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來者不善
來者不善
光陰皎然, 随波流逝,月挂枝頭,日出東山。
轉眼已過半年, 天氣漸暖。這二人将淮安攪得天翻地覆,波濤暗湧、兵戈低鳴, 頗有風雨濃稠之勢。然民衆全然不覺,權貴卻如坐針氈,紛紛向州府告狀,商量對策和盤算。
這日,朝中來信, 皇帝手書一封, 字曰:此之人口賦稅之宜, 初見成效,當乘勝追擊,折沖樽俎, 以圖大勢。神霄绛闕, 遙望一州, 觥籌以待,靜候佳音。
徐正扉讀罷,略作思忖, 便露出一抹漂亮笑容,這君臣二人似有神交, 備覺心意相通。
戎叔晚也接過去讀, 勉強看懂幾句,又指着問‘樽俎’、‘绛闕’、‘觥籌’等字眼問道, “這是什麽意思?”
徐正扉替他讀了一遍,感慨道, “軍督使還得讀書識字才行,他日若無文官,哪裏通曉的君主旨意去?”
戎叔晚露出尴尬神色,“我自小是個一口之家,原是房家大公子為人親和良善,并不嫌棄我等仆子卑賤,教過一些。”
見徐正扉神色不明的盯着自己看,他又補了一句,“君主讀書識字,盡是些難懂的。”
“今日風朗氣清,各事漸歇,扉忙裏偷閑,教你幾個字罷。”徐正扉笑問,“軍督使可有字,可會寫?”
“兩樣全無。”戎叔晚難得吃癟,“這雙手,更不曾握過筆。”
徐正扉笑了笑,“你好歹把自個兒的名字寫全。”
說罷,他展開一張箋子,給君主寫回信:萬事俱備,動則圖全……
字跡俊秀流暢,筆畫之間疏密有致,落筆署了“仲修”二字,寫罷又退後一步細細端詳一番,方道,“此信代你我二人所寫,軍督使也來添上名字。”
戎叔晚挑起一根眉毛來,淩厲化作了困惑,“我嗎?”
“正是。”徐正扉蘸墨在硯上劃過,待筆肚飽滿聚峰之後,方把筆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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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上奏君主的箋子,我...”
不等他說完,徐正扉便拉起他的手腕來,将筆擱進人的手裏,“無妨。”
戎叔晚沉默一陣,擰頭看他,神色死寂,“雖識得,但我亦不會寫‘戎叔晚’三個字。”
瞧着他一手握拳攥着筆,左右不知如何動作,徐正扉忍俊不禁,便掰開他的手指,将那食指擡高、中指下墊,又撥動了他的手腕。
“罷,扉來教你。”
見戎叔晚仍是僵硬姿态,他遂笑着嘆了口氣,伸手握了上去,雖并不能盡握,但也拿手心裹着人的手背,施力引導着那筆的游走。
那筆若游龍乍醒,忽然蹁跹,戎叔晚不知所以,因手背溫熱,一時別扭、跟随的力道更重了些。那戎叔晚三個字,輕重不勻、粗細有別,歪歪扭扭,然而別有一番趣味。
徐正扉尚未察覺這馬奴神色有異,自顧自調侃道,“軍督使這字跡,頗有馬驚魚躍之勢、雞犬不寧之态,君主看了,恐怕都識不得。”
戎叔晚神色閃爍,定睛細看片刻,擡手便要去劃掉,被徐正扉攔住了。
戎叔晚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自嘲道,“本是有力氣的手,怎麽握筆就不聽使喚,寫的好不難看,叫人恨不能剜了眼。”
徐正扉盯着他笑了,見他回避,又斜過身子追着看他,“啧啧,瞧着臉都氣紅了呀——軍督使,你莫不是害羞了?”
戎叔晚氣結不語,幹脆撂下筆,轉身走了。
徐正扉笑了一陣兒,直至彎了腰。
那笑聲翠鈴铛似的追着人的耳朵,穿過七月夏至的時風;那彎伏的腰肢如淮安富庶的麥穗,蕩過七月的熱浪。
燭火融化了幾個晝夜,光陰吹散了幾個寅卯。
軍督使那鋒利的眉眼不知覺間,柔和了幾分,那将匕首轉出花影來的手,也學會了握筆。
筆劃不甚漂亮,勉強能認得出來。再有就是,那戎叔晚學會寫字後的首要之事,就是給君主修書一封:君主安好,小奴拜上,叩,無恙。戎叔晚。
因會寫的字不多,遂簡潔明了,直抒胸臆,鐘離遙看過以後,沒回;只是在給徐正扉下诏時,順便寫了一句,回安與馬奴,勒其勤修。
戎叔晚心滿意足,朝徐正扉拱手謝了個禮,“君主令我勤修,想來又要勞煩大人了,這月餘,還須再教我多學幾個字,待他日,我定好生報答。”
徐正扉飲着茶水,笑眯眯回過頭來看他,“不必待他日,明晚便能報答。那州府的王為河、王為山兄弟,下了請帖,設宴款待咱們二人,恐怕有所埋伏。”
“我怎就覺得——”戎叔晚愣了片刻,“大人凡事都算在前頭,從不做吃虧的買賣呢?”
