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骨重神寒
骨重神寒
衆人歸了座, 接連丞相大人也入了座,因謙讓一番,惶恐甚極, 便仍是東宮上座。居高臨下的七寸桌臺,與衆人隔開了來, 兩邊各有侍女、随從忙着擺箸添酒。
傳菜上來三五道,丞相大人陪同與太子殿下舉杯共飲。
除了太子殿下,諸位青年多少有些拘礙,就連房津也顯得比平常寡言乖順,那房允私下咕哝着也不敢開口, 只拿眼睛示意自家兄長。
“咳咳——咳咳——”
房津別過臉去, 給自家父親大人添菜, 全然不去瞧他。
房允便悄悄喚了人來,壓了聲音在人耳邊兒說道,“待會兒給父親添酒水菜肴, 你便抖抖腕子, 只澆在人衣服上才好。”
那侍從苦了臉, “公子,小奴還要命呢,您可別難為我了。”
房允嘆氣, 一時又沒了主意,只好跟着打量起屋裏的舊友來。
今日來人, 除了太子殿下、謝祯外, 徐家二子、杜家雙生子、尹承安、莊恒、薛迎頌并那章家二子、趙建州,風流天下聞的權貴子弟, 可謂一個不落。
葉春和雖不似名流,卻也因過了青雲令而聞名, 再有富甲八州之實,也勉強入了門來。再有幾個生臉兒,因有房津引薦,便知名喚奚學真、石遷者,雖非名門,其父也居要職,轄管些水利、赈災的關鍵處。
如此一提,鐘離遙便有了印象,因問石遷道,“那石監察便是令尊?去年江阜蝗災,本宮與令尊曾有過幾番接觸,石監察雷厲風行、經驗老道,為人所欽佩啊。”
石遷惶恐道,“正是家父,承蒙殿下厚愛,有幸與殿下共修社稷、體察民情,是我石家上下之榮光。”
鐘離遙笑笑,反問道,“ 石公子已過弱冠,任職何處?”
“某才疏學淺,還未曾謀得一官半職。”石遷老實答道,也并不覺愧惱之色。
凡親近些的子弟,家族間也必定有些利益瓜葛,正巧涉及赈災之事,關系生民,鐘離遙便有心旁敲側擊,問候幾句,奈何沒個所以然,只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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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颔首微笑,便也不再多言,倒是坐他旁邊的徐家子弟與他聊了幾句,頗顯好奇。再有那葉春和與謝祯坐一處,兩人正垂首說些什麽,笑的十分親切。
再傳第二遍菜時,又喚了歌舞。樂人上前奏演琵琶、翩翩起舞,樂女身着月色紗裙,輕點旋轉時裙擺生風,盈盈腰肢纖細不堪握,玉肌雪膚,姣容笑靥,甚是讨喜,座下四衆暗自點頭,以目光追随,因拘謹不敢多言。
不多時,鐘離遙提醒道,“丞相今晚拔冗作陪,遙心中歡喜,舉杯以謝大人盛情招待。”
丞相忙舉杯,再三寒暄客氣了一番,方才飲了杯中酒,借故離席。
房允遠望着丞相背景,方才笑出聲來,“果真是太子殿下有此聰慧,允今日先敬殿下一杯。”
諸位青年一邊賞着樂舞,一邊舉杯同慶,齊齊朝太子殿下的方向望去,因着大家年紀相仿,或有不及,也并不掃興,因而談笑氣氛逐漸熱烈起來。
酒過三巡,房允這才擡手拍了兩下,侍從随即去喚人。
“今日殿下光臨寒舍,允給諸位備了個大驚喜。”房允站起身來,笑意盈盈,“諸位可知楚廷闾樂聞了名的‘清信’?”
