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肉體凡胎
肉體凡胎
君主讓他起來答話, 懷令之卻執着跪在人面前,那姿态雖是仰望,引頸卻如仙鶴般, 一雙透亮而神秘的眸子折射出棕和綠的光彩。
鐘離遙揉着眉,淡淡笑道, “懷卿總是這麽盯着朕,究竟是何意啊?”
懷令之就這麽盯着人,視線纏繞着在天子身上,舍不得放開,“仰望天子, 可窺其氣脈盈虧, 如觀天道, 臣癡迷于斯。”
鐘離遙笑了一聲,“那你倒是說說,從朕身上看到什麽氣脈了?”
“有紫氣充盈, 龍脈數九, 萦繞于天子左右。”懷令之神色認真, “想必是天命所授,道之所守,起伏有如四時光景。 ”
“懷卿總是讓朕聽得糊塗呢。”鐘離遙動作滞了一下, 又想起傳聞‘望氣’之玄說,遂也笑了, “今日朝會, 卿說朕乃為孤辰,是何解?”
“天子即為天命, 解法便在君主胸中。”懷令之似乎真的觀摩着君主身遭某種盛大而輝煌的光景,那眼中燦爛閃爍, 竟不像是虛幻。
鐘離遙似笑非笑的應了一句,“于朕,三年足矣。”
“今朝君主意欲三年,他日君主意欲五載。歲月與您,不過平添趣味罷了。”懷令之激動道,“娶妻生子、逆履而行,抑或天下稱臣....凡世間可為與不可為,君主起心動念,即是因果。”
鐘離遙垂眸看他,笑的意味深長,“卿竟錯看了世間事,朕不過肉體凡胎,執天道為人事而已。起心動念,不敢逆拂。”
懷令之愣了片刻,似不解般,凝神問道,“肉體凡胎?”
“肉體凡胎,生老病死,不過百年。”鐘離遙平靜而從容,微微折身近他幾分,“生子而為繼天下,此事,總有人要做的。”
懷令之直起身來,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君主的手腕,另一只手替他斂起寬袖來,在那只羊脂玉般韌而勁的手臂上按下二指,并推力至臂彎處,神色閃爍不明,眉眼淡出一種近乎破碎的困惑來。
君主那臉色驀然就冷了下去,他擡手撥開人,反手掐住懷令之的脖頸,幾乎将人從地上提起來,為他的失态和無禮,那聲音輕柔而冷湛,只令人脊梁骨都豎起一串寒霧來,“卿甚放肆。”
君主的手,究竟幾多尊貴?如奉在廟塔中的菩提,只供瞻仰而已。或許,唯有拂拭那将軍眼底的熱淚,抑或撫摸将軍唇角的酒水時,方才能被人的肌骨燙熱,染的幾分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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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令之憋得臉色泛了紅,那肌膚卻襯得更漂亮了,他仍似不曾後悔般,執着與君主的“肉體凡胎”四字,直到被人松開,他方才狠狠咳嗽了一陣兒,再去仰望君主,“臣方才懂得君主所言,君主若尋‘破解’之法,可對外稱,須三年清戒,人之愛或欲,盡皆抛棄。若三載之後,仍需時日,便可稱:以身獻與天命,保四海之生息繁衍。”
鐘離遙方才淡淡看他,“此法合宜。”
此時,諸人臣及君主,尚不知以懷令之所觀現、所思想。自那之後的數十年來,他無一日松懈,片刻不停息的尋覓天道之罅隙、凡胎之養法,以五行生克之理、八卦變幻之力,企圖留住這一絲眼目中的天象詭谲。
一向崇敬天道之理、不敢違逆一分的懷令之,用目光纏着鐘離遙認真打量,心中驀然生出一股決心與恐慌,竟迫使他——不得不——與天道自然抗衡,意欲留住這天子凡胎。此子所想,或許便是,世間人不解,而天子無須理解的事。
君主遣人去了,獨坐片刻,又處理起紛雜政事來。
讓懷令之攪亂心緒的人,好像被人平白唬了一下,竟有幾分恍神,心下不知還敢不敢惦念将軍。鐘離遙自顧自苦笑着,又嘆了口氣;德安默數君主嘆氣的頻次,竟覺憐惜傷感。
好在接下來的喜事,沖淡了那傷感。宮中四處喜悅,鮮紅漫天,綢緞錦繡、歌舞聲樂,都襯托的任何一處無甚悲情。
姝兒公主的宮中,更是琳琅風光。那滿箱的珠玉堆滿了兩三個房間,君主左右瞧着那些簪環和鳳釵流蘇,各式花樣盡有,仍舊問道,“這等精致的用物,不知夠也不夠?”
想來世間女子能有的,盡皆齊全了。姝兒不甚在意,笑道,“皇兄不必管那些,左右不過是些金銀,姝兒不常戴的,便不必運出宮了。瞧瞧姝兒這嫁衣可好?”
