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火烈具舉
火烈具舉
那值守的兵士, 既是保護,又是監視。諸衆無有第二個選擇,只能應下, 自此,唯命是從。
“諸位回去先做土地的丈量、計數和畝産、耕戶等項的登記, ”徐正扉笑道,“到那時我自會一一核對,但有一樣對不上,或是藏匿、隐瞞、弄虛作假,便一律交由上城處置, 定會砍了頭挂在樓門前, 做個榜樣。”
“是是是, 下官不敢,定嚴格審查。”劉因早先吃過虧,如今十分賣力, 道, “但這項實在不算容易, 恐遭刁難吶——”
“土地還算容易,你等盡管去做,若有不順, 便來遣人。至于那人口盤查,自有軍督使替你們謀劃。”
戎叔晚又受了命。
待這一衆人離開後, 他便翻出箋子高門十家, 依次看過之後,問道, “依我看,這胡家正處繁華街市, 根深葉大,拿他開刀,再好不過。”
徐正扉點頭,“扉正有此意。但這胡家與王家結了好幾門親事,想必有州府罩着,底氣甚足,若是不能一次拿下,反而滋生流言,徒增笑話,再去盤算別處,亦必難上加難。”
戎叔晚俯身與他耳語兩句,繼而露出幾分詭谲的笑,“大人等我消息便是。”
翌日清晨,徐正扉坐在椅子上,雙目微垂,喝茶小憩。晨曦微風穿堂而過,吹起他一角青衫并兩縷烏發,那打窗擱置的卷冊,簌簌作響,庭外三兩碧樹正生起青芽,如他森*晚*整*理薄衫處點綴的一顆小花。
鳥鳴啾啾,霁月風光,有周之氣象,兀然吹皺武夫的雙目流波。
戎叔晚微怔片刻,笑着說了句“大人頗有閑情逸致”,便打馬出街去了。
一時,仆子傳回消息,“胡家的門夫出門瞧過一眼,只啐一口便閉門不理,如今,軍督使已派人圍了胡家。”
再一時,仆子又傳,“軍督使派人提了熱油,圍着胡家足足澆了三遍。”
徐正扉捏着茶杯的手指緊了緊,忙問道,“這賊子,竟敢真的放火殺人不成?”
“小的不知,”仆子答道,“那門前百姓已圍得水洩不通,正湊成堆兒看熱鬧的,興許是吓唬吓唬他,畢竟有州府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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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州府派了兵?”
“那倒不曾,只派人去傳話,要軍督使毋寧這般膽大妄為,否則即刻派兵去捉。”
“一時半會兒州府衙上的人手,也湊不齊幾百。”徐正扉松了口氣,又笑着呷了一口茶,才道,“興許未曾料到,我二人竟兵行險着。也倒是——州府若敢出兵,便是明着要與上城作對,晾他也不敢。”
仆子點頭稱是,問道,“那小的再去探探?”
徐正扉點頭,然後便起身坐在了桌案前,開始一一核對整理三年前原數的卷冊。
他沉下心目來,大致又過眼一遍整塊土地戶籍的情況。在登記的冊子中,數目還算清晰、準确,而且往年增減的勢頭一目了然。那高門越發臃冗、耕民越發饑瘦,稅目也每況愈下,年年都卡着紅線,尤其以繳糧一項最為荒唐,不是數目不足,便是質量太差。
再查那年鑒志的冊子,發現耕民為此鬧過一番,商賈也多南移或北遷,只留一些做海鹽買賣的長居此處。
正看着,他忽然發覺一處不對,這海鹽賬目分明與上城相去甚遠。
因與淮安接壤的鄰國恩邦,是個半島臨海,盛産海鹽,一時鹽稅買賣與恩邦逃脫不了半分,他爹主管貿易往來與鄰國交往政事,與恩邦互通多年,各項在冊,他也看過幾遭上報的貿易銀錢與總量數目——怎的竟與實地相差如此甚多。
一時間,頭腦靈光乍現——他想起來兩個人,一個是君主,一個是鹽務中樞任差事的東宮十六子之一尹同甫。
徐正扉這邊正苦苦思量,外頭那探看消息的仆子連跌帶跑的沖進門來了,“大人...大人,不好了,軍督使真的派人點火了!!那街上吓得四散開來,想要救火,都被兵士攔住了。這樣下去——豈不是胡家上下老小幾百口子人,都一股腦兒全燒死了。”
徐正扉愣了一下,“真點了?”
“那還能有假,軍督使真點了!”
徐正扉嘶了一聲,垂眸看着手中紙卷,一時不知勸也不勸,攔也不攔。
正猶豫間,府門外頭有州府的仆從下了馬,跑來傳話,“王大人原話說:徐大人,為何派那軍督使去縱火,實在是荒唐,今日但有一個傷亡,王某定奏上秉明,要你二人吃不了兜着走!難道真當我淮安偌大的州府無人不成?三萬兵甲無一是吃素的!”