座下四衆均是一副了然又迫切的神色,“可是名動四方的相寄?允公子果然是大手筆,這可是千金請不來、數次登門都難能求見的角伎。”
房允道,“那是自然。個中難處且不說,這閉門羹可是吃了三兩回。”
“房公子快請人進殿來吧。”大家催促他,酒酣耳熱之際,笑聲一片,“快別賣關子了。”
鐘離遙微笑不語,只拿眸光淡淡掃了一圈,發覺起哄歡笑的不在少數,卻也有幾個異類。
一是那趙建州臉上全然是茫然神色,想必并不知曉;二是那葉春和微微低垂了眼皮兒,嘴角勾着,一副冷淡的模樣。轉眸再看謝祯,卻剛巧對上少年的視線。
鐘離遙挑了挑眉,意有所指的“問”他看什麽。
謝祯雖然明了,卻不好答話,只好露出個乖巧燦爛的笑來,盯着他不動作。那口白牙閃爍着水光,在燭火映照下,與明亮雙眸映襯着,但有飛揚神采。眼見這些年歲,謝祯身姿越發挺拔、肩背胸膛盡皆豐實起來,眼下若簪個紅翎子,便像是斬了敵首,于落花下回眸一笑的少年英豪。
鐘離遙失笑,想謝祯平日裏寡言沉默時,頗顯老成,若是私下晃着腦袋撒嬌,又總能瞥見一絲少年氣,于是便勾勾手指。
謝祯湊到他眼前兒去,在其身邊乖乖坐下,兩人耳語了幾句,太子殿下笑出聲來,道,“允公子,你若再請不來,本宮可要算你虛張聲勢了。”
房允忙道,“殿下莫急,相寄要沐手更衣,擦拭琴弦,方能上殿來。因他平日裏并不與人府中彈奏,講究古怪繁瑣了些,我便已應了,總不好再催。”
府中管理忙又添了菜肴美酒,又給東宮更換了獸首環耳青銅杯,另外每人各上了一道現烤肥嫩羊羔腿,黃金雞心粒子羹、翡翠溏心雲英蛋等一衆吃食。
半刻鐘的功夫兒,侍女們抱着琴瑟擱置妥帖,相寄仍懷抱着貍奴入殿,如今年及十八,相貌竟比當年清越皎潔更甚,绫羅袍裾、窄瘦腰身,寬袖如流雲、十指如細蔥,這氣質風流,連貓兒都效的幾分。
相寄的琴技有目共睹,歡聲贊嘆下,衆人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唯有葉春和,在缱绻琴聲裏,一張臉越發的涼、越發的淡、越發的不耐。
“啪”得一聲,杯盤摔碎在地,琴聲似受了驚方才戛然而止。
“是葉某失禮,不小心拂了杯盤。”葉春和垂着眼皮兒,冷淡的笑容越發克制,“擾了相寄公子的琴聲,實在罪過。”
相寄擡手撫了一把琴,琴聲铮鳴響了一下,繼而複歸沉寂。片刻,他終于開口了,聲音清冷而言辭刻薄,“滿府貴公子,未曾有一個如葉公子這般失禮,想來天下貴賤果有自個兒的道理。”
座下都是初次聽得他開口的,卻不想他竟狂狷至此。
高門貴族雖瞧不上商賈之流,卻也不曾失禮,況且今日同為丞相府上貴客,座下相熟,那葉公子又慣常是個會做人、會來事的,富貴甚極,因此并不曾輕視過他。
冷不防的被這言語所驚,一時大家嗓子裏也都哏住了。
葉春和冷笑瞧他,并不辯駁。
鐘離遙微微一笑,似乎有意主持公道,“恐怕相寄公子失禮更甚,葉公子乃府上貴客,與本宮同坐一席,你之所言,未免偏頗。”
相寄俯身跪下,仍是慵懶神情,袖袍散落一地,胸口衣衫微敞,燈影中是清冷絕色。
他這一跪,便是認錯認罰。誰曾想,不待他開口,反倒葉春和也跟着跪下去了,“殿下莫怪,是春和失禮,擾了各位的興致,春和甘代受罰。”