“總有要戴的一日,你無事便回宮中住罷。”君主叮囑人好好與姝兒收備起來,又去看她的衣裳,鳳冠霞帔,用物皆是中宮的标準,“就是不知那小子,可否能配得上姝兒這等風華。皇兄每每思及此,不由得感慨萬千,心中不舍。”
姝兒圍着鐘離遙轉了一圈,仔細打量他,“皇兄近日好像瘦了幾分,難道是為姝兒出宮?瞧着臉色,也不算好。”
鐘離遙笑道,“正是為此呢!”
“恐怕不是呢。”鐘離姝笑眯眯的看他,“姝兒可是聽說,自打謝祯兄長出征後,那膳宮裏的廚子便每日犯愁,思量做什麽可口飯菜方能哄皇兄多吃兩口呢。”
鐘離遙失笑,“好個伶俐的小丫頭,朕可不曾聽到這番傳聞,想必是你編排出來打趣的。”
“是呢。”鐘離姝引着君主瞧了一遍衣裳,又觀摩了一遍嫁妝,最終得了句:“朕覺得不足,再添些才好。外面不比宮中,萬一有個短缺,又如何是好?”
姝兒從嫁妝中揀出一只珊瑚寶珠嵌制雲鳳釵,笑道,“吾聽建州說,這樣的一只釵子,便夠尋常百姓家吃個一年半載,皇兄瞧這三間宮房的珠玉,姝兒恐怕一輩子都吃不完。”
鐘離遙接過那釵子細細打量,又憐愛的去瞧妹妹。
“宮中并無其他女眷,全上城的珠玉并女兒家用物都讓皇兄賞給姝兒了,哪裏還愁不夠呢。”鐘離姝道,“姝兒這一去,雖能回宮,卻也不比往日,再不能随時伴皇兄左右。這一眼望不盡的宮殿檐廊,便只守困着皇兄一人了。”
鐘離遙看她,卻見姝兒手指撫摸着嫁衣上的一顆寶珠,自顧自說道,“天下之大,大不過天子一人,皇兄定要珍愛身體,方有長遠千秋;再者,情愛于皇兄,雖無甚用處,可——若是坐在這等的尊貴高處,都尋不到情之所鐘,總歸是孤獨的。偶爾得了這樣一顆寶珠,縱然光輝,卻無人分享,又有何等的意趣呢?”
“皇兄之雄才大略,凡塵草物焉能入眼?”鐘離姝笑了笑,“就怕那入了眼的,卻留不住。”
鐘離遙輕描淡寫的提醒她,“姝兒焉知他日,不是這等苦惱?”
聰慧敏銳的鐘離姝猛然捕捉到這話裏的深意,那靈感卻又倏然而逝,再也尋不到了。至此,她不由得微蹙了眉,正要再問,鐘離遙便哄她去瞧趙府送來的聘禮,一時把人支開了。
“這數十血親手足,唯姝兒最得朕心。”鐘離遙望着她的窈窕身影,調侃道,“她素來聰慧,只不過如今尚稚嫩,再有個三五載,定能知朕今日的苦惱。”
鐘離姝到最後也沒想出,那話到底是什麽緣由,因為忙着婚事,沒過多久,便将此語抛諸腦後了。
公主的姻親按照君主姻親的規格來舉辦,可見其受寵之甚,白日宴請群臣,是為宮宴。合昏禦馬娶親,迎公主入府舉辦儀式,晚間在趙府再舉辦正宴,是為府宴。
那招搖聲勢之浩大輝煌,宮轎之碧玉生輝,自宮門迎出時,圍滿了四下的百姓與街鄰,令人随行抛擲的,喜糖、銅板和碎銀子,盡皆有之,可見其地位、夫家之重視。
一路上,那趙建州笑的眼睛都找不着了,綢花高馬、神采飛揚,英姿正合宜。
鐘離遙坐在趙府的高座上,含笑看着一對兒新人停在府門外。
那喜婆喚道,“踢轎”,意欲為警示新娘,日後遵從夫家規則,那趙建州是一樣兒都不敢,乖乖跪到轎子外邊兒,求公主下旨令他掀簾子。
侍女捂着嘴笑,替他把簾子掀開,他便擎着公主下轎,要不是四下幾百雙眼睛盯着,他早就擁着公主入門了,哪裏舍得讓她走一步。
行至中庭,喜婆又請公主“踏過火盆”,趙建州急忙喚人去撤,大家攔他,解釋這等事乃是習俗,祛除晦氣、紅紅火火。
趙建州彎腰抱起公主來,自己橫跨步邁了過去,一時又壓低聲音湊在公主耳邊道,“姝兒放心,建州哪裏會讓你受委屈,這等用物,當然是為了祛除我身上的‘晦氣’了。”
鐘離姝低聲笑,“正該如此。”
趙建州攜着公主行禮,二人拜堂,動作間沉重而華麗的喜服好像跌宕着,搖擺出一種瑰麗的氣勢來,晃得人眼底、心中盡皆是喜色。
鐘離遙居于高座,笑着看行禮二人,再看主座上的趙固夫妻二人,颔首微笑。
四下熱鬧,那遞上的熱茶、舉起的酒杯,卻令君主走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