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焚琴煮鶴
焚琴煮鶴
入府才過戌時, 天有幾許陰沉。
君主不許人通報,跟回自個兒家一般,悠哉轉過連廊, 獨自往內庭去了。他手中還擎着一把湘妃竹骨垂玉墜流蘇的扇子,在八月底濃夏的風中, 薄衫輕揚,姿态轉折間,風流如玉。
謝祯人在書房,背對着門,也不點燈, 房內只有些零星的光影自窗外打進來, 托腮盯着面前一卷冊子發呆。
鐘離遙入了門來, 見他全然不覺,又走近了幾步。
“祯兒。”
謝祯想的入神,一動不動, 竟連喚了三聲都沒聽見。
鐘離遙從他身後, 俯身下來, 雙手扣在桌案上,似把人圈在懷裏,幽幽的又喚了一聲, “朕的大将軍,為何不理人呀?”
謝祯一個激靈, 慌亂之中撞到人的下巴, 把君主吃痛的後退了兩步,那扇子也摔落在地。
鐘離遙紅了眼尾, 任由他捧着下巴仔細查看,哼笑道, “好你個謝祯,朕好意來看你,你倒存了這等的力氣傷人。實在痛哉!”
謝祯捧着人的臉,拿拇指細細的蹭,懊悔不已,“謝祯該讓那千萬刀去剮,怎能這等魯莽,傷了兄長。”
瞧他那副緊張的樣子,君主似心滿意足,笑着拉開他的手,“罷了,今日饒祯兒一遭。就是不知你想什麽呢?這麽入神,朕喚了你三聲,都未曾聽見。”
“兄..兄長...”謝祯心中百感交集,彎腰去撿扇子,“我....”
“朕看了你的捷報,如此大喜,怎麽反倒比平日更顯傷心落寞呢?”鐘離遙憐愛看他,唇邊仍含着笑,“晚間想來也沒用膳?怎麽離了朕的眼前兒,越發不知愛惜身體了。”
瞧他那委屈神色,君主還想要念他幾句,不等再次開口,勇武骁勇的大将軍卻主動撲上來,抱着人不肯撒手了。
君主神色克制,安撫的拍了兩下背,“瞧你,哪裏來的小無賴。”
Advertisement
“兄長...”謝祯滿腹的委屈和疑慮想說,可每每話到嘴邊兒都吐不出一個字眼兒來,他此刻只恨自己笨拙,竟不知從何問起。
他想問,兄長早便知我身世,方才待我這般好嗎?他想問,兄長分明就要與他人交歡恩愛,為何仍要這等關切自己?他想問,兄長如此多年,竟無有一分情意多餘給自己嗎?他想問,除了捷報,他還能再獻上些什麽給君主呢?
謝祯好似忽然被打開了天靈蓋,那多年來纏在心裏、如螞蟻般啃噬的濃郁情事,隐約有了些眉目,但被君主的微笑自持阻擋着,他又恍惚着,一切不過如夢境一般,是自己妄想到逾矩。
官宅、金銀、封賞——他的兄長給了一切,卻又一分都舍不得給。
謝祯心中對自己懊惱氣憤,甚至生了埋怨。他恨自己的笨拙,分明滿腹的苦惱,卻一件也想不明白。
他這麽想着,也這麽緊盯着人的眼睛。
長久的沉默中,瞧他磨蹭,君主笑了笑,只好拿話點透他,“怎麽?得知與朕不是親生的手足,平白生了悔恨?”
謝祯微微瞪大了眼睛,噎住了,“兄長竟全知曉?”
“此事盡知十載有餘了。”鐘離遙挑了挑眉,嘆息道,“亦是母後病榻之中,方才知曉。初見那日,全無半分算計。”說着他微微拉開些距離,又被人追近了,“為兄知你想問這一件,今日全都告訴你了,還不肯放手?”
“那兄長為何不曾告知與我?”
“祯兒從未問過,兄長如何平白說起這茬。”鐘離遙看他,“原以為你并不在意,誰知,自打鐘離啓喚你去那一趟,倒像是迷了心竅般,日夜苦苦思索。”
謝祯茫然,“那....”
“是朕遣戎叔晚去尋的,他此番告訴你,也算機緣之下。”鐘離遙笑道,“朕之生母乃周天子血脈,生父乃嫡長太子繼位之尊,天下人知與不知,何妨之有?”