鐘離遙笑的意味深長,“如此,你便自罰三杯好了。”
相寄冷笑,口唇中淡淡吐出幾個字眼兒,“下賤胚子。”
葉春和并不惱,只伸手去斟酒。
鐘離遙道,“相寄公子言之過甚,本宮罰你為葉公子斟酒三杯,你森*晚*整*理可願受罰。”
相寄擡頭看了東宮一眼,并未忤逆半分,倒是當真走過去,為他斟了酒來,待他喝過一杯,方才斟滿第二杯、第三杯。
鐘離遙擺擺手,“二位同案坐罷,今日琴雖半曲,然已悅耳,不妨入席同坐,權當本宮替房公子作一回東道主。”
座下其餘人自然求之不得,便也應聲稱是,喚他坐下,彼此之間交談甚切。徐正凜幾次好奇尤甚,想要搭話,都被徐正扉冷臉薅住了衣衫,暗自叮囑了幾句。
因喝了酒,興致大發,便請東宮作題,其餘人以題為限飲酒作詩。幾輪下來,殿堂已歡笑着亂成一片、以箸擊和而歌,四下坐成一堆。
東宮殿下飲酒不少,得了空子便出殿吹吹風,喚謝祯随他在園中小徑四處轉一轉,醒醒酒意。
眼下二人正走到一處,聞見有人正低聲說話。
“阿奴何苦,我那日縱失了信,也不至于此。”
“單憑你可失信,我卻失不得?”
“阿奴折煞人,我那赤誠的心肝兒你卻不知嗎?”那聲音乖順中添了讨好,“乖乖,再有一次,任憑你處置,莫再生我氣了可好?”
謝祯如今已和殿下身量相仿,他轉過頭來,神情驚訝,“聽起來像葉公子,阿奴是誰?”
鐘離遙笑意盈盈,只叮囑他不可妄言,“本宮不願做那簾窺壁聽之人,祯兒權當不曾聽見罷了。今日飲了酒,想必聽不确切,雖非閨中女流,卻也不可平白污人。”
謝祯于是模仿那人,跟着低笑說了句,“再有一次,任憑你處置,莫再生我氣可好?”
鐘離遙忍笑,板起臉來似教訓他,“不可作那渾話。”
直至二人走出園子裏,謝祯方才反應過來,又問,“另一個也是男子不成?”
鐘離遙便道,“本宮從不曾聽過一句,怎知得男子女子?”
謝祯便也乖乖收了聲,二人又談笑一陣,方才喚人去向主人家告別,且那馬奴也随着入了宮,一路坐在轎前,與馬夫并肩候着。
東宮的車馬轎子寬敞富貴,中置案幾閑茶,冬有銅綠夏有冰,柔軟溫馨,芳香四溢。
此刻,東宮兩頰已生了粉,再映着一抹笑意,更顯動人。謝祯不自覺的看入了迷,因年紀漸大,不像小時候可以往懷裏撲鬧,便只好湊近了前,細細的瞧。
鐘離遙垂眸,見一雙癡癡的明亮眸子盯着自己,一時也尋不出什麽緣由,便問,“看的這樣仔細,可看出本宮是誰了?”
謝祯道,“自然是天下最最矜貴的人。”
鐘離遙任由他盯着,只微笑不語,沒大會兒,便覺得肩膀上漸漸重了,再回過頭來,看少年已經餍足酒水,昏昏欲睡了。這身子骨如今已同自己相似,便重的有些難以支撐了。
于是東宮攬住少年脖頸,松了松肩膀,任他滑到懷中,慢慢枕靠在腿上了。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低頭看着這張愈發棱角分明的臉,竟沒由來的笑嘆一句,“阿奴刁蠻,欺人過甚。”
原來這阿奴,不過是尋常百姓家意為弟弟、小弟的稱呼,因宮中自有規矩,便不曾如此稱過謝祯,只以字號代之,這一時由他枕在腿上,生了意趣,方才有了這句。
倒是謝祯睡的正酣,一句也不曾聽得。