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嘔心瀝血
嘔心瀝血
等房津緊趕慢趕給學生請了郎中, 安排妥當令人照看着,方才急僚僚的去尋君主。待他瞧見人,君主正拿指尖抹了幾粒鹽, 往嘴裏送。
“哎!”
房津仍是喊晚了。
君主皺着眉,掩帕輕咳了兩聲, 腥苦殘留,那舌尖不知往哪處擱才是。
“哎喲——我的公子呀,您怎麽還貪嘴起來了呢。”房津哭笑不得,“這些是未處理過粗砺雜物,還要再有幾道工序, 方能入口, 是學生們特意尋回來試驗新法子的。”
鐘離遙擰過臉來, 瞧了徐正扉一眼,“瞧着卿入口啧啧稱奇,朕也跟着嘗嘗, 沒成想, 教你诓騙個正着!”
徐正扉腆着臉笑, “委屈啊!扉可沒說這個好吃!”
君主難得上當,引着房津和德安都跟着笑,“君主嘗過這鹽, 心中豈不是又添了兩味兒,現下心情如何啊?”
“雖不好吃, 卻十分珍貴。”鐘離遙笑道, “也算長了見識,有些收獲。”
“君主知道此物珍貴, 那是最好不過了。”徐正扉旁敲側擊道,“若是這等珍貴的物什, 都拿來置金換銀、斡旋權勢,生財發家,可是好也不好?”
“那便要看怎麽個置換法、又是怎麽個生財法了。”
“倘若是親信,利用鹽務的便利和空子,挖君主口袋裏的銀子,君主是氣也不氣?”
房津聽得一驚,“親信、鹽務——這平白給人扣上罪名,可不是小事兒,仲修慎言,抑或是哪裏出端倪,也得拿出證據。”
徐正扉揚着下巴哼笑道,“房大人必定猜出是誰了,這般袒護,想來你也有一份子不成?”
“仲修啊!”房津扯他袖子,“怎麽說話夾槍帶棒,這麽大的罪名,連澤元也不敢再搭腔了。”
徐正扉便道,“我在淮安查賬薄子,一是恩邦的鹽務全都交給鹽稅樞經手,進三分便少兩分,那錢財卻一樣不漏的往外支出,白花花的銀子拱手送給敵國作軍費不成?”
“二是,如今改革,又逢着恩邦掐脖子,各州府的鹽務都依靠鹽稅樞撥調,淮安這等富裕,一年都要搭上不少錢財,竟也覺得吃力!”
“一項進,一項出,敢在君主眼皮子底下,賺着兩頭的錢財,這不是伸手掏君主的口袋,是什麽?再說那稅事,更是大了去了。”
房津默默嘆了口氣,“君主明知他不是那等守得住本心、生的了定力的人,又慣會周旋,喜歡與人宴會歌舞,耳根子那樣的軟,早晚必受牽連。”
“他家門富庶,又不缺錢財,竟也這等大肆的斂——上年的朝臣宴,聽說給足了君主面子?”徐正扉笑道,“這蠢物,也不知道背人!被窩裏的髒錢,不得小心的花?卻非得敞開家門,淌金流銀的露給別人看!”
話及此,已明了十分,正是尹家的尹同甫,原來做東宮十六子,遂與房津相熟。
鐘離遙笑笑,“徐卿,可曾算過,他拿了朕口袋裏的多少銀子?”
“若是上下抽調盤算一番,給謝将軍作小一年的軍費,怕是沒問題。”
連房津也心驚肉跳,“竟有這麽多?”
鐘離遙笑道,“不錯,數目客觀,果不愧是尹家的好兒郎。朕當年瞧他,可不就是個長袖善舞的好料子嗎?如今鹽、稅兩條路子,竟都讓他想辦法打通了,也算是在高門、州府嘴裏搶肉吃。”
徐正扉敏銳的眯起眼來,略思忖兩秒,便驚道,“啊呀呀,公子實在可怖!”
房津聽這話,也悟出個七八分來了。
“公子竟是專門把人放在這肥差上,等人把錢財攢夠,您再一鍋端——好呀,那尹家估計連個飯盆都剩不下!”徐正扉搖着頭,左右踱步轉了一圈兒,“果不愧是‘借刀殺人’,那得罪人的活兒都讓尹同甫幹了,您倒落下個好名聲!”
鐘離遙不置可否,調侃道,“再攢攢吧,等祯兒回來,朕就送他這個大禮!”
“哎——扉一時無言。”徐正扉道,“公子卸磨殺驢,吓得仲修今夜必定無眠了。”
鐘離遙正色道,“徐二胡言,朕雖調他去鹽稅樞,卻沒讓他貪污斂財——怎麽到頭來,又平白怨朕呢?真叫人委屈。”
房津認為此話公道,“也算自作孽,不過,他雖貪財,卻也身負才華,未免有些可惜。”
徐正扉笑道,“可惜不可惜,扉不知道,但是這辦法,卻不得不叫人佩服!扉手頭上還有些證據,到時一并呈給君主,還請君主放過扉:日後千萬別說是小臣尋來的!”
