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聲東擊西
聲東擊西
“新君若有此盤算, 我等當拼死反對。誰能想到,這才開年便起了如此荒唐的主意,今日若是不能攔下, 日後還指不定要翻了天去!”
“正是,正是——要我說啊, 徐大人,您也該管管令郎,才做了幾年地方官,就這等輕浮狂奍了。”
徐智淵一路讪笑着應付這幾位同僚,“諸位說的是, 我那日回家, 已狠狠的教訓了一番。”他在心裏默默補了一句, 當晚就罰他少吃了一道菜。
終黎早朝,并非日日進行,而是每間隔三日開朝一次, 趕上休沐, 便再多間隔一日;若有緊要忙處, 便只間隔一日,為二日一朝,一般臨近年關、年初和盛夏三節, 常依如此。
這日朝上,鐘離遙笑着喚徐正扉, 說, “那日的主意,朕思來想去幾日, 覺得甚好,不知此事若落在卿的肩上, 這擔子能否挑得起來?”
“不可,萬萬不可!”
“此法有悖于祖宗,令天下寒心,令朝野不寧啊!君主怎能為一時之財事,斷他人命途,豈非短視之舉!”
鐘離遙點頭,挨了罵也就認了,笑道,“朕覺此法甚好,諸位不必再說,朕意已決。”
“新君糊塗啊!——”
“此無異于殺雞取卵啊,”有人跪出來,激情怒喝,“偌大的朝堂,無人同意!太傅,您倒是說句話啊!還有太保大人,您最是懂得此事的,還請說明,勸君主勿要一意孤行,違悖天之道,無視禮法啊!”
太傅猶豫了一番,道,“自君主年幼,老臣便執卷相伴,其性聰謹、常有遠見,想必為你我臣子一時所不能理解,諸位大人何必這般激烈。”
太保更是微阖雙目,似昏昏欲睡,全然不發一言,只當是沒聽見。
見他二人幫不上忙,其餘諸衆便聯合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雙眼放光,滿頭冒汗。
鐘離遙擺擺手,似乎執意不理,笑道,“此事就如此定了,諸位不必再勸。”
他越是不讓勸,這幫人勸的越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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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實在不理,任外政使、名孫福義者,小跑兩步就跪在了階前,眼見他兩鬓已然星星,然說話中音十足,“君主若一意孤行,我等今日,便撞死在這殿前,為人臣者,怎能見您一意孤行、行差踏錯?!”
鐘離遙忙道,“哎——政使毋寧如此。”
他雖口中攔着,然卻無半分收回此旨的意思。據他協理政事這幾年來的不太完全統計,這個孫福義至少有三次以頭搶地、撞柱、闖階而未遂的經歷了。
不等孫福義再開口,徐正扉也恬然的擠到他身旁,義正言辭道,“扉欲為新君解憂,大人為何屢次阻攔,難道——大人有意攔着扉升官不成!”
孫福義氣的大罵,“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怎可為一己之私,置新君、置朝廷于不顧!”
徐正扉拱手笑道,“正所謂老而不死是為賊,孫大人,彼此彼此!”
孫福義氣的飙出淚來,“天亡我大國矣——”
說罷站起身來,疾跑兩步,就要往柱子上撞。
那徐正扉豈是吃素的,大喊一聲,“賊子且慢,讓扉先來!”
這兩人竟相往前跑了兩步,直直往柱子上撞去。
嘶——群臣發出了倒呵氣聲。
?
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現,謝祯一手抵着一個腦袋,讓這兩人拱的身形一顫。
新君別過臉,硬忍着把笑聲咽了回去。朝堂中已經有不少人捂着臉低下頭去了,一小陣壓抑的笑聲從喉嚨裏溢出來,忍得難受、渾身顫抖。
徐智淵暗自搖頭嘆息:孫大人啊,你還是不知道犬子的厲害。
終于——
孫福義跌坐在地上,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徐正扉還抱着謝祯的手臂,口中輕狂的喊着,“将軍何必攔我!扉之仕途今日遭大人們紅眼,想必再無用武之地,不如死了算了!”
謝祯抽回手臂。
徐正扉抓着手臂又給放回自己腦袋上,口中仍說,“扉分明是為君主解憂,如此忠君意氣,滿朝竟無一人理解,可惜可嘆,不如死了算了——皇上啊!”
孫福義氣結。
鐘離遙實在是忍得辛苦,只好掩唇咳了幾聲敷衍過去,又嘆息道,“諸卿為此事争吵成這番,實在讓朕不是如何是好。”
眼見他松動,群臣又勸。
見火候差不多了,鐘離遙方慢條斯理的擺擺手,示意謝祯松了他,“如今,朕倒是有個主意,說給諸位聽聽,算作替代。”
群臣洗耳恭聽,“求君主明示。”
皇帝道,“至于土地,凡千數以下者,仍按照舊制,自由處理;凡超過二千數者,依法由所有人繳齊稅目;凡超過三千數者,額稅按雙倍繳齊;如若不願,可将多餘部分交由朝廷打理,依收益與耕民、朝廷三分。”
群臣暗自琢磨,正猶豫着,聽他又道,“凡人口者,待統計過後,五百數以上,餘出的部分按實計繳納。”
群臣心中稍稍寬慰,還想再讨價還價,便聽君主補了一句,“此策,便只在淮安施行。其餘州府——待日後再說吧!”