謝祯小聲嘀咕,“安寧公主還與兄長點了腹中親,如今還不是全不作數...”
鐘離遙眯起眼來,仔細瞧他,“祯兒,你嘀咕什麽呢?”
謝祯乖巧搖頭,又湊近了去看他下巴,心疼道,“兄長,似乎紅腫起來,這可如何是好?”
君主拿扇子敲開他的手,那扇骨挑撥輕擡,如一柄無刃的劍,直逼開二人的距離,“無妨,不出一二日,也就消去了。朕今日來,是想與祯兒接風洗塵、痛飲一番的,別的暫且抛擲腦後吧。此之後,餘下幾日,朕事務纏身,想來難得再有功夫了。”
謝祯不敢再近前,只好直愣愣站在原地,“什麽事務?兄長為何避而不談?就連信中也不曾說!若不是隴桑停戰時說破,難道竟不讓謝祯知道?”
鐘離遙淡淡笑道,“此事,你領兵前,不是便知道了嗎?”
“可是,并未說就在近日。”
“這等事,有什麽緊要的。”鐘離遙慢條斯理拿扇骨拂了下袍袖,便坐在了書房正中的那張椅子上。此刻,他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人,亦在昏暗的光影裏笑着,“日後閨房之事,難不成也要向将軍彙報不成?”
謝祯轉過身去扣緊房門,遲遲不肯轉回來,“兄長一說這等事,便喚将軍,祯兒好像明白了一些。”
因門扇緊閉,房間裏更昏暗了些,然而這受了遮蔽的光影流蕩在兩人的袍裾和寬袖之上,卻生了流光躍金的色彩,在眼底旖旎着。
“祯兒,”鐘離遙突然喚他,聲音變得溫柔而涼薄,“跪到朕跟前兒來。”
謝祯遲疑了一陣兒,仍轉過身來,聽話的跪過去了。他擡起臉來看君主,像等待命令的兵士一樣迫切而緊張。
“朕要的,不是祯兒的傾慕,而是将軍的忠誠。”
君主的笑容仍是冷淡而隐忍的,他握住人的後頸拉近到眼前,一字一句,極平靜道,“是一種,即使沒有愛,也要灑熱血、凃肝膽的愚忠,以人臣之心,以手足之心。”
這十數年來的赤誠濃情,被君主至高無上的才略,踐踏的如蹄下血泥。
縱是這樣,謝祯仍盯着他看,那目光中的癡迷和臣服,比眼淚還要亮,“謝祯明白,謝祯願做兄長的一柄刀,一只棋。”
鐘離遙頓了好一會兒,方才撥開他,站起身來欲往外走,那身姿被剪切成模糊而幽深的影子。
“祯兒明日,便回轉淮安吧。朕大婚之喜,已收到了最好的賀禮。”
謝祯握緊了手心,咀嚼着這句話,卻不知君主所說的最好賀禮,到底是一封捷報、還是一腔愚忠,抑或別的什麽。
但他不敢再問,只能低低應了句,“是。”
那門被人打開,瞬間光亮些許,謝祯跪在原處,又問了一句,“兄..皇上餓了嗎?用過膳再回宮吧。”
*
鐘離遙不知是憐惜抑或別的什麽,仍留下來用膳。
只不過,一頓飯吃的蕭索,二人對坐,卻仍是獨酌,謝祯幾度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說什麽,只敢在無聲處留一道缱绻的目光。
盛夏夜,外頭淅瀝瀝落了雨,那雨水混着泥塵香氣,分明比酒還濃稠,令人無端感傷。
德安喚人準備雨具,挨個在外頭恭候着。
飯罷,鐘離遙站起身來,謝祯默默替他添了件披風。
風狂吹着,一個閃電霹靂而過,殿內的燭火倏然熄滅。
鐘離遙頓住了,他回過神來,去看謝祯。
謝祯正掀起袍衣來,似乎要跪下——恭送他出門去。然而那雙眼睛,在閃電餘燼裏,卻無端的映出幽怨和渴望來。
像一只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野獸,殘暴、兇狠、用粗砺的身體試探着危險的刀鋒,夜風穿過殿堂的縫隙,刀鋒上的寒風在流瀉的亮光中,跳躍進那雙幽深的雙目中,堅韌的痛苦着、無聲的激蕩着。
野獸本該獨行,但他臣服于他的主人,從此,一切的幽深與痛苦有了寄托。
凝聚在傷口的、湧動着的生命力,正在眼底滾燙。
他的君主靜立于此,居高臨下,忽然開了口,用一種輕柔而冷淡的腔調問道,“你想要朕給你什麽?”