“怕人口舌?”
“口舌倒也罷了,扉與承安有同窗之情,他若為堂兄心痛,必定與扉割席斷交呀!”
“此案乃是淮安牽連出來的,不好交律司府來審,除了卿,他人也沒有這等魄力,依朕看,這事兒恐怕不能由你推脫了。”
“……”
半晌,徐正扉拱拱手,面如醬色,“今生為公子,可謂是肝膽盡瘁,扉不推脫,扉真是命好。”
房津拍拍人的肩膀,低聲笑道,“都叫你不要說了,仲修不聽,如今——哎——可怨誰呢!”
鐘離遙笑笑,指着他點了點手指,“徐二啊,成也這張嘴,敗也這張嘴,今日歸家,還是靠這張嘴,多吃碗飯罷!”
徐正扉欲哭無淚,盯着君主和房津相伴遠去的身影,他現在完全有理由懷疑,這是君主“公報私仇”,有意懲戒他剛才調侃那個“木頭兵”。
眼下,雖給鹽稅二事定了調子,但還有幾處心腹大患未能解決。
戰事上,有謝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威懾支撐着,倒無什麽大礙。改革之際,有馬奴和徐二身先士卒,也算合宜。剩下,還有三樣大事,日日攪人心肺,一曰錢財,二曰人才,再有就是治國之法。
“現今州府失了兵權,只掌管政事,想來能聽話許多。”房津說道,“到那時,君主封定八州徹候,虎視旁觀,州府更能謹慎行事。只是州府在任,多是當地的高門,攀枝錯節,相互之間有些利益、親戚往來,實屬正常,不若交叉調任,天南海北總有些作用,此外,再開巡視之名,每年遣派可信之人,駐守個三五月。”
“交叉調任,容易走馬觀花,三五年不待熟悉當地情況,便溜之大吉,留下一副爛攤子,無人收拾。”鐘離遙嘆息,“眼前卿所管理的——青雲春令、秋令選些賢才,三年後也可安插候補。到時,凡青雲令入選培育出的學子,盡皆入縣制一級,攜青雲符,可直呈天子,若有政令遇阻、權貴施壓,也可護身。将淮安、江阜二地,作出個樣子來,再有諸事,即可順應推行。”
“這選任是個大事,當有一套新的流程與律法,須多多請教太傅大人。”鐘離遙笑道,“他雖總是打馬虎眼,那也是保命的手段,卿不必在意,咬着人袍裾不放,便是了。”
房津笑笑,“瞧您說的,澤元倒成了那催命的惡犬。”
“你行事謹慎、心眼開闊,朕一向放心。”鐘離遙道,“三五年後,廣開學稷,官民互通,必是板上釘釘。只不過眼前,要先安定八州的脈絡,朕一時關照不及,這些難事、苦事,擔子甚重,卿須多上心吶。”
“能為您分憂,是澤元的幸事。”房津垂首,“千百事務堆積,猶如‘舉銀針、挑亂麻’,君主執政八年來,所施行之政令、革新措施,有利于千秋之眼界,潤及萬世之心胸,令人敬仰佩服,澤元追随公子,不覺難,不覺苦,只覺所傾付的心力不夠。”
鐘離遙擡手握住了人的腕子,不知是嘆還是感慨,“澤元如今而立有五,跟在朕身邊也有十一年了。卿當年,是何等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朕如今憶起卿入東宮之日,紅袍青衣、雲帶官髻,那等珠玉華光——猶在眼前啊。”
房津身子恭敬的伏低下去,“公子還記得呢,連澤元都快忘了。”
鐘離遙垂眸,盯着他發髻中的幾根銀發,心緒複雜,沉默半晌,也只幽幽嘆息了一句,“是啊,如今卿心力煎熬——才做父親的人,竟已生了白發。朕……”
“公子。”房津身子伏的更低了,“公子給予房家的夠多了。津有幸生于房家,別的——不敢奢求。”
就是這樣的片刻,房津明白了。
他明白,是君主生了愧意,至今未能予他一個體面的人臣之位;然而房家勢大,禍患之下,君主能給他的,也只是眼前這些了。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謹小慎微。縱是房家風光時,他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心一意為君主鞍前馬後、嘔盡肝膽。
他也曾有少年壯志、滿腔豪情,有心要做風光的人臣、要追随雄才大略的君主,要經營出三百年難得一見的繁榮盛世——然而,他不強求。
房津一向懂得‘盛極必衰、萬事有盡’之理,更懂得人生不能總是圓滿。他只是盡力而為,甘願做墊腳的階石,為這終黎即将唱徹的戰鼓,獻上畢生的心血。
至少,他相信,自己追随的人,定是個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