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用情至深
用情至深
壹守着君主幾日, 有時陪君主練劍,有時就安靜的候在一旁,看君主落寞出神。
偶爾壹輪值不在, 便喚其他人守着,君主的淩岳挑穿無數傷口, 那劍鋒一日勝一日的狠戾,招招致命,卻又在關鍵時刻手下留情。
除了壹,輪值的鷹爪軍,多少留了些血痕與傷疤。
君主慣常在血光裏微笑, 總像是心中擱了些怨, 只等着一劍挑穿什麽人的喉嚨。
就這樣又盼了些時日, 謝将軍不僅誕辰未歸,就連年關,也不曾傳回信兒來;因而, 那日子好像越發的寒, 那夜也越發的凄涼與幽深了。
四處歡喜的布置着, 君主失神的坐在案前,擱下那堆積批閱的奏箋,從一旁取出壓在下面的幾封書信, 這些都是過去幾年,謝祯寫來的戰報。
“祯兒念切”四個字寫得尤其認真、用筆濃重、墨跡深深。
君主伸出手指, 去撫摸捷報上的落款, 那指尖好似生了涼意,顫抖着, 又好似被濃情燙到,輕輕緩緩, 一點點的移動着。
北方落雪,如兄襟上臘梅,祯兒念切...
落英缤紛,如兄簪上珠玉,祯兒念切...
夜月如鈎,瑤光滿懷,只欲思兄,祯兒念切...
在無數的戰報中,有一封是謝祯的私書,獨獨寫給他的兄長。那信很長,不知被人讀過了多少遍,有一段因為指尖摩挲的久了,竟已有些模糊了...
那些模糊的字,是這樣寫的:
兄長為何許久不來祯兒的夢裏了?睡下去,除了砍不盡的人頭,便是殺不完的敵軍,竟看不到一株梅,聞不到一縷香。
兄長若再不肯來夢中與祯兒相見,祯兒的眼淚,恐怕就如大江東流,潺潺無盡頭了...到那時,縱是橫舟漂泊,祯兒也要去見兄長。
祯兒看《詩》時讀不懂,如今才明白,原來相思竟是這樣的苦。
然而,自謝将軍長大,便許久不曾說這樣的話了。
他規矩學的那樣快,禮法行的那樣好,滿口的君臣,日夜的進退有度——唯獨将他兄長那埋在胸中的、一顆泛着苦的黃連心、淌着血的相思竅,給遺忘了。
鐘離遙看着信,卻無故落了雙目的雨——那信被氤氲濕了,又被指尖珍惜的拂去了。他那疼惜着疼惜着——忍了又忍、念了又念、想了又想——分毫不敢去惦記的人,平白叫些輕浮的浪子哄了去。
鐘離遙分明是想克制着,給他搭橋鋪路,給他添置戎甲、給他金銀官宅,要他風風光光,站在高處,作個舉世無雙的少年英豪,作個震懾四海的簪纓将軍,作個天下人盡曉的、受盡了寵愛的帝王親臣。
除了帝王的深情,他的祯兒,配得上天下最好的東西。
都要給他,都欲給他!可是.....唯獨不舍得令人作個寵臣,平白牽制、抑或傷了他。是啊,鎖在眼前兒固然好,卻也如斷了根兒的梅,總有油盡燈枯的一日。
他希望自己的祯兒,那乖巧勇敢的祯兒——靜靜的長在土地裏,迎着風雪,飒飒的開出一朵鮮豔的花——而自己,是來澆水施肥的農人,不是堪折花枝、收懷自賞的游子。
所以,他那伸出去的手,每每都顫抖着斂回了袖中。
可是,祯兒何故如此——傷朕的心吶。
那聖潔而寒涼的面容,生了一抹悵惘,眼底的淺紅漸漸濃重,又緩緩消退。
德安候在一旁,不知何故,就拿絹子暗自抹了好幾回淚。
老奴才眼窩子淺,這會兒心疼的很。君主自小就由他看管、追随着,那全天下人捧在手心裏的孩子,一日又一日的長大,就好似沒有愁苦、沒有憂慮——
可事實卻不盡然,母族凋零、中宮花落,朝堂暗流湧動、四海虎視眈眈......那一樁樁、一件件,晾在青天白日下的光輝,使民生受益,使商賈富庶,在各色焦灼目光的注視中,是怎樣的籌劃和盤算,是怎樣的疲倦和隐忍。
別人不知,可他這老奴才盡知。
“主子爺,今宵還未用膳呢,飯菜都熱了三遭了,求您就吃點吧。”德安說着忽然又抹起淚來了,還有點置氣的意思,“要不然,您就遣老奴去,老奴也去江阜瞧瞧謝将軍去。”
鐘離遙讓他逗笑了,淡淡回轉身來,“哪裏有你的事兒,朕不過是胃口不好,又睹物傷情罷了。”那臉上的笑緩慢的又落下去了,“祯兒四海奔走,日後,這等無法團聚的日子,多着呢。”
德安那淚落得滴滴答答,帕子都捂不住。