那種浮游于唇齒間的好聽音調,就那樣踩在他幽深的傷口之中,輕輕挑釁着,柔和,緩慢,然而刺痛。
野獸沉默着,胸腔裏有無聲的嘶吼,喑啞着流回血液。
鐘離遙仍是一副寡淡而冷靜克制的神色,他擡起手來,掐住那因臣服而揚起的脖頸,“朕問你,要什麽?”
“謝祯...無所求,願為兄長枕戈待旦,獻身大業。”
君主微笑着,手底能清晰感受到他緊密的呼吸、滾動着的期盼與兇狠壓制着的怒火,繼而是細細的窒息咳聲。那微笑更加濃重了,因着野獸的乖順、臣服,信任與毫不反抗。
終于,君主松開手來。修長而好看的手指沿着脖頸向上,撫摸着謝祯臉上的疤痕和緩緩垂落的淚水。半晌,鐘離遙握住他的下巴,拇指抵在那雙幹涸、微微起皮的淡色嘴唇上,輕輕摩挲着。
拇指愈漸用力,直到那雙淡色的嘴唇泛了紅,野獸的鋒利牙齒仍隐匿着,不敢傷了主人半分。
他俯視着,失神許久,“祯兒為何落淚?”
“兄長聰慧至此,卻也不知?”
君主終于将目光從那動人的嘴唇上移開,緩緩道,“朕,不知。”
謝祯筆直跪着,輕輕伸手去抱住他,因姿勢将頭擱在他的小腹處,聲音淡的失了疑問,卻像是困惑的呢喃與悲傷,“兄長為何如此待我?”
鐘離遙由着他作這般淺薄的放肆,任那雙手臂攀附在腰腿之間,并無半分令人遐想的動作,只是愛慕又憐惜、幾近惶恐的緊抱着。
半晌,這位皇帝才肯出聲,仍是那份冷靜自持的态勢,輕重冷淡之間游刃有餘,“祯兒想要朕如何待你?——想是祯兒戰功赫赫,為兄委屈了你,待朕大婚之後,必有重賞。”
那雙手終于頓住,緩緩滑落了。
野獸獨吞這滿腹濃重的腥甜的夜色,只慢慢跪倒在主人面前,他一字一句,哽咽而認真,“謝祯,感謝聖恩浩蕩,得此垂憐。”
君主不語,忽冷笑一聲,轉身便要離去。
“兄長。”
鐘離遙聽得身後人喚得一聲,大有悲怆之意,不由的頓住腳步。
站定許久,他到底是未曾回頭。終于聽得身後又傳來一句,“無他,雨落得急,天黑路滑,兄長小心。”
君主拂袖踏出門去,随從忙将殿門緊緊關上。一道門扉就此掩了寒光,将兩人再度深深隔開來了。
許是夜色清悲、風雨琳琅,不待開口,兩行熱淚忽而洶湧,鐘離遙就那樣站定在殿門口,一步再也向前不了。
他背對着殿門,聞得身後傳來一片器具零落聲響,繼而是長久的死寂,夜色氤氲,大有焚琴煮鶴之凄涼,耳邊有如風雪飒沓,梅花紛紛,他忽憶起了少年時光。
德安遞上一張帕子,擦拭他的眼底。
鐘離遙沉默一霎,突然回轉身來,尊貴的一雙手伸了出去,剛碰到那扇門,便聽德安忽輕喚了一聲,“皇上。”
那雙手就此頓住了。
無盡的死寂中,就是這樣一聲“皇上”,把門緊緊鎖住了。
如是而已,他自然記得自己是誰。
他是天下的主人,他腳下踩的是疆土無邊,他胸中裝的是黎民萬千,他眼中看的是萬裏江山,他的一顆心,僅有片刻的空隙,才能裝着他那浴血奮戰、九死一生的年輕将軍,然而,也僅有這片刻、這縫隙了。
鐘離遙遂回轉身來,負手立定,輕輕笑起來,然眼中夜色模糊,胸中悲涼凄怆,“罷了,德安,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