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腹背受敵
腹背受敵
在終黎與恩邦的交界線上, 有一條淺溪,仰望流雲浮動,遠觀視野開闊, 此地秀麗如畫,卻偏偏添了一道驕揚身影, 平白煞風景。
鐘離啓勒馬回身,冷眼瞧着謝祯,“他日再見,便是你的死期。”
謝祯神色平靜,“若非君主仁德, 留你一命, 你何至于有他日?謝祯不才, 今日放你,亦能再度擒你。望你顧念君主之恩,好自為之。”
鐘離啓哼笑一聲, 禦馬飛奔而去, 那馬蹄踏過淺溪, 濺出晶瑩肆意的水花,一聲張狂的“終黎于我,定囊中物也”飄散着曠野之上, 漸漸淡了。
手下人憂心道,“将軍, 還未見到徐大人和軍督使, 難道不怕他們不守信?”
“不必擔憂。”
鐘離啓下榻之後,果真第一時間丢了馬繩與下人, 立即便要去見徐戎二人。
徐正扉瞧着他這副模樣兒,笑着行了個禮, “許久不見,殿下還是老樣子啊。”
鐘離啓扯過一道鋼骨鞭來,威風頗足,“沒想到你二人還算有點用處,風光的‘徐大人’,你也有今天?”
“來人,打開牢門,讓吾和老朋友敘敘舊。”
侍衛乖乖打開牢門,讓他進去。
鐘離啓揪住徐正扉的襟領,欲要扯他出來,卻被一只手強行撥開了腕子。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狗奴才。”鐘離啓笑笑,收回手來,“戎叔晚,又見面了,今時今日,不知你還有什麽話要講。”
“小奴失禮,這不是那蹭人靴子底的啓殿下麽?怎的,偌大的終黎牢中容不下你,來這等地方做喪家之犬?”
戎叔晚慣常的冷笑神色實在尖酸,又是一副不屑而陰戾的模樣,果不出所料,這兩三句話頓時激起了他的怒火,那注意力也從徐正扉身上轉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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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只說要人,卻不曾說要死的還是活的——”鐘離啓喚人,“把他給我綁起來,今天,我就要讓他知道知道,怎麽做條聽話的狗。”
徐正扉道,“我二人也算作救你一命,你如何這般作為?”
鐘離啓擡手就甩起鞭子,朝人打去,戎叔晚攔在前面,一手握住,那鋼骨鞭的楞刺刮在手心,直勾出一道血淋淋的疤來。
鐘離啓欲往回拉,被他狠狠握住,那鮮血潺潺潤濕鞭子,滴滴答答往下流。眼下只見戎叔晚的眸色愈發幽深,徑直往前逼近兩步,竟把鐘離啓憾的退了一步。
趁他二人就這樣對峙着,徐正扉悄悄退到一邊,不知從哪裏掏出來一塊碎銀子,朝守衛遞過去,“替我去尋泗平候救命。”
泗平候悠哉悠哉來時,那戎叔晚渾身血肉淋漓,背上大喇喇敞着白肉,翻出一道道溝壑來,原來的傷痕不待好透,新的傷痕又覆蓋上去,已經模糊一片。
“啧啧啧,”隴桑看着戎叔晚這副慘樣,再看看旁邊神色慘白的徐正扉,直搖頭嘆息,“原來公子喜歡這等英雄人物兒,好不可惜,如今也是個破了相的。”
徐正扉不知是驚懼還是憤怒,那聲音有些顫抖,“王爺請勿戲弄我二人,扉知您素來一字千金,竟要見死不救?難道錯看了您不成?”
隴桑笑道,“這是自然,本王既答應了你,便會放你二人歸去,好歹也算是與你們君主的頭一次交易,絕不會失了信。”
鐘離啓擰頭看他,冷笑一聲,“泗平候這話未必太滿,這是啓的人,難道交由你來處理不成?”
泗平候佯裝驚訝,又問徐正扉,“這位便是你們終黎的二殿下?——本王還以為哪裏來的蠢貨呢?他竟不知麽?”
鐘離啓怒道,“你這是何意?”