“非也,教你讀書認字,扉乃誠心實意,胸懷坦蕩。”徐正扉放下茶杯,正色道,“這是午間剛到的請帖,扉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謀算好了再做。”
“這話有理。”戎叔晚道,“好歹是君主遣來的正經官員,他還敢謀害你我不成?”
“州府之大,少一二個官員,又從何追究?扉實在害怕,有命去,無命回。”徐正扉的淡然笑意與這話顯得極不協調,“我這等年紀,正是平步青雲的好時光,怎能搭在這龌龊之地?”
“大人惜命,便要我身先士卒?”
徐正扉站起身來,上下打量他一番,又作了個手勢,請他看自己,“軍督使也睜大雙眼瞧瞧,扉這等文弱書生,實在不是沖鋒陷陣的好料子啊。”
戎叔晚果然仔細去打量他,見徐正扉今日着了官服,袍衣妥帖,瘦削腰肢,然胸膛肩背挺拔,似一柄翠色的水竹,身量正合宜、只覺風流而不文弱,因其桃花鳳目、含笑薄唇,越發顯得明亮而漂亮。
這麽盯着看了一晌,戎叔晚不覺間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大人如今,仍是個貴公子的模樣兒。”
“你倒看的認真。”徐正扉挑眉瞥了他一眼,“扉這番是善意提醒,還請軍督使作好準備。”
戎叔晚嗤笑,“是,大人一向好心。”
他二人苦中作樂,焦頭爛額中,有時閑談幾句,有時也如這般鬥嘴。
這半年多,每日清早,徐正扉從房間裏打着哈欠出來時,戎叔晚慣常踏着青泥從外面歸來,問他做什麽去了,又只冷笑一聲不言語。
他若是白日處理公務,戎叔晚便在院中侍弄工具,爪鈎、鎖鏈、匕首、箭矢零散一片,細細擦拭。徐正扉從文卷中擡頭望去,剛好可以看見一個寬闊勁繃的背影,或是專注而弧線鋒利的側臉,因少了冷笑與不屑的生動表情,更顯得冷冽且充滿戾氣,那磨刀每一下細微的刺鳴,都像是割斷喉嚨時聽到的最後一聲嗚咽。
偶爾,徐正扉沒有頭緒時,也嫌他聲響擾人,便催他去別處。那戎叔晚卻連頭也不回,就守在他窗子前,打磨的更起勁,且雷打不動。
久而久之,更算熟稔親切了;因此,這等冒險事兒,徐正扉向來挑明了請他在前頭。
翌日,徐正扉和戎叔晚赴宴,見院內外兵士威武,扶着刀劍值守,不由得心沉起來。
淮安州府的王為河、王為山兄弟二人坐在堂中,舉杯敬酒時,徐正扉還惶恐着,連忙打了個哈哈,胡謅道,“扉近日偶感風寒,身體不适,不便飲酒。”
“我可聽說徐大人雷厲風行、案牍勞形,日日不歇,倒不像是風寒的樣子呢。”
“是,哈哈,也是今天早上剛得。”徐正扉讪笑着,将酒杯往前一推,“讓我們軍督使代勞吧。”
戎叔晚無語,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分明在說:何等奸詐,推我擋刀?
徐正扉回以一笑,神情寫着四字:求求你了。
座下還有幾個高門大族的家主,胡多明也在其中,都說起了好話,說自己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識泰山,阻礙了徐大人和軍督使的要務,先自罰幾杯。
他們盡數喝了,并無異樣,戎叔晚不好駁斥這番說辭,便也盡數飲了。
約過了一刻鐘,戎叔晚忽歪了一下,随即拿手撐住桌子,“為何...我突然頭暈?”
“啊?”衆人左右看看,忽然輕輕笑了起來。
“你們這酒...果然有問題....”話未說完,便一頭栽倒在桌案上,昏睡過去了。
徐正扉傻了眼了,“不是吧,軍督使??戎叔晚!你!”
衆人這下方調轉目光,紛紛看向徐正扉,一臉憤恨神色,恨不能生吞活剝,誅之而後快。
徐正扉讪笑着,“有話好說啊,幾分賦稅,對諸位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何苦為此動怒呢!”
“說的輕巧,敢情不是大人自己家的!你這番收割我等,肆意妄為,豈不知有今日之下場。”胡多明是個沖在前頭的,“王大人,快綁了他罷。”
徐正扉幹脆放棄掙紮,如此還少吃點苦頭,“今日縱綁了我,明日君主未必不派其他人來,我乃特遣官員,難道殺了我不成?”
王為河冷着臉,“君主難道還想對我王家下手不成?你的名聲我是知道的,巧舌如簧、妖言惑主,若是沒有你,當初君主也沒有這等荒唐的旨意!”
徐正扉苦笑兩聲,心中暗道君主好算計,這等罪名恐怕跳不出去了。
“不說話?可是承認了?”
“王大人、諸位,你們如今,到底想要扉如何才是?”徐正扉讓人綁了雙手,拖到正中坐卧在地上,被人圍視着,卻也不惱,“我還以為諸位有多高的計謀,沒成想竟是直白作惡。就算綁了我,又如何呢?”
“大人,不如殺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