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烏雲遮月
烏雲遮月
“開春的月份, 那鹿苑中又熱鬧起來了,小奴擒射了幾只鹿,與君主下酒。鹿血滋補、鹿肉鮮美, 君主抑或設個親臣宴,豈不美哉。”
戎叔晚來請安時, 見君主在寫折子,相寄則撫琴,一時不知自己這兩句話,是否擾了他們的文人雅致。
君主眼皮兒也沒擡,笑問, “卿的腿傷, 可是好透了?”
“好透了, 如今雖看着瘸,但為君主效鞍馬之勞,卻也無礙。只要君主不嫌棄, 小奴什麽活計都能做得。”
戎叔晚盯着君主的目光, 仍是舊時的癡戀。而那張俊戾的面孔上, 也并不見有什麽落寞,倒也是——他慣常守着這世間的“變故”,不過一條腿罷了, 但凡有一日活着,便有一日出頭的機會。
鐘離遙終于擡起眼來, 盯着他露出一絲笑來, “聽這話,朕心中也算安慰。春寒天裏, 吃些燙熱的酒肉,确實是快事一件, 卿去喚些年輕人一同來吧。”
章家二子、驸馬本就與他一同騎射,此刻正在鹿苑候着,戎叔晚便喚了在宮中當差的房允、徐正凜等人。
哪裏知道,房允又差人傳信喚徐正扉來,結果這徐二剛踏進鹿苑炙烤宴會的別致小院,瞧見這麽多人早已露天就座,便驚呼道,“君主竟有心撇下我!”
不等君主說話,他便捂着胸口,一副痛哉神色,“真叫人心傷、心痛、心碎吶!”
君主瞧了戎叔晚一眼,又瞧了徐正扉一眼,笑罵道,“何苦來哉,朕來吃口酒肉,還背着口鍋。不等酒熱,便先叫徐二惡語傷人,只覺愈發的寒了!”
趙建州調侃他,“無人請徐大人來,徐大人快快回去吧!”
房允嘿嘿笑,“是允請來的——快,仲修,來我這兒坐。”
“借花獻佛,果不愧是允公子。”大家笑他,“人情都做到君主眼皮子底下了。”
“這本來就是君主教我的。”房允十分自豪,“諸位到底是嫉妒還是羨慕?可別叫允抓住小辮子。”
大家哈哈一笑,趕緊喚人添酒;文士飲清淡佳釀,武夫則多飲鹿血濃漿。
徐正扉飲了幾遭酒,贊道,“輕寒天這酒肉實在是香!不過這鹿血酒——雖然滋補,但是過甚不及,天寒酒熱,再有體質虛虧,弱不受補,痛飲太多難免傷身,諸位還是少喝些吧。”
“我說徐二,我等家中都有嬌娘子,你這關心的,過多了吧?”章懷錦笑道,“春日無事,正是與佳人相伴、折花賞柳的好時節,難保是你一個人尋不到,才用這話來唬我們!”
徐正扉氣結,“你們這等武夫,不知輕重,扉安能唬你,你若不信,回家問問郎中便是。偏你有嬌娘子,拿來嘲笑人,扉為何是孤家寡人?還不是為了——”他畫風一轉,笑道,“還不是為了君主大業!依你的意思——那君主也沒有嬌娘子,鹿血酒喝多了,難免上火吶!”
君主冷不丁的被臊了一下,嗆咳了兩聲。
一衆人偷笑。
“房允,來,給朕将這徐二的嘴撕了。”
房允給徐正扉夾菜,“仲修,多吃飯,少說話。”
章懷錦忙打圓場,“君主有政事在身,繁忙是自然,你也能忙成這樣嗎?”
“我忙不忙——你問問那軍督使大人,不就知道了?”
戎叔晚拿舌尖咂摸了一下鹿血酒的滋味兒,“徐大人乃是聲明在外的好郎君,天下閨秀——多的是喜歡徐郎的,愁什麽嬌娘子。倒是我們這些武夫,還是別逞一時口舌之快,免得叫人拿住。”
趙建州忙附和,“正是!徐二狡詐,我等全沒那般心計。”
全場的武夫頓時達成了一致,可謂是裏裏外外、仔仔細細的将人逗弄了一遍。徐正扉笑着搖頭,無言以對,平白好心一次,全叫人給糟踐了,真乃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君主見他吃癟,也不幫助,只笑道,“好一出文武大戲,你們且鬧。朕酒肉吃多了,确實覺得酣熱,想去後頭瞧一眼,順便消消汗,回來再飲一番。”
戎叔晚随着君主起身,“小奴陪君主去。”
君主便讓戎叔晚一人跟着,四處轉轉即可。
那後院圈着十幾只鹿,原是狩獵時得的小鹿,因太小的不忍吃,遂養了起來。此刻正有一胖一瘦兩個仆子攏着袖子喂食兒。
胖的那個說,“寒天裏,主子們都在喝酒吃肉,也就苦了咱倆,守在這處喂食兒,喂飽了又是遞到別人嘴邊。”
瘦的便道,“賤嘴休要胡說,主子哪次沒賞小的們了,這本是你我的職責,還抱怨個不停,也甚奇了怪了。”
“今日怎麽平白又要設宴,還不是那瘸子起的頭,也不過是個讨寵求榮的奴才。”胖的嘆氣,“叫咱們何處說苦呢?一番下來,忙得要命。”
瘦的道,“人家有的是本事,你瞧瞧你,吃的膘肥體壯,多幹些活才好呢。”
讓他這句話激惱了,胖的便道,“什麽本事,有什麽本事,還不是床榻上盤成麻花,長得是俊,但成了殘廢,主子爺還能青眼麽?”
