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誰吃了朕的菜
誰吃了朕的菜
戎叔晚回城第一件事, 就是跟君主彙報,因而那馬就停在了宮門前。馬奴進殿時,恰逢徐正扉剛與君主說什麽, 此刻見人來了,便退到一邊, 由他先說。
君主坐在座椅上,正在拭劍,神色悠哉,“如何?”
戎叔晚幹咳了一聲,道, “主子能先放下劍嗎?”
鐘離遙一頓, 好笑道, “什麽聽不得的消息,還怕朕殺了你不成?”
“您...還是先放下吧。”戎叔晚小心的跪下來了。
鐘離遙将劍擱在一邊,拂了拂袍衣, 笑道, “說罷。”
戎叔晚便一五一十說來, 肉眼可見君主的臉色黑了下去,說完幾件緊要的事兒,戎叔晚便道, “還有些別的,您還要聽嗎?”
“說。”
“謝将軍摟着楚三公子的腰, 楚三公子噘着嘴去親謝将軍, ”戎叔晚小心翼翼的接着說下去,邊說邊仔細斟酌着用詞, 捏着嗓子學道,“楚三公子說, 将軍那寬敞的床榻,難道不是為你我二人準備的?要謝将軍把身心都給他。然後....謝将軍就說,問秋,謝某的身心都在你這裏,還能跑了不成。”
君主沉默了一陣兒,問道,“你非要說這麽詳細嗎?”
戎叔晚道,“楚三公子要謝将軍給他簪發,用...一株臘梅。”他指了指君主桌子上的那株,“就是這樣的,一模一樣。”
鐘離遙站起身來,那脖頸處的青筋,隐隐乍現,然而又被人深吸了一口氣,幽幽壓下去了。
一陣沉默中,君主凜冽的聲息不像玩笑,那字句珠玑如诏旨般,“荊楚三百裏,圈起來,給朕養馬,你覺得如何?”
戎叔晚少見君主臉上的凝重,連慣常的微笑都隐沒了,那眸光如雪,眉眼冷湛,眼底的紅比臘月寒天的梅還要動人——令人頭皮發麻。
但他仍繼續說下去了,“小奴見床榻淩亂,不知前夜有沒有什麽...別的發生。再有就是,青天白日,楚三公子便去摸将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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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遙沒反應過來,一時皺眉問道,“摸什麽?”
“子孫根。”
“好,好啊,好極了。”鐘離遙垂眸,低聲笑了起來——
那笑聲清淡而琳琅,像是珠玉濺落在地、琉璃擲響,一切世間珍貴之物都被踐踏的粉碎。
良久,君主似乎笑夠了,在一地狼藉的寒意中,他緩緩道,“好個謝祯,好個楚問秋,好啊!真叫朕——刮目相看呢....”
“還有一個名叫汝玉的寵奴,聽說與将軍夜夜笙歌,連宿不歇,喊得嗓子也啞了,好幾天下不來床。”戎叔晚在君主沉寂的神色中,輕輕補了一句,“不過有個好消息,小的感覺,将軍應該是‘誘敵’之法,沒有謀逆之心。”
鐘離遙仍笑着,只不過,那笑容森森,分明有一種難言的隐痛,為着那寵惜到無措的年輕将軍受了人的蠱惑,“誘敵誘到這種程度,朕的祯兒...果然是長大了。”
“将軍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有這等事也不足為奇。”戎叔晚道,“君主寬心,也才不過幾個而已,等都玩膩了,想來就能收心了。”
鐘離遙回過臉來看戎叔晚,那目光鋒利之甚,叫人脖頸一涼,無言中有種窒息的壓迫感;君主袖中的手愈發收緊了,沒了劍...果然還是覺得空了些。
不等君主說話,殿外房允便來求見。
戎叔晚暗自笑了一聲,連忙告退,那瘸腿跑的之快,如一陣風,叫進殿的人摸不着頭腦。
房允此次來,本是想上奏誕辰之事,他進殿來,看君主垂眸坐着,便笑呵呵的開口了,“公子,好消息啊!”
徐正扉拿手臂搗了他一下,低聲道,“君主心情不好,你還是改日再來吧。”
房允傻樂,“哎喲,君主哪裏心情不好了,你看,還笑着呢。”說罷他又道,“心情不好也無妨,允這有個趣事,講給您開心一下。”
徐正扉往後退了兩步。
房允自顧自說道,“給君主誕辰準備的牛羊,原來關在膳房裏,後因那值班的廚子沒看好,跑出來啃了好幾朵菊草呢!允來時,剛見人把他們捉回去,那皮毛光滑,看來是吃的甚飽,您說,好玩不好玩兒?”
君主從思緒中擡起眼來,帶着一片涼薄的微笑,咬牙恨的聲線都在顫抖,幾乎是費盡了力氣克制着,“殺了,給朕都殺了——削筋拆骨....亦不足以平朕怒火!”
“啊?”房允疑問,又看君主不像是與他說話,但還是應了,“殺了?吃了幾朵菊而已...”
徐正扉戰戰兢兢去行禮告退,急忙的拖着房允往外跑。
果不其然,剛踏出殿門來,就聽君主壓抑着怒火,凜聲發問,“德安,朕的劍呢?”
房允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他問,“吃了幾顆菊,為啥要殺了....啊?”