“啧——哎喲,尊貴的啓殿下啊,您還看不出來眼下是個什麽境況嗎?這裏是恩邦,不是你們終黎,”泗平候輕拍了兩下他的肩膀,頗顯苦惱無奈的搖着頭,“實在可惜,在這裏,本王說了算。”
鐘離啓被人晾到一邊兒,眼睜睜看着泗平候送他二人出牢門去。那戎叔晚走一步地上便濺出一道血花,渾身的傷竟還能硬撐着往外走。
行至庭外,泗平候盯着徐正扉又細細打量了一晌,笑道,“公子當真不留下嗎?本王雖不及你們君主之威,到底要比你身邊兒這位強幾分。”
徐正扉神色不善,“王爺請勿取笑,我二人今日謝過王爺恩情。”
泗平候拿手去蹭了下他的下巴,又笑眯眯去摸他的屁股,動作還沒等落下,就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握住了腕子,給人吓了一跳。
那只手似鐵鉗般,兇狠用力,泗平候遂擡眼去看手的主人,眼睛微微眯起來,頗為威脅意味。
戎叔晚仍是冷笑着的,那睫毛微微一顫,便抖落一滴血痕來,“王爺,小奴的朋友不喜歡這般輕浮。”
泗平候笑笑,抽回手來,“本王失禮了,兩位請罷。”
徐正扉往馬背上爬,也不只是緊張還是着急,爬了兩次都踩滑了。戎叔晚翻身上馬,一把揪住人的衣裳,提拽上來勒在胸前。那馬繩一甩,雙腿狠夾,良駒立即飛奔揚蹄,踏塵而去。
手下人問,“王爺,要不要追?”
泗平候沉思了一陣兒,竟盯着那遠處的身影,幽幽嘆了句,“罷了。”
這二人一路飛馳,路上血水橫流,氤濕了徐正扉的半張背,他被人鎖住不敢亂動,便問,“你還能撐住嗎?再有幾裏路,就到邊界線了。”
戎叔晚不答,沉默趕路,但那氣息不均之甚,聽起來只覺出氣多,進氣少。
穿過密林,入曠野之處,距離溪澗不過百米距離處,他忽然勒馬停了下來。
徐正扉忙轉頭看他,見他一張臉白色毫無血色,目光卻凝神盯着那天邊,一雙眼睛被映的晶瑩,染了赤紅的底色,不由得沿着他目光望了過去。
那落日餘晖肆意揮灑,映紅了漫天的雲霞,如赤紅烈焰般,灼灼燃燒着,是那樣的悲壯而凄怆、決絕而堅定,好像沒有退路般,不顧一切的、肆無忌憚的、縱情的用生命來綻放。
“仲修且看...那漫天的雲霞,好似君主登基那日所披的錦緞。”戎叔晚癡癡的盯着,眼底被燙出半顆淚來,他啞聲道,“小的不通文采,說不上什麽詩話來,只覺得好看。”
徐正扉盯着那張慘白而鋒利的側臉,驚覺這馬奴似胸中有什麽濃烈情愫,難以表述,竟也平白無端生出來一種落寞和震撼來。
他若是個少年游俠,禦馬輕笑,折花長街下,又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可他偏偏要蟒座,要天上的輝煌雲霞,要世間人跪伏在腳下,乖乖聽話。
徐正扉在想,那白雲和餘晖交織着,分明像是一碗添了菜油水的白米飯——在那衣衫零落、任人欺辱打罵、四處偷盜茍活,朝不保夕、風餐露宿的流浪生涯中,戎叔晚日日惦念的白米飯。
但徐正扉什麽也沒說出來,他只是盯着溪澗對岸等待的一群兵士,沉默。
正在這時,一箭破風之聲直擊而來。
戎叔晚警覺禦馬轉向,快速奔逃,為了護着人背對箭矢方向而去,後肩和膝彎各中了一箭。
好在謝祯接應及時,這二人得以逃出生天。
但眼下這光景,戎叔晚渾身的傷肉還不知道撐不撐得住,膝彎那箭已經穿透骨肉,箭簇在膝蓋上突出一塊,縱是活過來,這條腿也決計是保不住了。
将人擱在床上卧着,那節骨眼上,戎叔晚急急喚謝祯,湊他跟前兒耳語了一個地址住處,“你去找這個仆子,到那時,一切想知的,定都大白于胸。今日将軍救我二人,小的也算還了你這人情。”
不等謝祯說話,他便昏死過去。傷的這等重,前後這條路,竟硬是咬牙憑着意志奔逃而來,醫師檢查一番後,也是啧啧稱奇。
消息傳回上城,君主勒令,不計代價,必要救回。
因為這個消息,鐘離遙握着箋子的手緊了又緊,終于還是擱置下了。他阖眼養神,沉默了好一陣兒,方才喚道,“讓外頭候着的人進來吧。”
原來,這是君主的姻親擇選之日,需要鐘離遙親見這一十八個女眷。
這女眷着裝有要求,因此色彩和樣式相差無幾,鐘離遙坐在高位上森*晚*整*理,看的有點眼花,他無奈的看了一眼房允,誰知後者完全沒有領悟到,反而笑呵呵的問道,“皇上呀,您仔細看看,都十分出彩呢。”
鐘離遙遂出了道題,“終黎女子個個擅長織錦,為何當年北上和西征,将士棉衣仍不足穿?”