“這是放的哪裏的屁!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這麽胡謅,你哪只眼睛瞧見了!”瘦的嗤笑罵他,又多扔了點吃食。
“我沒看見,還猜不出來嗎?那原養在宮裏的謝公子,再如今,又是長得俊的馬奴,聽說沒啊,那姓謝的,要造反,還說在外面玩的可花呢?都是撅屁股的男人。我就不信,守着主子爺那麽多年,沒點花樣。”
“胡說,這等議論,小心你的舌頭!”瘦的罵罵咧咧,但手中仍幹着活。
胖的就嘿嘿一笑,才彎腰幫忙,“要是我也長那樣俊——!”
輕寒忽然成了凜冽,身後一道清幽的聲音傳來,“要是你長得俊,如何?”
“要我長得俊,主——”胖的忽然頓住,擡眼看去,瞧着那幾步之外的兩道漂亮人影兒,咕咚咽了下口水。
鐘離遙正背着手,含笑看他,“說來給朕聽聽。”
兩人忙丢了手中東西,噗通跪在地上,“主子爺恕罪,小的嘴賤,胡說八道,求您饒了這一遭吧。”
鐘離遙擰頭去看戎叔晚,見他沒什麽表情,便笑,“軍督使不氣?說卿瘸腿、又說讨寵求榮。”
“若是為這兩句,奴便不氣。瘸腿本是事實,何怪他人說呢?再者,小奴能讨您的寵,這句聽在耳朵裏,可算作褒獎。”戎叔晚勾起嘴角來,冷笑道,“不過,後面的污言穢語,恐怕會傷您的心,叫小奴聽了也生氣。”
鐘離遙微微一笑,神色如春風,“真叫人委屈。”
戎叔晚便笑着哄了一句,“主子爺放心,小奴焉森*晚*整*理能叫您委屈,雖不能在榻上盤成麻花伺候您,但卻能叫您耳順些。”
鐘離遙淡淡笑着,拍了拍戎叔晚的肩膀,随即回轉身姿,信步而去了。
身後的哀嚎乍起,鹿受了驚,水漉漉的眼睛一動不動,就這樣側目盯着栅欄外一團糾纏。幸好這擾人聲響,并未持續多久,轉息,便隐沒了。
不一會兒,戎叔晚便跟上來了,隔着幾步,并不靠近,只怕濃腥熏人。
“妥當了?”
“妥當了。”
又沉默片刻,戎叔晚忽然道,“若作寵臣,不管有功無功,總有遭口舌的一日。小奴慣愛聽這等話,與主子爺有何等幹系,都權當是榮光。只不過——若是些心強氣盛、意氣風發的英雄人物兒,便不一定了。”
君主不語,頓住腳步。
“再有文人口舌,用筆如刀,若留名在史冊上,卻白白添一筆罪過,腌臜名聲,豈不流傳萬萬年。”
君主嘆氣,“朕焉能不知道?”
“是小奴多嘴,想來君主定有深思。這樣的風光,若讓小奴記下來,定要寫明君賢臣、海晏河清。想來千古治世,有此等君臣知己,能夠為歷代後人所稱頌、效仿,才是君主之願。”
君主苦笑,“朕之所做所行,何曾僭越,這難道不是污蔑?”
戎叔晚跪下來了,“還未僭越,便有這等傷人的流言,日後更是難防。小奴知君主之心,但這天下眼目,盡皆盯着一輪日月,但有半分端倪,便要受人指摘。”
鐘離遙終于回過身來,他盯着眼前這個跪着的馬奴,那臉面手掌均是血污濃重,只一雙漂亮面孔讨寵似的笑着。
“若日月光耀如斯,凡塵又如何?”
“那日月本就孤獨,亘古恒昌,凡塵只能仰望。天上縱能瞧見些別的——可星辰自有星辰的去處,終究只能做個映襯。”戎叔晚坦誠道,那眯起的眸子飽含柔情,“小奴也想做顆遠處的星子,伴着君主,叫人瞧見。可日月若是受人指摘,那星辰便也無什麽用處了。”
鐘離遙笑道,“依卿的意思,便是容不得朕一分的錯處,一點的真性情了?”
戎叔晚擡手抹了下額上的細汗,雖柔情笑着,可話鋒卻一絲不讓,“君主是天下人的君主,不是謝将軍一人的君主,更不是小奴一人的君主。”
君主垂下眸來,沉默良久。
終于,戎叔晚補了一句話,此方謂之肺腑之言,“小奴是全然不稀罕何等評判的,若君主有心要烏雲遮月、黑狗吞日,奴也一寸不讓替您盤算,可君主胸中生的,偏又不是那樣的心。”
鐘離遙喚他起來,惆悵道,“此事,日後再說罷。”
果然,那戎叔晚也不惱,笑着應是,再道,“席上還有燙好的酒肉,君主再吃一晌,今日方才算過瘾呢。”
鐘離遙失笑,“你這馬奴,變臉好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