徐正扉抖着肩膀笑了一陣兒,道,“來,我問你,如果君主想吃一盤菜,從菜苗就開始等,施肥、澆水、捉蟲,又是怕風吹了、又是怕雨淋了,好不容易等菜苗長大了,洗洗幹淨做成菜,又跑去盯着廚子仔細做,蔥姜蒜油鹽一樣不落的調理好,剛做熟了端到桌上,那個香氣噴噴——饞的君主都流口水,可是呢?又舍不得吃。急得日日守在桌前唉聲嘆氣、甚至....舉着筷子繞着桌子轉了三圈兒,都忍住沒動筷子。”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就這麽個時候,突然來了幾個乞丐,一擁而上,把菜舔遍了,又吃又嚼又打嗝,你說這....君主能不生氣嗎?恨不得殺了這幫人呢!”
房允目瞪口呆,“那也太慘了吧——饞成那樣都沒舍得吃,卻讓乞丐捷足先登了!怪不得生氣,可是這跟牛有什麽關系啊??”
“什麽牛不牛,我看你啊,像頭豬!”徐正扉笑的花枝亂顫,溜達着遠去了。
殿中沉寂,如雪落無聲。
接連幾日,君主都斂了袍衣,喚鷹爪軍來陪他練劍。
殿外,風雪飒飒,鐘離遙目光冰涼,那招式與劍花,帶着壓制的怒火與激揚的心痛,狠厲決絕,逼得人連連後退。
鐘離遙一劍挑穿人的肩膀,那血潺潺,“廢物。”
德安懷抱君主的披風,候在一旁,神色擔憂卻不敢多勸。他想,誕辰之日,謝将軍定會回來,到那時一切解釋清白,君主便能消氣了。
然而,誕辰日,君主多飲了酒,單薄衣衫在庭院中舞劍時,夜風寒涼,風雪吹拂,仍不見謝将軍回轉的身影兒,不僅人沒回來,竟連個消息都沒有。
聽聞江阜來賀的臣子說,謝将軍夜夜笙歌,卻令兵士不歇、加緊訓練,并禁嚴了營帳,任何人不得出入,要停歇至年關呢。再問別的,好像楚三公子正在荊楚準備及冠和封儲君儀式,想來将軍帳子裏的是那幾名——是馮氏新送的男寵。
君主雖心火濃郁,卻無一個枉殺,更不曾遷怒了他人。
德安便看着君主暗夜輾轉,白日卻照舊微笑。到底是怎樣的隐忍,方才做到這般地步,他既未曾因怒火耽擱那朝中政務,亦不在朝臣面前冷下臉來,反而輕笑着的喚臣子們安心過年。
那怒火,裹着落寞,在深夜的庭中,盡皆化作了劍光。
“再來。”鐘離遙挑起人的劍,抖落了一小片雪花,神色寂寥。
那鷹爪軍的侍從早已力竭,單膝跪下,“天寒如此,請君主改日再練。森*晚*整*理”
鐘離遙高舉着劍,劈落一瓣雪花,在漫天幽黑中灑下的雪白中,盈盈如淚光。他盯着院中生長的梅樹,沉默了一會兒,啞聲說道,“罷了。”
身為人君,是怎樣的無奈——如今,就連身子,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德安想上前,被人攔住了,他吃驚去看,原來是鷹爪軍又來的一名衛士,應是來接替剛才那位的。
“小的願意陪君主練劍。”
鐘離遙緩緩回身,瞧了人一眼,興致缺缺道,“罷了。”
“那小的舞劍一曲,為君主解憂。”
鷹爪軍的職責與使命,想來是舉衆盡皆清楚的,縱是命都是君主的,又何妨哄他開心一遭呢。
鐘離遙輕嘆了口氣,轉過身來,靜靜看着。德安便趁這個空當,給他系好了披風。
這人退後幾步,在漫天雪中舞起劍來,寒光飒飒,蕩起一陣緊肅的風。那劍确實舞的別致,雖然比不得謝謹用劍招式漂亮,也比不得謝祯舞刀遒勁,但就是有種雅致賣弄的滋味兒。
他舞的十分賣力,舉劍劈落一串梅花,拿劍鋒舉着遞到君主面前,“聽聞君主喜歡梅花,風雪之下,與君主合宜,小的鬥膽獻與您。”
鐘離遙垂眸看了一眼,又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排行首壹。”
“哦?”君主挑起眉來,舉劍落在他脖頸上,那聲音陡然充滿殺意,冷的令人毛骨悚然,“謝将軍就是這麽教你的嗎?到底是你想獻花與朕,還是想要朕簪花賣弄——與你看?”
“小的錯了。”那人吓得“噗通”跪下去,面具下的聲音總有種模糊嘶啞的感覺,“小的不過下賤奴才,只是想讨君主歡心,未曾有一分肖想。”
天子風華,焉是世間俗物可比的?
君主胸中生出一陣隐痛,不知是冷還是氣,握緊劍的手微微顫抖着....他腦海中浮現謝祯與人簪花的模樣,那種笨拙而柔情的笑容,曾無數次的出現在那人盯着自己看的時候——分明是他自己要的人臣之忠、手足之親,如今,謝祯竟真的退遠,将那目光流轉至那等輕浮狂徒的發間了麽...
那思緒戛然而止,君主收回劍來,冷眼看他,“朕曾好奇行首的人物兒,今日一見,除了放肆,倒沒別的本事。”
“是。”
“朕看你的劍法,倒有幾分謝将軍的影子。”
“是,小的跟謝将軍學的劍。”那人跪着,“将軍曾說,要解君主之憂,哪怕以性命作禮,故而小的剛才一時沒分寸,請君主恕罪。”
“罷了。”鐘離遙淡淡道,“算你有心。”
這君主之憂,便是将軍給的,又談何解憂呢——恐怕今時今日,君主睹物傷情,越發的憂愁難受了。
鐘離遙沉默了一會,道,“這幾日,你便跟着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