女眷都啞然失色,左右顧盼,不敢說話,手上捏着君主賜的筆墨,愁容滿面。
交卷時,除去那錯字連篇、胡言一通或華而不實的答案,最終讓君主滿意的,只有三人。
其餘女眷直言願意獻舞一曲,獻歌一首,均被君主回絕了。鐘離遙哭笑不得,拿眼色示意房允,房允會意錯誤,“要不,展示一下呢?”
鐘離遙幹咳一聲,壓低聲音,“朕是讓你做好安撫和善後工作,賞賜些珠玉便罷了。”
房允這才明白,擺擺手,還沖她們眨了眨眼,笑道,“姐姐們寬心回吧,天下好男兒甚多,待會兒君主定會好好賞賜你們一番呢,晚些時候允去看你們。”
女眷退下後,殿堂中只剩下了房婉、莊明意、謝妙音。
其中,謝妙音年紀最小,正是妙齡十八,她剛才呈了個白紙,君主好奇,因而留她來問話。妙音生的樣貌英氣,許是心性純粹,故而眼睛明亮、天然直率。
妙音鼓起勇氣說道,“小女不知為何,所以呈了白紙。難道與您作新婦,定要學問出衆嗎?”
鐘離遙有些惆悵,嘆了口氣,“倒也并非如此。”
謝妙音聞此語倒頗歡喜,笑着往前走了兩步,問道,“小女素聞君主有天人之姿、博學之才,今日一見,又甚仁德可親,傳言果真一分不錯,小女十分歡喜,卻不知君主,可願意留小女作伴?”
鐘離遙盯着她那張臉,沉默了兩秒鐘,應了句,“你既願意,那便留下罷。”
得了應允,妙音便笑着退了,由仆從引着去新居所入住。殿中其餘人皆不作聲了,只等着聽從君主命令,鐘離遙這才有時間與房婉說話。
房婉的箋子寫的漂亮,辦法也正合宜君主心意,因而君主開門見山,“少年時相見,朕便知你甚有才華,如今,因各處緣由受了連累,實在可惜。前塵半點不由人,可後路,盡皆在你自己手中。因而,朕今日只問你一句,你想留在宮中,還是施展抱負?若是留下,朕便立你為後;若是出宮,一切前路艱難,你須自行謀劃。”
房婉沉默了片刻,擡起頭來,無比端莊漂亮的臉上顯出堅決之神色,“小女願為君主鞍前馬後,但非囿于後宮。”
“好!”鐘離遙贊道,“朕果真沒有看錯你。今日改換姓名,暫留宮中,改日朕尋個錯處,遣你去他處,你這施展的首要一件事,就是征戰所用之棉衣被褥之物,盡在紡織之項,你可願意?”
“小女願意。”房婉跪下去,溫柔的聲音中潛藏着滿腹的野心,“小女素知君主聖明,今日既不計前嫌,予我這等機會,小女定不負君主期望。”
莊明意顯然沒料到這等情況,急忙跟着跪在一旁,“小女願意跟姐姐一行,求君主恩賜。”
鐘離遙訝然,不由得失笑,“好呀你們,竟都是沖着‘功名’來的,朕竟也有遭人嫌棄的一日。”
“君主恕罪。”莊明意道,“女子本不能為官,縱有滿腔抱負,又能如何?只能關在牆內,幽怨終生——小女也曾聽兄長說過君主之雄才大略,今日一見,鬥膽妄言,只想請恩,為君主效力,做些本該做的事情。”
“你兄長?”君主略思忖片刻,悟道,“原來你是莊知南的姊妹,他在東宮作舍人時,可不是那等愛慕功名之人吶。”
“兄長如今已拒絕了萌陰,去山中隐居了。”莊明意謹慎道,“小女不才,願取一分功名,這番輕狂,還請君主饒恕。”
“不必介懷,朕并不怪你。”鐘離遙平靜道,“如今之景況,只能委屈你們這等失了名聲去做事,待到他日,朕定給你們個機會,光明正大,出入朝堂。”
二女子齊齊謝恩,“謝君主恩準。”
待人都散了,房允才湊到皇帝面前,問,“公子呀,您這到底是選婦還是尋才啊——允更糊塗了,那姐姐和明意都去做事了,豈不是要封了妙音作主中宮呀?”
“朕頭疼的很——你不要嚷嚷了。”鐘離遙沉默兩秒,“再過些時日再說吧。”
“哦——那看來是了,妙音好福氣!公子呀,原來你喜歡妙音這種的女子呀?”
鐘離遙斜睨他一眼,“這種女子是何種?”
“其直白天然,堪比謝将軍!”房允搖搖頭,“啧啧”的感慨着告退了。
德安望着愣神的鐘離遙,又回憶着那張有幾分謝将軍少時神态的妙音小女兒,一時間不知勸也不勸,說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