離遙笑道,“朕既定下了,諸卿便不必再糾結,此行一舉多得,有徐戎二卿,朕自放心。”
因有了謝祯在江阜“作亂”,大家一時拿不準主意,革新反倒成了其次,因而也沒什麽話可說。
徐正扉施施然聆诏,“臣必不辱君恩,此行當解江阜禍患。”
老頭們攏着袖子,兩只鼻孔哼氣,“好大的口氣,那卧霜斬首斷足,豈是小兒懂的?”
“早先瘸了一個不說,此番恐怕才是去送命。”
鐘離遙聽了這話,只調侃道,“瞧瞧,這滿朝文武,有多關切兩位卿?既說到這兒,朕還有一樣兒,忘說了。”
大家支起耳朵來,便見他擡擡手,喚人去念賞。
“承天地之威,膺終黎之運,統禦天下,育養百姓……朕即诏賞,因淮安之功,啓江阜之行,軍督使戎叔晚,深得朕之嘉許,特此封賞蛇頭杖一柄,左遷巡使,東巡江阜之地,有五品以下反叛逆賊、阻礙革新者,可先斬後奏……另,賜上城臨安街首別苑一座。”
群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只揉了揉耳朵,低呼一聲,“蛇頭杖?五品以下先斬後奏?”
好大的榮威!
那神色就差大罵一句,他一個馬奴,一個瘸子,憑什麽?
朝堂之上忽然寂靜下來,只有戎叔晚平靜謝恩的聲音。無數的目光帶着震驚、羨慕、嫉妒與困惑,齊齊向他投射而去——豎子不過一馬奴,安能舉杖定社稷?
侍臣托舉着那柄蛇頭杖入殿。
杖子與他身量貼合,一顆蟒頭握在手中,仍能露出幾顆尖銳的獠牙,杖柄盤繞蛇身,錯金銀鱗片若隐若現,構型栩栩如生,猶如蟒蛇飛升化龍的前夕,有風雨欲來之勢,盡顯威怖狠戾。
此杖可做刀劍使用,旋轉生猛刺,傷人甚狠。其工藝、形制及內裏乾坤,顯然非短短數日可成的,想來君主應該是早有打算,許久前便命人去設計制作了。
戎叔晚心中浮現出一種淡淡的、陌生的奇異感受,那握在蟒頭上的手越收越緊,一雙眼睫忽垂了下去。
鐘離遙笑着,“尋常的杖子輕薄,配不上卿那條腿。此番江阜之行,當小心謹慎,相互照看。有謝将軍在,興許沒有其他小人作亂。”
戎叔晚跪地叩首,徐正扉則再度行禮謝恩,此日散朝後,未出三五日,二人便收拾好行裝出發江阜了,随行軍士兩千。
臨到江阜,徐正扉撥開轎簾,喚不遠處禦馬而行的挺闊背影,“戎先之,此處停歇一晚,明日再入江阜界,如何?”
戎叔晚擰過面孔來,困惑瞧他,卻仍應了,“徐大人既說了,那便在官衙驿中停歇一晚吧。”
徐正扉點頭,遣人快馬先行,去官衙驿提前通報。
晚宴與當地官員同席,寒暄後早早散場,徐戎二人便各自歸去。
為何要停歇?一個不說,一個也不問。
當夜,猶可見月光如瀉,流銀滿庭。屋脊上靜坐一人,仰面瞧着月亮,手邊擱着一壇酒水,微敞衣衫,不覺輕寒。那鋒利的線條,從下颌延展到胸襟,因渡了一層寒光,越發顯得涼薄。
徐正扉站在庭院中,仰頭看他,須扯着嗓子才能将話傳到人耳朵裏,“戎先之,借酒消愁啊?”
戎叔晚斜眸瞧他,“大人何事?”
“扉有話與你說,你下來呗。”
“大人有話,就在這說罷。”戎叔晚仰頭喝了兩口酒,冷笑着看他,“想來不是什麽要緊事。”
徐正扉笑道,“你這馬奴記仇,這都半年了也不理人,難道你傷患時,不是扉日日衣不解帶的伺候你嗎?”