這下,除了王氏,其餘群臣感恩戴德——直呼君主聖明。似乎,眼下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犧牲你王家一個,造福千千萬。
片刻,鐘離遙喚徐正扉,“卿之才智,卓越過人,便由你來督促實施,遷州監察使,協理淮安,遷戎叔晚任軍督使,共進此事宜。”
孫福義看徐正扉不爽至極,還想說些什麽,轉念一想,這般得罪人的活計,還是讓這等毛頭小子來做的好。萬一哪日遭了州府反噬,新君殺之二人安撫,也實在情理之中。
至此,朝上鬧劇告一段落,徐正扉心滿意足的聆诏謝恩。
他二人去領牌子時,戎叔晚方才問道,“分明你提出的三條計謀,無一條應允,為何見你倒是開心的很。”
“若無前幾日的翻天覆地之革新,哪有今日感激涕零的協理淮安。”徐正扉整理衣襟的空隙,擡眼看他,“一早若提這茬,他們定會反對,再者,也怕這火終有一日燒到自己身上去。”
戎叔晚抱胸看他,“你與君主玩得一手好算計,如今便不怕了嗎?那淮安自有州府兵權,我手中的幾千人,哪裏夠抵抗的。”
“這火日後燒到自己身上去,總比今日就燒了要好得多——縱是緩兵之計,他們安能有別的選擇?再者——淮安州府手握兵權,不怕他反,就怕他不反。”
徐正扉笑笑,“那淮安是鐘離啓娘舅的老地盤兒,正愁沒有緣由收拾他。如今鐘離啓尚無定論、安然無恙的按在獄中,淮安、蘭慶未必不蠢蠢欲動——此時他若反了,正好一鍋炖!他若乖乖聽話,那便革了兵權、斂了錢財,添些富庶與國庫,也算他做個榜樣——有此一岔,再去翁中捉鼈,治那張氏老兒,還有何愁?餘下幾州,還不是乖乖脫了褲子——等着君主打屁股。”
為他這修辭,戎叔晚嗤笑出聲,“君主何時有這等惡趣味——此乃诽謗,不怕我去告你黑狀。”
“軍督使說笑了,扉何曾怕過。”
“那你也不怕——将這等緊要消息告訴我,若我生了二心——”
“軍督使是聰明人,縱我不說,也知道該守着哪位去谄媚。”徐正扉笑眯眯道,“幸而君主尊貴,如若不然,你這等性子,怕是早就耐不住.....”
戎叔晚坦蕩的承認道,“世間有這等天賜風流,令人心生喜歡和追随,是為常理。”
“這等肉麻話語,領軍使何苦說與我聽。”
“未必如君所想。”戎叔晚盯着他,眼中有飄然不定的光焰,“你可知——商賈珍愛金銀、士子不釋書卷、嬌娥歡喜胭脂、英雄眷戀溫柔鄉?我之傾慕并不為人心六欲。”
戎叔晚點到即止,然而徐正扉卻聽懂了。
那等尊貴的無上榮光、世人的傾慕仰望落在君主身上,君主便化實為虛、化形為念——如文人之瑤光、如權貴之琳琅。
他的君主又是什麽?
是天,是日月,是高處不勝寒,是獨一人而治天下,是凡有動心起念,便可傳至四海八州。
在這等期盼中,鐘離遙早已無關□□凡塵,而是由那富貴鼎盛所凝聚、由權勢威嚴所誕化而成的神祇。
矜貴之所在,連那泛着冷的指尖尚需惶恐呵護。
正如斯,君主是他戎叔晚心念的權柄,未必不是他徐正扉胸懷的抱負,瞻仰珍愛之甚,何關榻間情欲。
想必,也只有他,能擔得起諸衆的滿懷渴望,君臣之間,亦不過是相互成就。
徐正扉輕輕笑了一聲,方擡起臉來,盯着人嘆息一晌,“老聃有言謂之,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軍督使當牢記此之一句,君君、臣臣,凡有僭越,恐生劫難。”
戎叔晚沉默片刻,冷笑一聲,并不說話。
不久後,這二人便聆诏啓程,赴任淮安。
那滿朝臣子作壁上觀,全等着這出好戲上演,時至今日,便也自以為領悟了君主之心,大約,只是想挾制淮安、清除異己罷了。
他們堅信,君主之仁德良善,這革新之火,定燒不到自己身上來——再者,此次之“勝利”,可見君臣博弈之便利,實在不行,他日多推出幾個老臣,以頭搶地便也罷了,君主豈能坐視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