“朕哪裏能次次下诏,将人從千遠萬裏的地方,喚回來呢。”鐘離遙輕笑一聲,卻反過來安慰他,“老奴休要再哭,到底是朕,還是你也想祯兒了呢。”
德安堪堪止了淚,“将軍雖不回來,可您這身子,日夜不休的忙,不按時用膳怎麽能行呢。”
鐘離遙道,“朕想去東宮轉一轉,想來散散心,便有胃口了。”
一直守在旁邊的壹撐了傘,就站在殿門口等待着,“殿外仍落雪,君主不如改日再去。”
鐘離遙冷淡淡的應聲,“何必多嘴。”
大家不敢違拗,只好随君主出行,那千禧宮點亮了燈火,德喜如今還守在這座殿裏,只不過沒有了謝祯,君主也不常來,此處越發冷清了。
宮裏的布置仍是原樣,打掃的一塵不染,就連桌上有一道謝祯不小心揮刀砍下的舊疤痕,都還露着呢。
君主失笑,“這張桌案,怎麽不曾換了去?看了真叫人羞煞,那時,祯兒非要纏着朕表演‘刀法’,平白可惜了這塊好木頭。”
德喜讪笑着擡頭,又僵住了,總覺得君主那笑有一抹苦滋味兒,他一時把握不清楚,又去看德安,見他也是一副紅着眼傷感的模樣兒,忙應聲道,“奴才這裏,還有謝将軍往日寫的書卷,君主要看上一眼,逗個趣兒嗎?”
德安打了個眼神兒,德喜便招手喚人去拿。
擡來的一張箱子裏,盡皆是謝祯小時候寫的紙張、練的書法,還有詩賦易等的書卷,另有一柄卷了刃的匕首——也不知他拿去砍什麽了,生了四五個豁口。
見君主盯着匕首看,德喜忙從箱子底下翻出來一柄木刻的梅花簪,“這匕首是謝将軍當時做簪子損壞的。”
“哦?”鐘離遙接過簪子,“他做了要幹什麽?”
德喜谄笑,不敢答話,“這...這....”
那簪子做的十分粗糙,想來是工具有限,有明顯打磨過的痕跡,但仍有細密的刺,摸起來還有點剌手。
君主看了他一眼,德喜不敢不說,“謝将軍當時年幼,說做了...給...給兄長戴,是那次您散發來過之後,才做的。君主恕罪,後來将軍應是自個兒明白了許多道理,就丢在箱子裏不肯再拿出來了。”
鐘離遙讓人收着簪子,那壹沒忍住開口,“這簪子上有許多毛刺,恐怕傷手,君主若留,可須小的再打磨一番?”
鐘離遙聞聲看了他一眼,那探究的目光似乎穿透面具,直盯透了人,還微微有些不悅,“朕就喜歡那等傷手的簪子。”
“......”一衆人默默把頭低了下去。
實在想不透,君主還有這等叛逆的一天。
壹忙應是,退到一邊去了。
那箱子裏的紙卷都是學字習文所用的,無一例外都在背面或角落處,寫着一串小小的兄長。
有幾頁是在太學上課時,寫的什麽“早間兄長笑了三次”、“兄長不愛吃黑米”、“兄長的手真好看”、“想念兄長,為何還不下學呢”,還有一句更甚,“若不是啓殿下眉眼有一分兄長的影子,定要打的他哭天喊地”....
令人嗤笑——這混賬小子,原來悶在肚子裏的話,甚多呢。
鐘離遙看了一會兒,臉上的神色緩和了許多,漸漸露出一抹笑意。
大家都聚精會神的盯着君主臉上的神色變化,見他笑着笑着面孔又沉寂了下去,終于,他擱了紙卷,忽然問了一句,“你們有沒有覺得,祯兒自長大了,便與朕生疏了——”
德安和德喜默默的搖了搖頭,分明是無人處更纏人了。
鐘離遙不悅,也不知是生了什麽氣,就念了一句,“讓他人臣之心、手足之親,他反倒聽話,也不見別的,如這等聽話,如今年關,也留朕一人在宮中了。”
大家不敢答,只有壹輕輕的說了一句,“将軍自己過年,想來更難熬呢。”
鐘離遙哼笑了一聲,意味深長的看他,“你倒是他培養出來的人,字字句句,替他說話。”
壹不敢作聲了,被人盯着看的害怕,便往後退了幾步。
“明日逐除,朕想念姝兒了,要去趙府過年,提前與趙大人招呼一聲。”鐘離遙突然說道,他擱下各色的紙卷,走到壹面前,“你,明日輪值,便陪朕去吧。”
大家連忙應是,趕着風雪又将人迎回了君主的寝宮。
鐘離遙好歹的用了膳,方才去歇息。
因休息的并不安穩,睡眠中呓語了三兩次。夜深處,壹就靜靜的守在窗外,目光與那跳躍的燭火一同閃爍着,直至冒出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