“小奴不記仇,只是不願再與大人扯上幹系。”戎叔晚道,“今日只還剩一條腿,再無什麽可贈與大人作計的了。”
徐正扉張張嘴,不等說話,便聽他那含了隐晦落寞的聲音,淡淡的飄散在春寒裏了。
“大人沒什麽錯,只是小奴沒本事,不該多停那一晌,與大人同賞晚霞的。”
徐正扉垂睫不語,片刻後,便快步走了。
那身影融入黑暗中瞧不見,任戎叔晚又多看了兩眼都沒尋到,那胸腔的酒燒的眼底都熱了。
再有片刻,那暗處卻又走出人來了。
徐正扉竟是去喚人給他架梯子去了!他艱難爬上屋脊,一向游刃有餘的謀士,如今卻只能用一種謹慎匍匐的姿态,小心翼翼的往人跟前挪動,那瓦片翕動的聲響叫人腿都打顫。
“你既抱怨那日不該同賞晚霞,今夜扉便與你一同賞月罷。”徐正扉顫顫巍巍的想要坐直身體,“只不過,這壇酒還得分給扉喝。”
戎叔晚嗤笑,瞧着人。
徐正扉又往前挪了一下,腳底打滑,哧溜一聲便竄出去了。
“?”
戎叔晚揪着人的衣裳,低眼瞧着他笑,“大人沒這個本事,就不要學人上屋頂賞月。這要滑下去,摔出個好歹來,君主定要拿我是問了。”
徐正扉笑着攀握住人的手臂,任他給自己“提”了回去。
“扉喊你下去說話,你又不肯。”徐正扉瞧着月,也不看他,“這樣的月色,雖比不得晚霞壯麗,卻也別有一番滋味兒。
戎叔晚便飲酒,不語。
“你何苦抱怨我,我原以為你去救我不得,便也撤了。那牢中的一番苦日子,扉何曾忘記呢——難道你以為,扉是真的無動于衷,只想葬送你這一條腿嗎?”
戎叔晚微微皺起眉來,口氣頗不耐煩,“小奴說過了,不曾怪過大人。”
“那你為何不理會人?倒像是閨房裏生了怨的女兒家,左右避着人,就是不肯明白的說。”
戎叔晚嗤笑一聲,“大人到底想說什麽?怎麽一時倒扭捏起來了。究竟誰才像女兒家?想來不是寬膀子的武夫。”
徐正扉便道,“扉有一物相贈,縱軍督使不在意,也該瞧上一瞧。”
戎叔晚啧了一聲,“徐大人,小奴升官了,不是軍督使。”
徐正扉讓人氣笑了,“行行行,巡使大人,還請您賞個光呗,收下扉的禮物,算作扉向您賠禮道歉。”
戎叔晚起身,利落的身手輕躍而下,那幾下腳尖點地,全靠着一條好腿,給徐正扉看的目瞪口呆。
“你!我?扉還在上頭呢?怎麽下去?”
戎叔晚抱胸看他,不耐煩道,“跳下來,小奴接着大人。”
徐正扉搖搖頭,自個兒又匍匐往下挪騰了一陣兒,本想去尋梯子,卻連滑帶摔的從房頂溜下去了!
“啊!——哎!”
電光火石之間,徐正扉心說,完了。唉~ 縱是留着小命,摔個狗吃屎,也夠丢人的——然而,如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現。
“啧。”戎叔晚一手抱着人,一手接住從屋脊墜落的一片瓦,嗤笑道,“大人下來,還捎帶順了人家一片瓦,果不愧是徐郎,從不空手而歸呢。”
徐正扉無言以對,挑眉瞪他。那明眸映着月光,風流襯着衣衫淩亂,不顯狼狽,卻生了別樣的風情,叫那馬奴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好別過臉去了。
徐正扉從人懷中退出來,撫弄衣衫,正襟邁步,黑着臉走至房間,将那贈禮遞到人懷裏,便直接關門謝客,也不理會了。
戎叔晚碰了一鼻子灰,自顧自攜着那沉重的物什回了。
是夜,戎叔晚輾轉難眠,一雙錯金銀制履擺在眼前,叫人無措。
他穿上試了。
那鞋履應是徐正扉專門找能工巧匠定做的,布料緊緊包裹住小腿,中間夾層有金屬,可做支撐力,可以調節高度,直至兩條腿走起路來,感覺差不多。
他落下袍來,行走幾乎無異。
那盒子裏還留着一張有落款的箋子。不知怎麽回事,別的字他雖識不全,可這兩句,他卻看明白了:
“君主有榮威,賜汝蛇頭杖,扉獨有誠心,贈君金銀履。”
那月色郎朗照着,戎叔晚靠在床帷上,忽然擡手遮住眼簾。
一片漆黑。
[ 你既名晚,當取個先字,既是凡事謀動在前,又有争進之意。]
[ 戎先之,你快快睜開眼啊。]
[ 他乃是明動天下的世家公子,你這馬奴又算什麽? ]
他忽然想起這些話來——好似有人反複的在耳邊念着,雖察覺一些端倪,卻又不知何故,全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