徐正扉聽罷,委屈巴巴道,“請轉告王大人,徐某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安能降服得了那武夫呢?今日之事,實非我能左右的。倒不如,他日再登門拜訪,向王大人請教一番才是。”
那仆從盯着他上下打量一番,見他果真不像戎武出身,便拱手回禮,“小的定會如實轉告大人,還請徐大人立刻上馬,前去勸阻。”
徐正扉擺擺手,“呀,徐某不善禦馬,若是步行前去,恐怕為時已晚。”
那仆從一時被他噎住,不知如何是好。
正猶豫間,便聽徐正扉替他想了個法子,“不如,你現在便去州府求個手卷,吩咐胡家趕緊開門聽命,再定下他日核查人口,各家都老實開門,想必軍督使定不會再為難大家了。”
那仆從禀了聲是,便出門上馬,回去複命。
待人走了,徐正扉便又低下頭去看冊卷,一只手撥弄着桌案上的算珠盤,因想事情,不知覺便走了神。
那自家仆子開口問了句,“大人當真不去攔軍督使嗎?”
徐正扉嘆了口氣,佯做無辜,“罷了,徐某攔不住,随他去吧,這武夫賊子,有的是蠻力,若一時激惱,再将我也丢進火海,可就得不償失了。”
仆子哭笑不得,頭一次聽說這種由頭,便只好道,“那若是傷了人,我們可怎麽交代啊?”
“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徐正扉難得點撥他一句,“着火了,還能不往外跑嗎?”
仆子似乎想象到了胡家門前人群奔湧出門的場景,遂大悟,笑了。
果不其然,胡府一衆主仆見這濃煙滾滾,拼了命的往外跑。
戎叔晚并不攔着,任他們狼狽跑出門來,方才吩咐兵士去撲火。過了兩個時辰,胡家大火盡數撲滅,華奢門府只剩了半個。
那胡家年逾五十的家主胡多明,撲在門階前痛哭流涕,直嚎啕了好大一會兒,才指着戎叔晚鼻子大罵,“你這無恥之徒,哪裏來的強盜!我胡家與你何仇何怨,你這番害命謀財!我早就聽人說了,你不過一個小小馬奴,爬上主子的床,才有今日之風光,竟這般狂妄,就是君主來了,也說不過理去!”
圍觀的人正湊着熱鬧,指指點點,見他俊戾姿容,又啧啧的起了哄。
戎叔晚眯眼看他,神色隐約危險起來,一道匕首射出去,直紮在他脖頸處靠着的臺階上,刀柄顫了兩下,停在他的皮肉上,只把人吓得臉色煞白,身如篩糠。
“你這般胡言亂語,诽謗君主,豈不知拖到上城也是要問斬的。”戎叔晚冷笑盯着他,因光明正大的受諸衆目光,說話不免要思慮周全,“今日我只與你作人口計數,你若乖乖配合,我等自然将你損失一并算出來,盡數還你。若你不聽,執意違抗旨意,小的縱是個馬奴,也能要你狗命。”
若無抗旨,自然也就好言相勸,并不難為。圍觀群衆默默點頭,此之作為,還算合理。
那胡多明哼哼兩聲,道,“軍督使盡管盤查便是,何必動怒。”
戎叔晚便揮手指示,兵士遂将其人口作了盤查計算,登記在冊。那其餘幾家聽聞此信,早就大敞了門戶,排了幾個人守在門口,只等着戎叔晚帶人前來。
戎叔晚查完人數,又派人進府中查驗一人,不見有人隐匿,方才收兵去了下一家。
這招搖做事之法,一時說強橫野蠻,一時又全然說不上什麽錯處來。
畢竟是抗旨閉門在先,況且他又應了這修繕銀錢等數,十分公道,并無往日官府那般做派。再者,街頭巷尾,慣常看戲的老百姓,正喜歡這等收拾為富不仁之人的“正義之舉”,便權當做了茶餘飯後的趣談。
至晚間收兵,十家盡數查完,為的就是怕他們作些藏匿之舉,每樣列出腰牌,買賣報備、舉報、盤查等各項措施落地,聲勢浩蕩。
徐正扉拿出美酒招待他,“軍督使近日來,成績斐然,實在佩服。”
戎叔晚幽幽嘆了一句,“想不到我今日之名聲,才出上城,竟已這般!實在可嘆。”
“何種名聲?”
“奸佞之徒,小人得志,谄媚奉主,榻上玩物。”戎叔晚一口蹦出來一個詞,個個刁鑽而難堪,“倒是給君主臉上抹了黑,實在羞愧。”
那徐正扉噗的一口笑噴了,他提起袖子擦擦唇邊酒水,哈哈大笑起來,“想不到啊想不到,軍督使盛名在外,竟有這等傳聞。”
“你休要如此,”戎叔晚黑了臉,自顧自舉起酒杯,“那謝祯聽了,恐怕連夜提刀來奪我命。”
幾月的成績與作為化作奏箋,傳回朝中,鐘離遙看罷便只笑笑,心中暗自贊了一句,“這二人,有股肱之力,可稱棟梁之才。”
座下反對聲中,只有謝祯心中怏怏,怎麽就榻上玩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